我是烟雨人 ▷

捞芋头段成柏

发表于-2013年03月21日 中午1:52评论-12条

捞芋头

我的家乡与沂蒙老区比邻。那里多山多岭,多薄地旱田,无法满足身价高贵又娇生惯养的水稻小麦之类苛刻的生存条件,只能种植一些既抗旱抗病生长期长且相对高产的粗粮作物。于是,芋头(家乡话,即红薯)变成了乡亲们最好也是最为无奈的选择。常听出身书香门第却嫁入寒门的奶奶说:“人的命,天注定。生在水里做鱼虾,生在火里化烟云,生在民间吃窝窝,生在官家穿绫罗。孙猴子翻十万八千个筋斗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掌心。穷就穷吧,苦就吧,老天垂怜,手指缝里留条活路给咱就不错了。等着吧,熬着吧,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总有一天,太阳会从西边出的……”

每到秋冬之交。满山遍野攀援匍匐的芋头秧藤,一经风霜蹂躏摧残,挥动的绿色小手叶叶心心全都蔫了。

“当,当,当……”召唤收获的钟声响了,小村立刻躁动起来,男女老少,锄镰锨,倾巢出动。劳苦一年,眼巴巴的就盼着这一天呢。

霞光万丈。太阳来到地平线上,像一张笑脸,一颗燃烧的心——热烈,浑圆,鲜红!站在芋头地边的人们,个个红光满面,显得格外精神!

为了提高大伙的劳动积极性,严防偷懒耍滑混吃混喝之辈,生产队长挠着头皮,煞费苦心——把大地块分割,小地块整合,分片承包,多劳者多得,少劳者少得,不劳者不得;事实证明,此法少数人不爽,多数人拥护,行之有效,被沿用至今。

生产队长是一大家之主,是几百号臣民的土皇帝,他说的话俨然圣旨,谁敢抗命不尊?瞧——左手一指:“这块地不多,给你七分。”右臂一挥:“那片地不少,给你十分。”

“大家听好了吭,分给谁的谁给我刨仔细了,千万别偷懒耍奸,把芋头落在地里。若要被我发现了吭,我不光扣你的公分,还得狠狠地罚你。到时候可别说我给你小鞋穿吭!”

那时的劳动计酬按工分结算。青壮劳力每人每天十分,折合人民币二到三角。“工分儿,工分儿,咱农民活命的命根儿。”哪个不鼓足干劲,力争上游,拼着力气往怀里赚呢。

芋头地沸腾了。女人们镰刀翻飞,割除绞缠的秧藤,斩断纠结的心事;男人们头起落,刨开板结的土地,挖出淤积的血汗;收拢归并,堆起一座座扑不灭的火焰山,看上一眼,心就热辣辣的……

傍晚时分家中,刚推开饭碗,那催命的钟声又急匆匆地响起来了。队长决定连夜把芋头分了,这样既不耽误明天干活,又省得派人看护。

晃动疲惫的身子,拖着沉重的双足,大家又回到芋头地里。

大秤杆上挂一黑色铁砣,会计劈劈啪啪拨拉算盘,队长高举马灯细数秤星,张家八百,李氏一千,吵吵嚷嚷忙活半夜,一天的劳动成果,就这么分了个精光。接着——

天上星月朗照,地下灯火通明。家家户户男女老少一起上阵,把大大小小的芋头一块一块切成薄片儿,长的圆的不规则的形状,带着红殷殷的描边,就地撒匀,压摞的摆开——那是乡亲们无意中用象形文字写成的家族史,万言书,无韵的诗,难念的经……

熬尽漫漫长夜,迎来金色的黎明。阳光下,一页页白花花的心声!一张张湿漉漉的腹语!谁,看得目瞪口呆;谁,读得汗流满面;谁,手扶粮囤,背靠土墙,抬头低头,眼泪汪汪……

三四天之后,晒去水分的芋头干(亦称地瓜干),被一片片捡起,搬运回家,宝贝似的妥善储藏。年景好时,一年不愁吃穿。遇上天灾,有的人家就不得不回家拾起套饭碗,出门抱着打狗棍了。

收获后的土地,筋骨裸露,看似一无所有,实则深藏秘密。

你想啊,吃大锅饭的年代,人多粥少,为了活命,谁不自私。干活的只图争分夺秒,加快进度,多干活儿,多挣工分。老实人,疼惜粮食,刨得认真,收得仔细;精明者,暗中盘算——金山银山都是公家的,多收一块或少收十斤,分到自己头上,还不是九牛一毛?所以,本该三头才能完成的工序,只用一头敷衍了事,管他刨的偏正深浅,管他有没有漏网之鱼,反正都埋在土里,天知地知,我知道不说队长不知,能拿到工分换取粮食就万事大吉。

于是,那些有意无意落在地下的芋头便成了我和小伙伴们争相追逐的猎物。

每到放学后、星期天和节假日,我就背上小筐篓,拿上父亲为我量身打造的小锄头、小耙子——类似猪八戒扛的那种,多双齿或三齿,东坡西岭,南山北洼,风里雨里,来去匆匆,翻阅贫瘠的土地,探寻农家的福祉,挥洒童年的苦乐。

捞芋头是个力气活儿,可不像电影里看到的,小鬼子蹑手蹑足,小心翼翼地排除地雷,咱必须顺着土垄,甩开膀子,轮圆耙子,蚂蚁啃骨头似的一点点朝前挖掘,寄希望于瞎猫碰上死耗子,找到半块是惊,捡起一瓜是喜。小小身子,一会儿功夫就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运气好的话,一天能收获几十斤呢。

捞芋头也是一个需要智慧和技巧的活儿。

那些大一点的孩子,多吃了几年粮食,心眼儿自然比咱多呢。你看他们,这儿瞅瞅,那儿看看,专往草丛边石头窝里寻找。草丛边,有眼神不好没看见的,石头窝里,有头胆怯绕着走的,随便一划拉,就会露出原封未动的“大鱼”来。一旦小有斩获,便三五结伙跑到树荫下寻开心去了。他们在玩一种山里孩子独具匠心发明创造的美食游戏,或者说是快乐野炊——

先在地上挖一直径二三十公分的土坑,选取干燥的小土坷垃,绕土坑外沿垒砌一座圆堆形土窑子,底部逆风留门,顶上开一小口。然后四处采集燃料——秸秆,干草,枯树枝,易燃就行。续柴,点火,烧窑,风一吹,窑内噼噼啪啪火苗儿乱蹿,窑外烟雾弥漫紫气缭绕。烧光了柴草,趁底火未熄,各自拿出各自的芋头,有心的还要弄上标记,以防被别人浑水摸鱼占小便宜,填进窑里,把烧热的土坷垃捣烂杂碎,将芋头掩埋,再堆上一层湿土密封住,这样就大功告成了。

约摸两个小时之后,扒开土堆,芋头全熟透了。剥开薄薄的皮儿,露出金黄或银白的瓤儿,比火烧火烤的芋头软乎,比水蒸水煮的芋头面筋,咬上一口,又香又甜,越吃越想吃呢!

能在土窑里蒸焖的美味还有很多,诸如花生、瓜豆、鱼虫、鸟蛋,甚或有人抓来别人家的小鸡小鸭,不必除毛,只需腹部开口,掏出不洁之物,清水冲洗,撒进盐巴,填入葱姜、花椒、大茴、辣椒等等,凡所想到的均可杂汇进去如法炮制,名曰:“土窑焖鸡”,美其名曰:“金屋藏娇”。这些都是坏孩子们干的事情,虽然做得偷偷摸摸,难免不留下蛛丝马迹,往往这里嘴唇还未擦干净,那边就有人满大街扯着嗓子叫骂开了:“黑心的,烂肺的,出来管管你家作践人的小祖宗!俺家的小鸡被狗吃了?惹人恨的,遭天杀的!鸡屁股把你噎死,鸡骨头把你卡死!俺家养只小鸡不容易……”

咱那时年幼胆小不谙世故,不敢参与,也就不知“土窑焖鸡”的味道如何,不懂“金屋藏娇”的个中含义,况且,父母常在耳边吹风:为人处世要凭良心,走得直,行得正,切不可想歪的,做邪的,损人利己会招惹祸患,丢了颜面,落下骂名。

记的有一年,娘亲留心把我捞的芋头单独切晒,积攒到最后,装了整整两大草袋,父亲上秤一量,不禁惊叹:“好小子!八十多斤!八十多斤!”

“乖儿,娘的乖儿!够你一年上学的费用了。你是在替娘分忧啊……”

娘把我揽在怀里,涨潮的眼睛热泪滚滚,穿越忧伤的面颊,滑过失语的嘴唇,流经半个世纪,至今涌动在我的眼前,心中,梦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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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美泉精华:美泉
☆ 编辑点评 ☆
美泉点评:

读到这篇文章,仿佛使人回到那个年代里,
一种亲切,一份原生态的感触,在回忆中,在人的心坎上,
泛起酸甜苦辣。

文章评论共[12]个
尚城-评论

坐沙发慢慢欣赏,问好成柏兄!at:2013年03月21日 下午3:04

段成柏-回复谢谢兄弟捧场,祝四季好运! at:2013年03月23日 凌晨0:49

美泉-评论

这一篇充满浓郁生活气息味的文章,使我想起了童年时代曾经的经历。问好作者朋友!at:2013年03月21日 下午3:13

段成柏-回复多谢美泉老师辛苦审评,祝春天快乐! at:2013年03月23日 凌晨0:51

月下的清辉-评论

好感动,问好。at:2013年03月21日 下午3:25

段成柏-回复谢谢清辉老师,敬香茶! at:2013年03月23日 凌晨0:52

点墨岁月-评论

沂蒙山烟雨蒙蒙,去过一次,真的很不错!at:2013年03月21日 下午4:31

段成柏-回复谢谢谢谢!敬茶! at:2013年03月23日 凌晨0:52

阿文名-评论

感人!欣赏!at:2013年03月21日 晚上8:46

段成柏-回复多谢阿文好友,祝好! at:2013年03月23日 凌晨0:55

文清-评论

春天,我放飞希望,将美好的祝福送给你,愿你的人生永远是春天!at:2013年03月21日 晚上9:28

段成柏-回复谢谢文清老师!愿春天与鲜花永远伴你幸福快乐! at:2013年03月23日 凌晨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