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腊月二十,空气中弥漫着的年的气味便一天天浓了起来。街道上挤满了卖烟花爆竹和春联“福”字的摊点,不时地传过来阵阵“劈里啪啦”的鞭炮的试放声。店铺里的年货堆得溢出了铺面,充满煽动性的促销的吆喝和各路明星的歌唱混响在一起。路上的行人也明显多了起来,个个脸上洋溢着喜气,手提肩扛着大包小包,行色匆匆地互相擦肩而过。
在这满街的人流中,该有多少是在外打拼的游子匆匆赶回故土与父母团聚的呀!在他们手提肩扛的大包小包中,盛满了多少儿女对父母长辈的温情回报啊!我站在阳台里向外望,心中暖暖的酸酸的想着。卖家乡特产老酒和香烟的店铺就在对面,如今我却不需要去光顾了。因为我想孝敬的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快有一年了。这个新年,是没有了父亲的新年。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凄惘而苍凉。“子欲养而亲不在”,这句古人所说的伟大的名言,像鞭子一样轻抽着我的心。
父亲,我们,包括所有的亲友和乡邻,没有一个人会相信他这么快就离开人世。他的身体是那么硬朗。快80的人了,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一百多斤重的车子推起来带着小跑,装了自来水还要跑到河里去挑水,说是锻炼身体。他肯定能过到92岁,而且还不止92岁。大家都这么认为。父亲听大家这么说,一边自信地直点头,一边响亮的“嘿嘿”的笑着。
说到父亲能过92岁,这里还有个故事。那一年舅舅病重,弥留之际他拉着父亲的手,风雨人生中一直患难相扶的一对老兄弟在用眼神作着最后的交流。突然,舅舅吃力地用另一只手指指父亲,又用指头在父亲的手心划着什么。大伙围拢过来看,分析了半天才看懂他写的是“9”和“2”两个数字。表哥问舅舅:“你是说大姑爷要过92岁?”舅舅轻轻地点点头,含笑合上眼睛。
都说将死之人的预言是很灵验的,父亲也以他的健康让人们相信这预言的灵验。可世事是这般无常,生命是如此脆弱,这带给我们多少希望和安慰的预言还是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前年春天,78岁的父亲突然感到咽饭有点困难。在医院工作的叔叔让他过来看看。第二天早上7点钟,父亲一个人早早地就从老家坐车来到了县城的医院。哥哥要送他来,他不要,说又不会是什么大病,惊天动地的干什么。叔叔带他去检查,然后将我单独叫过去,说可能是食道癌,我们再去市一院确诊吧。我听了一时楞在了那儿。以叔叔的诊断经验,误诊的可能性极小,到市医院检查不过是再走一次形式而已,满足一下“万一不是”的侥幸心理。
听说要去市医院,父亲有点紧张。我安慰他说:“你的喉头炎有点复杂,去请专家开点好药会好快点。”他像个孩子似的被我和叔叔哄着去了市里。检查完了,结果是不用说的。我还用“喉头炎”的谎话哄他,带他回家。他还是那么脚步匆匆地走在我的前面,速度比我还快。我看着他矮矮的瘦削的背影,心中一片茫然。要不了多久,我就要永远失去这个生我养我为我辛苦一生操劳一生的叫做我“父亲”的人了。我心里产生了要抱抱他的冲动。在等车时,我从后面伸出双臂轻轻地将父亲搂在怀里。他回过头朝我留恋的温情的笑了笑,往我的怀里更紧地靠了靠。一辈子不曾糊涂的他肯定知道了将要发生什么。我闭上眼睛,仰起头,任春雨无声地打在脸上,把父亲搂得更紧,生怕被谁抢了去。
几天后,我们冒着风险,为高龄的父亲做了手术,巴望着能多挽留一点他在尘世间逗留的时间。尽管手术很成功,术后恢复也不错,但由于癌细胞的无情扩散,11个月后,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八,哥哥打来电话,说家里“磕牌位头”的事宜已准备妥当,要我早点回去。这是家乡的一项风俗,春节期间,平辈和晚辈要给在前一年故去的人磕头表示怀念。这是活着的人们对故世者最后的集体纪念,随后,人们就要在喧嚣的生活中渐渐地淡忘他们了。因为要等在人家打工的妻子,直到除夕晚上6点多钟,我们才心急如焚地打车回家。
到家时天早黑了,又飘起了雪花。一大家几十口人围上来,闹哄哄地忙着打招呼,帮着拿东西。我下意识地在人群里寻找,人群里实实在在没有了父亲那矮矮的瘦削的身影了。往年的此刻,他可是最忙碌的呀!父亲,年年除夕,你都要倚着家门等我回家过年,现在我又回来了,可你在哪里?我想起了那个风雪除夕夜。因为要做生意,我们无法在中午赶回去与父母团聚。待下午5点多钟打了烊,再去还了借朋友的钱,再去老丈人家表了心意,到村口时已是夜里十一点了。我们以为父母早睡了。谁知家中院门大开,门灯大亮,整个院落一片光明。父亲正倚在门框上抽烟,母亲在屋里包着“万万顺”。我抱歉地向父亲解释。父亲一边抱过孙女,一边说:“对,应该这样,应该这样。过年了,欠朋友的钱要还清,老岳父那里更要去。我和你妈等等没关系,守岁守岁嘛!”
正月初一天刚亮,老屋里就挤满了前来“磕头”的亲友和乡邻。大家对着父亲笑呵呵的遗像,感慨地念叨起“老队长”、“老大爷”的种种好处。父亲一辈子没有恼过人。他做了多年的生产队长,公道正直,没人说出他的不是。他时时教导我们的生活和做人原则是:不害人,不计较,求上进。我们都继承了他的秉性,坦荡无愧地活在这个世上。年少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随着年岁的渐长,我越来月明白这是一笔多么宝贵的财富。
初二下午,我一个人悄悄地踏雪走上了村外那条父亲无数次走过的通往我学习和工作的地方的小路。结婚后有了孩子,妻子又失业,靠做小生意维持生计,我们抽不出时间回家,只好利用晚上回去看看双亲。父亲见这样我们太辛苦,又不安全,不允许我们晚上再回去,改由他来看我们。从此,隔上十天半个月,父亲就会步行几十里拎着个小包来看我们。包里装满了土特产和给孙女的小礼物,有街上卖的长命锁、小风铃,有邻居家上梁发的已干得裂了口子的寿桃,有煮熟的鸡蛋鸭蛋,还有他自己捉的却又舍不得吃的鱼虾之类。一次,修路的徐老板给了他一包“红塔山”香烟,他竟揣在怀里带来给我,说:“我又不抽这么高级的烟,你拿着好应酬人,也好省十几块钱,怕是你一天的工资呢。”
父亲一辈子爱整洁,白衬衣的领子尽管上了补丁,也要洗得没有一点灰尘的穿着。他做事总是先考虑别人的感受,最怕的是麻烦别人,哪怕是自己的儿女。当他下了手术台,从麻醉中苏醒过来,我们见他不停地皱眉头,问他怎么了。他竟然一脸抱歉地对我们说:“我想哼哼。”一句话把我们兄弟的眼泪都说了出来。
夜幕降临,我还在小路上徘徊。调到县城后,父亲再去看我们就不方便了。偶尔我带着孩子回家一次,第二天一早就要返回。父母总要大包小裹的装满东西让我们带走。父亲则总是拣那重的包裹背着,乐呵呵地跑在我们前面,从这条小路上送我们上车。他很快地在前面把东西放到一个目的地,再返回来牵着孙女的手,和孙女一路闹着笑着再往前赶路。而明天,当我们再从这条小路上离开,却再也没有父亲来相送了。
我抬头望天,天上群星闪烁。不知哪一颗是父亲的灵魂所系?他在天国里可否看见了正在徘徊的我?此时此刻,我是多么地希望真有天堂,真有来世。我愿父亲在天堂里安息。我愿有一天结束了匆匆的人世之旅,在另一个世界醒来后,等着我的还是父亲,我会毫不犹豫地决定再做一次他的儿子。
本文已被编辑[轻轻走来]于2005-2-24 23:26:18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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