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散文)

“都祝我长命百岁,像我这种人,活那么大岁数干啥?活长了就是遭罪。”

——姐姐

我本来不相信什么命运的安排，但是，从我已经满七十岁的姐姐身上，我感觉到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在控制着她，使她无法摆脱命运的羁绊。她就那么生活着，永远比这个时代慢半拍，无法与时俱进。当全国人民都在奔小康，农村里较贫困的人家都已经建起了砖混小楼，瓦房基本上被全部淘汰的时候，姐姐还住在那陈旧的瓦房里；当人们吃腻了大鱼大肉，整天为该吃什么新鲜玩意儿而发愁的时候，姐姐还整天吃着稀饭，就着咸菜。

姐姐不笨，很聪明；不懒，很勤俭；不刁蛮，对人很好，人缘也好。可不知为什么，厄运总是在一些关键的时候降临到她头上，使她总和幸福擦肩而过。

据说，姐姐是一个弃儿，因为满头疥疮（俗称秃子，是一种当时很难医治的毒疮），在她三四岁时被带到很遥远的地方，就是说她永远不可能再找到家的地方，被狠心的家人抛弃了。她的家人在她的衣兜里留下了生辰八字，然后给她买了一个馍，哄她在路边坐下，就一去不复返了。长满疥疮的哭得嘶哑了的小女孩被好心的我的爸爸路过时捡了回来。

我的爸爸已年近四十，因为家穷，十岁时给地主当长工直到解放，这时刚刚和逃婚过来的我娘结婚。我娘很能干，很有心计，且性情刚直赛过男儿。因为不满意前夫怯懦无能，不像男子汉，夫妻吵架后毅然扔下前夫和已经四五岁的儿子，跑出来另找生路。经人撮合，和老实巴交的我爸爸结合了。

当时我父母年龄已大，要生育已经很困难，捡回来一个女儿，虽非己出，却也当作亲生的一般精心哺育。我娘遍访名医，终于在离家八十里外的二龙乡找到一位。听说能把我姐的疥疮医好，永不复发，我娘就把他请到家来。那医生果然有些手段，医治了大约半年以后，姐姐的头上就慢慢长出头发来，到后来长成了一头乌发，毒疮也再没有发生过。姐姐也慢慢长成一个逗人喜欢的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后来，我出现在这个家里了。我的生父母家里子女多，所在地条件又差，养不活一群孩子。就在我生下来刚满三个月的时候，两方父母一协商，就把我送给了养父母家。据说我小时候很漂亮，红扑扑的脸蛋，樱桃小嘴，人见人爱。我娘把我抱去找人喂奶，那些有奶的娘们都愿意奶我。我为了生存，当然就是来者不拒了。我娘和我爸更是把我当成掌上明珠，不允许任何人欺负我，也不允许任何人说我是抱养的，一定要说是她亲生的，她才高兴。姐姐在带我的时候如果有差错，不管是我的错还是姐姐的错，姐姐都会遭娘的打骂。倒不是父母们讨厌我姐姐了，而是他们对我的爱远远超过了对姐姐的爱，姐姐的地位在两个孩子中早已屈居第二了。因此，姐姐在小学毕业以后尽管以很好的成绩考上了初中，也没有能够读成，因为我也已经上小学了。那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父母们供不起两个孩子上学，而首先要保证不能让我不读书。

姐姐后来进了一所乡镇办的“红专学校”，好像是为乡镇培养专业技术人才。可是，还不到两年，没等到第一批学员毕业，这所学校就停办了，学员也就自动遣散。好在在红专学校里，姐姐认识了区供销社的一名会计，那是我的第一任姐夫。姐夫姓黄，广安人，是四川省统计学校的高材生，毕业后分配到供销社任会计的。姐夫工作能力极强，为人厚道，很受领导和同事们喜欢。只因为个子较矮，脸上又有麻子，才没在街上找到女朋友，而认识了身在农村的我姐姐。一个国家干部，一个吃国家粮，拿国家钱并且人品非常好的人找到了我姐姐，找到了一个农村姑娘，这对于我姐姐来说，对于我们家来说，在那个年代是多么的荣耀啊！那时候，我们一家人的脸上都充满了阳光。

姐姐和姐夫两人情投意合，很快就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婚后的生活很甜蜜，那也许是我姐姐这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光。

婚后的第二年，姐姐就给我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小外甥，男孩，非常帅气的小男孩。由于姐姐婚后一直住在娘家，小外甥给我们一家带来了无穷无尽的欢乐。

谁也预料不到，姐夫在一次下乡归来后突发急病，送进医院还没等查出病因，就不治身亡了。这对姐姐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他无数次哭得昏死过去，牙关紧咬，不省人事。亲人们用刀子撬开她的嘴，用开水把她灌醒，醒过来又哭。

供销社领导表示要按政策将孩子哺养到十八岁，还要送孩子读书，这些给了姐姐稍许安慰，那时候，姐姐心里想的是用自己的毕生精力来培养儿子，再不改嫁。

哪知福无双降，祸不单行。就在姐姐的伤痛还没有完全愈合的时候，刚刚过了两岁的小外甥又在一个炎热的中午掉进我家门前的一个小污水塘淹死了。这一切来得那么突然，我们一家悲痛到了极点，姐姐更是哭得差一点没抢救回来。她的最后的希望破灭了，她的心彻底崩溃了。

没有了任何念想的姐姐不得不考虑亲人们“重新嫁人”的规劝。

什么都没有并且成了二婚的姐姐唯一可以选择的就是夫家生产队的自然条件好一点，靠自己的辛勤劳动每年可以多分点粮食，这样养活一家人也许要容易一些。作了这样的简单选择的姐姐于是嫁到了现在的姐夫家里。

姐夫也是不久前刚死了年轻的还没来得及给他生下一男半女的媳妇，而经走乡串户的媒人找到姐姐的。好在两家相隔并不遥远，大体的情况也不难了解，于是这门亲事也就很容易成了。

姐夫姓周，在家里排行老五，是最小的。由于兄弟姊妹多，也仅有小学毕业文化程度。话又说回来，那年月，要想从读书这渠道走出来，谈何容易。姐夫身强力壮，为人也还可以。生产队条件也还好，村是当时全乡镇的先进模范村。

按说也就还算过得去了，在农村里不在人前，不在人后，走个中游应该没有问题。可是在国家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的年代，姐姐已经为周家生下了一男三女。俗话说，儿多母苦。在那个年代，一家人能够填饱肚子，还全得力于他们村自然条件好。

日子这样紧紧巴巴地过下去也就罢了，谁知老天爷就是不让姐姐有舒心的日子过。两个女儿刚长成人就被人贩子骗到了江苏，许配了人家。等抓到了人贩子，知道女儿的下落后，姐姐去了江苏。看看那两家人也还不错，人都很实在，也就只好让她们就这样生活下去了。只是苦了我姐姐，姐姐有个晕车的毛病，坐一二十公里车都会晕得昏天黑地，更何况坐几千公里的车来回四川江苏。每走一趟都好像经历过一回生死，却三年两头地不得不去。姐夫一般不去，大事小事都由姐姐操持。

排行老三的儿子读书无人管，也在初中毕业后辍学了。到了打工的年龄，跟人出去挣了三万多块钱，高高兴兴地回家来，途中被骗子骗得精光。

最闹心的是小女儿，十三岁那年患上脑膜炎，住院治疗了三个月，又吃了半年药，结果落下了后遗症。十八岁开始癫痫病时常发作。后来虽然委曲求全地找到了婆家，出嫁了。可是不久，夫家发现此女有病，不时晕倒，不省人事，也就将其抛弃，不予理睬。因为自家女儿有病，姐姐也就没有督促男家先办理结婚登记。被抛弃后婚姻不受法律保护，自然投诉无门，只能回娘家居住，今年已经三十七岁。

更闹心的是夫家见小女儿没有生育能力，为了传宗接代，也为了将来小女儿有人抚养，夫家捡回来一个弃婴。这弃婴虽是男孩，却天生是一个残疾人，严重斜眼，两手无手掌，左手四个指头，右手仅有两个指头。更要命的是从一捡回这个弃婴来，夫家就把他送给姐姐代养着，现在已经六岁多，开始上小学了。丈夫抛弃了小女儿，也就连这个弃儿一同抛弃了，自己外出打工，多年来连家都不回，杳无音讯。

通过艰苦的努力，我读了高中，读了大学，从读书这个渠道走了过来，如今的生活已经可以说进入了小康，可是我却没有能力带着我的姐姐进入小康。我能做到的是，逢年过节时，去看看姐姐；姐姐姐夫生日时，去看看他们，给他们拿几百块钱，表示一点心意。

今年姐姐的生日，我去为她祝寿，我忽然惊讶地发现，姐姐已经七十岁了。我们为姐姐祝福，姐姐说：“都祝我长命百岁,像我这种人,活那么大岁数干啥?活长了就是遭罪。”

从姐姐的话里我想到了一连串很严重的问题：这个收养下来的残疾儿童将来怎么办？他长大了有本事自食其力吗？他长大了有本事成家立业吗？以一个残疾的身体，他将来真能够赡养他这个身患癫痫病，生活自理都困难的妈妈吗？到他二十来岁时，姐姐姐夫都应该是快九十岁的人了，现在，他们还有这个精力来把这个残疾孩子培养成人吗？

我没有想到要依靠姐姐的儿子的力量，因为仅凭劳动力打工，他们家的日子比姐姐好不到哪里去，可以用一句歇后语来形容，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就别指望他能有什么帮助了。

我想到了民政，我想应该求助于民政，让国家的力量来帮助他。我的一个学生现在是县民政局副局长，我马上给他打电话说明了情况，希望能够把这个孩子送到福利院去。他听完我的话后也感到很揪心，叫我先着手办理一些基本的手续，比如申请啊，村上的证明啊，乡镇的批复啊，派出所的审查结论啊等等。他说这是一件很难办的事，他会想办法的。

我以为，我把我的想法和做法告诉姐姐他们，一定会得到他们的支持和感谢。因为我在切切实实地为他们着想，并且想解决的是一个关于他们的很实在的迫在眉睫的问题。可是结果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首先是那个残疾孩子哭着扑到了姐姐怀里，他听懂了我说的话。他说：“婆婆，要把我送走吗？我不走，别把我送走好不好？哇……”他已经大哭起来了。姐姐哄他说：“不是说要送你走，娃娃不哭。舅爷爷说要送你去读书。”“那我还能回来吗？”“能，等你放假了婆婆就来接你。”姐姐也忍不住热泪横流。

已经七十五岁还在到处打工的姐夫的脸早已转向了一边，他早已老泪纵横。他不忍心想到这样的分离，更不忍心看到这样的分离。平时，这个收养的小外孙就是和爷爷感情最深，在爷爷眼里。孩子是一个很听话的好孩子。半晌，姐夫擦干眼泪，对我说：“兄弟，感谢你的好心！我不把他送走，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他的半口。我不相信他生存不下去，一颗露水总有一棵草托着它。”

我无言，我也哭了，我的心里好难受。这时候，我感觉我倒成了世界上第一大恶人。我自然而然地放弃了要把孩子送到福利院的想法。

晚上，我做梦了。

我怎么不知不觉到了天庭，碰到天帝正在惩罚一个犯了错误的仙女。只听天帝暴怒地宣布：“将她打下凡间，让她在凡间长命百岁，让她受尽人间的苦难，否则，永不能上天庭！”我一看，那不是我的姐姐吗？

我正要上前叫姐姐，却见姐姐已被天将一掌打下了凡尘。

我大呼一声：“我的姐姐呀!　”　

2013/3/20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