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外出送货的货车在黎明时分出了故障，父亲在窗前喊我起床，要我驱车前去解围，务必带上绳子和铁杆。

我望了一眼窗外，天色还黑的很，两只手从被窝里伸出来，冰浸的。等我起床后，看了看手机，才发现此时才凌晨四点三十分。我把货车打着火，把绳子和铁杆扔到车厢里去，又拿了两捆尼龙绳甩到车厢。出发前，我看到父亲在卧室里忙乱地脱着睡衣，一面向我说道：“等等我，我也跟去吧。”

我知道父亲是不放心。我们的货车在送货路途中很少有出意外的状况，而这次根据司机打来的电话，说是车厢内加长的铁架子出了故障，导致货物散落，须得来辆车把货物“倒车”。随后我弟弟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到了哪里，我说我刚出家门，弟弟把他们停车的路线告诉了我，然后我便和父亲一起向白道口（地名）出发。

经过王助菜市场时，父亲担心车厢内的尼龙绳会被风刮走，他下车把绳子拿到了卧铺里。我看到卧铺里还有父亲带来的一套工作服。一路上，父亲聚精会神的望着窗外，他晓得我眼睛近视，分外替我担心着。

白道口镇离我家并不算远，开车大概半个小时就到。由于我担心弟弟和司机在外困苦，用了二十分钟就到了目的地。远远的我就看到我们的货车停靠在路边的加油站旁，我把车靠过去，看到货车的铁架子向下弯着，几乎触及了路面，情况危急，司机一见到我便让我把车屁股倒过去，然后开始倒车。

弟弟很讶异，他不明白父亲怎么也跟来了。倒货时，弟弟说：“爸，你怎么也来了，倒过车之后，我还得开着这个车一起去送货。本想我哥来了就跟我一起去，这下可好，你们全来了。”

父亲说：“我一会儿跟你哥哥打车回家。”

我说：“那估计得到八点多才有车吧。”

父亲说：“不，六点钟应该就有客车了。”

倒完车后，我和弟弟用绳子把货物拴好，父亲让弟弟开车把我们送到容易打车的地方，便让他跟随司机再一起去送货。下车时，弟弟瞟见了卧铺里父亲带来的工作服，讶异道：“爸，你带来的啊？带这个干吗？”

父亲“哦”了一声，伸出手去，说：“拿来吧。”

弟弟说：“你要它干吗。”

父亲说：“我本来拿他穿着倒货呢，不过，还是拿来吧，天太冷，穿上不暖和一点嘛！”

我和弟弟同时发出了惊叹声和嬉笑声，因为那个工作服是一件薄薄的蓝色长褂，穿上它不伦不类，难看极了——难道就这样穿着它在大街上走？笑完后，弟弟问父亲：“算了吧，那东西又不保暖，你穿它做什么。”

我也符合：“是呀，又不倒货了，穿个那衣服人家还不知道我们是什么兵种。”

父亲却坚持自己的意见：“穿上它多少不暖和一点嘛！”

弟弟无奈，嗤笑一声，便把工作服丢在父亲手里，开车离去了。父亲望着弟弟开车走远了，才回转过身，手里拿着工作服向四处观望。这里是白道口镇与通往长垣和新乡的三叉路口，这里每天都有大量客车途经这里。天还没亮，附近有几家早餐馆已经开了门，火红的灯光和蒸汽洒向冰冷的夜空。我和父亲感到肚中饥饿，便去了其中一家早餐馆。

我向早餐老板要了一碗胡辣汤，正想询问父亲吃点什么，他这才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说道：“你吃吧，我不能吃饭。我一会儿要去医院做b超，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医生都不让吃东西。”

“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吗？”

“最近老是肚子疼，”父亲指着肚子的左下方，“我今天早上去医院检查身体。”

“那，少吃点行吗？”

“少吃点也不行，医生不让吃东西。”

“能喝水吗？”

“不知道。”

“要不你喝一杯豆浆吧？”

“算了，我不吃了，你吃吧。”

我总觉得不好意思，毕竟我的肚子是饿了，但是我想父亲肯定也饿了。我坐在温暖的房间里，和父亲对面坐下，难道就让他这么干看着我吃？他不馋吗？

我本打算也不吃了，但父亲执意要我吃，我便喝了一碗胡辣汤。父亲抽两只烟的功夫，我就把饭吃完了。结账后，我们又一起走到马路边上，等候客车。

天色微微有些发白，空气冰的人要命。父亲拿着工作服并没有穿在身上，即使穿在身上也起不上什么作用。我们等了将近二十分钟也没有碰上一辆客车，倒是大货车一辆一辆的呼啸而过，带来一阵阵的冷风。父亲把工作服塞在腋下，又把工作服拿在手里，最后又把工作服缠绕在手上，直哆嗦着说手冷。我把工作服要过来，笑了我父亲说：“你看你拿着它干嘛，我帮你拿着吧，你把手钻进口袋里。”父亲讪笑一下，把手钻进了口袋中去。

我和父亲并肩前行，慢慢地走，不住的回头观望，希望碰到一辆客车，可以解决我们的困难。马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倒是群龙般的大货车在路上嚣张跋涉，如一头头猛烈的野兽，冲过我和父亲的身边。我绕到父亲外面去，让父亲走在马路内侧。不大一会儿，从后面过来一辆面包车，经过我们身边时，面包车副驾驶摇下了玻璃，一个妇女探出头来问我们去哪里。

我说你们去濮阳吗？那妇女赶紧点点头，示意我们上车。父亲赶紧挤过去问道：“多少钱呀。”

妇女说：“大车价呗。”

父亲说：“一个人五块钱，行吧？”

妇女讶异道：“什么？五块钱？”

没等父亲再说话，司机一脚油门冲了出去。车屁股寥寥的白烟从排气管喷了出来，我看到妇女把车窗摇上去的冷漠情景，父亲还留下一句：“哎，别走啊，你说多少钱……”

“哎，算了，爸爸，我们也不知道大车价是多少钱。很可能大车也要一人10块呢。”我安慰着说。其实我心里很清楚，这么大早上的，在这个物价飞升的年代，人家面包车载我们俩人去六十公里远的濮阳，别说5快，就算一共要50元也不算多。给人家5块钱简直是看不起人家嘛。

“这才多远一点呀。”父亲说。

“我记得我以前从滑县坐客车回家，可能是20啊，还是15快，我记不清了。”

“唉，忘了给她说10块了。”

“没事，”我极力的想鼓励父亲，“既然有了车问我们，那么接下来肯定车就多了，你看天也大亮了。”

“是，车多得是。”

我和父亲又走了约莫两公里路，父亲嚷着走不动了，要找地方休息一下。我看到路边有个大理石墩子，便把工作服叠好放在冰凉的墩子上，要父亲坐下。父亲坐下来，开始抽烟。

父亲说：“我还年轻吗？我都快六十岁了。”

我感到一丝忧郁，点头说是。转过头细细望着父亲，他微微有些驼背，但面容依旧是我儿时记忆里的面容，头发漆黑，但并不发亮。曾几何时，父亲带我第一次去澡堂洗澡。曾几何时，父亲带我第一次去饭馆吃饭。曾几何时，父亲第一次带我去外地出差……那个时候我还很小，父亲给我的感觉就是一座大山——而现在，虽然他年近六旬，在无形中依然给的我是大山的形象和印象，庄严而有力量。

父亲望着一辆辆经过我们面前的货车说：“你看，人活着是多么不容易啊。”

我说是。

我看到附近有个加油站，加油站周围停放着四五辆大货车，车窗紧闭着。我说：“爸爸，你看他们跑大车的司机也不容易，困了就把车一停，睡觉都在车上。”

父亲说：“是啊，干什么你都得付出。不然就想挣钱？那没门。想当年你爷爷在世的时候，我7岁大就跟着他去方圆百里的村庄卖炮，那时候走上一百里地路途是很平常的事。”

我说：“行了，我都背下来了。”

父亲笑了笑，说：“虽然干我们这行辛苦点，但是干我们这行的破产的也很多呀。要想赚钱，再不出点力气、下点功夫，怎么能行。”

我说是。

此时已经天光大亮，马路上开始出现了骑自行车的附近的村民，还有一些骑电动车去上班的打工仔。

我说：“爸爸，要是我们打不到车，走着回家吧就。”

父亲说：“怎么会没车呢，真是奇怪，六点钟道口就有往濮阳来的车了。现在都6：44了，应该有车了。”

没一会儿，竟然真的来了一辆客车。我像看到救星一样赶紧摇晃着胳膊拦截。父亲却谨慎地对我说：“你去问问司机，问问他路过龙碑不路过，如果他从外西环就拐弯，我们就不坐。”

我说：“濮上路一直没通，差不多大部分客车都走外西环吧？”

父亲说：“那我们就不坐。要是只坐到外西环，我们还得花一二十块打车回家。”

我冲父亲撇了撇嘴，客车司机已经把车停在面前。我连忙询问。司机说：“上车吧，到龙碑。”

我和父亲相继上到车里，可惜只有了一个空位，我让父亲坐下来，可是司机却让我坐在座位上，让父亲坐在了副驾驶。等都坐下后，我才发现车里的乘客大部分都在睡觉，臭脚丫子味很重。我微微站起身望去父亲坐着的方向，但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上的一片黑发，他正在和司机聊着什么。

车里开着暖风，吹得我有些昏昏入睡。迷糊了一会儿，等睁开眼睛时，已经到了中召。我拿出手机玩了一会儿，就到了王助菜市场——快到龙碑了。我站了起来，走到过道里，由于我前面还有两个站着的乘客，所以我只能暂时站在后面。车厢里鸦雀无声，几乎所有的乘客都在睡觉，只能听到轮胎摩擦路面的沙沙声，我眼睛盯着周围熟悉的房屋，随着距离龙碑越来越近，我也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即将到龙碑时，我拍了拍我前面的站着的那个乘客，示意他我要下车。我没敢说话，怕吵醒了正在睡觉的一些乘客。孰料，突然从父亲坐着的地方传来一声惊呼：“停车，到龙碑了……”父亲转过头来，我看到他那双充满激动的眼睛，望着我说，“大根儿，到了啊，我们下车。”

我周围的几个乘客被父亲的声音吵醒了，都回过头寻找着父亲口中的“大根儿”。我向父亲示意，没有说话。我心里感觉非常难堪而又非常感动——难堪是因为父亲当着众人的面叫我“大根儿”，就好像是在叫喊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然而我已经不小了，我早已经会懂得在哪里下车，根本不需要他的提醒。让我感动的是，父亲的那个眼神——父亲的眼神在那一刻瞬间明亮了起来，好像同我一起经历了一些“苦难”，终于见到光明的那一刻。那个眼神爆发出的那份欣喜，并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我。

父亲觉得我终于不用再受冻了，从而有了那份欣喜。然而，那份寒冷对于早已成年的我来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