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同窗（四题）

风中黄叶树

1、流浪的云

“一片云”是李芸的外号。那时琼瑶的言情小说正风靡大陆，不太爱谈琼瑶的李芸竟也把《我是一片云》的录像看了5遍。“我是一片云，天空是我家，朝迎旭日升，暮送夕阳下。我是一片云，自在又潇洒，身随魂梦飞，来去无牵挂。”片子的主题歌令她迷醉。于是她很动情地教大家唱这首歌，并说：“你们就叫我一片云吧，我想自由自在地飞！”

李芸来自水乡，却有着一般水乡女孩所没有的热情豪放，洒脱不羁。她永远是一副“假小子”打扮，课余时间忙着跟男生打球、下棋、扳手腕。她甚至还牵着男生的手一起出去踏青。这在当时很引起了一阵议论，以至于一些太正统早熟的同学便不肯拿正眼瞧她。她对此毫不理会，依然我行我素。后来，终于有一位老师找她谈话了。老师说了一大通学生不能谈恋爱的道理。李芸急得大叫：“老师啊，我冤枉！我没跟任何人谈恋爱。我们只是在一起背书、唱歌、讲故事。您不是说过同学如姊妹吗？兄弟姐妹拉拉手就是谈恋爱了吗？您真是老封建啊！”戴着一副老花镜的老师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个叛逆的学生，一个劲地摇头。

很多时候，李芸表现得像个女侠。有一次班上两个女生吵架，跟她毫不相干，可她却径直迎着那以强凌弱的一方吵了过去，只吵得对方号啕大哭败下阵来。结果是吵架的双方都哇哇大哭，而她也两手叉腰站在那儿气得发抖。还有一次，夜半时分，宿舍楼里传出捉贼的叫声。大家从梦中惊醒，跳下床就去围追窃贼。待抓住窃贼，胜利的笑声中夹着个响亮的女高音。原来李芸也从女生宿舍楼跑下来加入了捉贼的行列。明亮的灯光下，一群穿着短裤光着上身的男生中间，站着一个忙乱中连衬衣纽扣都扣歪了的女孩。她跺着脚，指着窃贼的鼻子大叫：“打死他！打死他！”

师范3年，我和李芸同是学校艺术团的成员，一起排演过许多节目。在童话剧《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里，我演渔夫，她演那个贪得无厌的老太婆。当我们最后一次从心爱的舞台上谢幕下来，离别的钟声已经敲响。我们在长长的林荫道尽头赠别。我对她说：“可爱的一片云，你自由地飞吧！”她揉揉潮湿的眼睛，在我的毕业纪念册上写下：

异乡同窗成知己

流泪留言难留人

3年以后，李芸和她初中时的英语老师筹备结婚。可男主角却在结婚的头天夜里死于心肌梗塞。李芸毅然决然地生下了英语老师的遗腹子。过了2年，她和一个离婚的中学校长结了婚。由于缺乏了解，且双方都带着孩子，婚后的吵吵闹闹总是不断。终于在一个星期一的早晨，李芸放下手中心爱的教鞭，牵着自己的孩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故土，从此浪迹天涯。从那以后，李芸，那片敢说敢做、渴望自由与独立的云儿，再也没了消息。

2、“博士”张开明

师范3年，“博士”张开明与别人讲话平均起来每天绝对不会超过10句。他有时一连几天都不发一言。除了吃饭、睡觉，他永远都坐在自己的课桌前看书写字。他的一头长发总是乱糟糟的，手上永远有墨迹，嘴角眉梢也常常沾上墨水的印迹。他与我们这个群体中的每一分子都不发生联系，天马行空，独来独往，无悲无喜，无欲无求。他的每一科成绩都很优秀，却从来也没当过“三好生”什么的。他除了读书，还是读书，大伙便送了他一个“博士”的雅号。以后也就不再有人去搭理他，任他每天钻研得昏天黑地。直到临近毕业，大家才想起还有个叫张开明的同学，纷纷请他题写赠言。他将十几本毕业纪念册一字排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大笔一挥，写下了同样的一句话：

人生是份沉重的工作

写完了，他便又埋下头去，写他的毛笔字去了。

“博士”曾做过一桩使人十分不解的事，让人觉得他的人生不仅过于沉重，而且简直沉重得不可理喻。那是我们班一位同学的母亲不幸遭车祸去世，团支部号召大家捐款。同学们纷纷走向募捐箱，掏出自己的零花钱，献上一点爱心。只有张开明稳如泰山，若无其事地坐在那儿埋头练他的毛笔字。爱心榜公布出来了，52名同学中51人捐了款，只有他分文未捐。他对此不做任何解释，一如既往地当他的“博士”。于是大伙看他的眼光中不解之外又多了一份不屑。

几年以后，张开明已在他家乡的那所小学校里和一位扎着长辫子的幼儿教师结了婚，并已抱上了一对双胞胎儿女。他出人意料地给我来了一封信，寄来了他的全家福，向我描绘了他婚后的生活：

“两间小主屋。一间偏厨房。不大的院子。门前栽几棵葡萄，长几棵丝瓜。院角砌了个小小的鸡窝。几只母鸡带着几只小鸡整天悠闲地在院子里溜达。黄昏的时候，院子里放着张小桌，我们夫妻俩一人怀里抱着个小家伙开始喂饭。”他还特地提到了“捐款”一事，道出了其中的隐情。原来他父亲早亡，靠母亲捡破烂供他读书。捐款那天，他身上连一分钱都没有了。他又不能往别人借，他不忍心加重自己母亲的负担。他说：“在那样的时刻，我只有深深地埋下头去，练我的毛笔字，而我的心早已被万箭穿过。”

“博士”还说，他教的班级每次考试成绩总在全乡一、二名，可他从来也没有被评为“优秀教师”什么的。在学校求学时，他除了读书还是读书；工作以后，他除了教书还是教书。“有了温饱的生活，有了安逸的小窝，我就想在这样的环境中终此一生，别无所求。”

又是黄昏。“博士”的小院子里是否已摆好了一张小桌，两碟小菜？长辫子的幼儿教师肯定在招呼“博士”出来吃饭。地上是一对乱跑的娃娃和一群觅食的小鸡。我们的“博士”该走出小小的书房，伸个懒腰，准备吃饭了。只是不知道他那一头长发是否还是那般乱糟糟的，手上和嘴角是否还是那样沾着点点墨迹？

3、“枪手”刘连

“枪手”因愤世嫉俗得名，渐渐地大家就忘了他的真名叫刘连，只叫他：枪手。

那年国庆我们几个人相约到扬州游玩，在瘦西湖公园看见一个谢顶的糟老头抱着一个妙龄女子在树丛中乱啃，大概是哪位老板或老爷带“小蜜”之类出来逍遥的吧。刘连看不惯了，愤愤地说：“给我一支枪，先崩了这个老淫棍，再收拾这个贱货！”

刘连从此得名“枪手”。

“枪手”对这个世界是一万个的不满意。他在每一个日子每一种场合都滔滔不绝地表达着他的不平与愤怒。有一次古城发生了一起凶杀案，一个16岁的初中女生下晚自习后被几个歹徒轮奸后用石块砸死。“枪手”整整愤怒了一个星期，期间有几顿饭他扒拉几口就将碗扔在了一边。可巧那时我们205宿舍住的都是“辩手”，每天晚上我们都要围绕某个鸡毛蒜皮的问题辩得昏天黑地。由于“枪手”愤世嫉俗得有点偏激，大家便恶作剧般的每天晚上联合起来跟他一个人“辩”，有时故意把白的说成黑的，对的说成错的，意在“气死枪手”。“枪手”每每急得哇哇乱叫，要用枪把我们统统毙了。毫不夸张地说，“枪手”每个晚上都是在愤怒中入睡的。

长期的愤怒之后，“枪手”忽然在临毕业前参透了世事，看破了红尘。他不知从哪儿抄了这么一句话，传给大家看：“闲暇时候，有书读书，无书读心，无书无心读自然。”他还发表了“永别了，武器”的“演讲”。大伙都觉得一个当代隐士就要诞生了。更令我感慨的是，他在我的毕业纪念册上写下的竟是这样一首伤感的诗：

相知时日短，离恨高于天。

双骑并辔出，一骑独自还。

毕业以后，“枪手”在一所小学里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教书育人。他很快地学会了克制自己的愤怒，掩饰自己的感情，变得沉默寡言。他甚至对工作和生活中明显的不公学会了打哈哈陪笑脸。他不跟别人争什么，随遇而安，淡淡地过着日子，真的在闲暇时候有书读书无书读心无书无心读自然了。后来，“枪手”的母亲患了一种病，因家中无钱而耽搁了治疗，离开了人世。“枪手”很痛苦，到芦苇荡中读了一天自然。第二天中午，大家都午休，他竟拖了箱冰棍顶着毒日头下村去卖。到了上课的时候，一箱冰棍也卖完了，挣的钱等于他一天的工资。

暑假里，“枪手”便随他的一个亲戚到江南推销他们地方生产的化妆品。一个暑假他挣了5000块。“枪手”从此迷上了挣钱，并娶了个搞美容美发的女子做老婆。婚后，他们在镇上盖了3层楼房。底层是门面，左半边开个美容美发厅，右半边开了个百货批发部。人手不够，“枪手”便雇了几个小工。他自己舍不得把学校的工作丢掉，盘弄生意安排在课余和假期。

后来“枪手”终于还是丢掉了教书的工作，一心一意地做他的生意。他的钱是越赚越多了，不过没有嫌我这个老同学穷，过几个月总要打电话跟我聊几句。中秋节晚上，他打电话问候我，并告诉我他离婚了。我问为什么，他说没有为什么，就是不能在一起了。

4、折翅的鸿鹄

灵窗渐开少彷徨，壮志少年肩存亡。

鸿鹄只配葬天宇，燕雀才恋安乐堂。

这是王宇飞给我的毕业赠言。他是一个山区农民的儿子，朴实而厚道。同时，他又是一个标准的理想主义者，总想着要在将来干一番大事业。他一直担任我们班的班长，同时还是学生会的文体部长，此外还兼任校“春草”文学社的社长。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宇飞都是优秀的。他当班长，我们班一直是文明班级。不管什么比赛，我们班总能捧个奖回来。他当文体部长，校园的文体活动总是丰富多采。他组织的文学社远近闻名。他自己还在一家有影响的文学期刊上发表过一部中篇小说。这是一个走出大山的人才，大家都这么看他。他自己也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他的人生信条就是赠给我的那首诗。

临近毕业，学校有5个保送上高校的名额，我们认为宇飞应是稳操胜券，他自己也踌躇满志。然而，最终宇飞还是败给了那些综合实力本不如他的对手。他黯然打起背包，回到了那个生他养他的山村。

宇飞以出色的工作实绩很快在家乡的教育系统崭露头角，接着就被提拔为校长。不久，他母亲生了场重病。孝心极重的他按照母亲的“旨意”回家完婚“冲喜”。媳妇是他母亲做主订下的“娃娃亲”，一个很壮实很倔强的叫“二丫头”的山里女子。

宇飞结了婚，他母亲的病也真的给“冲”好了。日子平平淡淡地过了下来。第二年，二丫头生了个女孩。宇飞的意思是不再生了，政策也不允许他们再生。可二丫头和宇飞妈不饶。他们担心宇飞将来老了没人养活，死了没人抱哭丧棒，王家会绝了香火。碰巧二丫头又怀了孕，她连跟宇飞商量一下都没有，就跑出去躲了起来。一直躲到肚子疼了，才回家生产。因为是躲胎，不敢去医院，便请了个接生婆来家里偷偷接生。谁知二丫头难产，折腾了半天，眼看人不行了，才送上医院。医生尽全力才保住了大人孩子的命。二丫头如愿以偿，抱上了大头儿子。

宇飞的校长被撤了，还落了个开除留用察看的处分。这重重的一击没有打跨他，他仍然勤奋而执着地工作着。可儿子却总是软耷耷的，一周岁了连笑都不会。抱到医院一查：因难产缺氧，二丫头生下的是个脑瘫儿。

宇飞和二丫头抱着儿子走遍了大小医院，花光了全部积蓄，又拉了一屁股的债，儿子的病也不见有任何好转。夫妻俩便抱着病儿走进了山村的教堂。宇飞挺直的腰佝偻下去，头发也变得灰白，整日里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求主宽恕我所有罪过，保佑我儿子的病早日好起来。阿门！”

我站在故乡的暮色中，为500里外的宇飞默默伤神默默祈祷。宇飞，还记得你给我的毕业赠言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