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是在老家休息的。

那个房子一直是空的，我们不在那儿住，父母也不在，常年是铁将军把门。

而且那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老房。我家的老房早已拆掉了，这儿属于新村。当年大家伙都在酝酿着重建新房时，我的意思是不管我们以后在不在这儿住，但是作为这个地方的人，还是应该在这个村子留点什么。父母完全同意，于是，当别人在新村盖起整齐划一的楼房，竞相追逐着内部的豪华与气派时，我们便盖起了一个简易的平房，作为我们和这个村子唯一的联系。

父母去的也极少，我们就更不用说了，可今晚由于时间过迟，很难找到进城的车子，我们便拒绝了亲戚的留宿。我家这儿有房子，我干嘛还在别处休息呢？

这个理由很充分。

推开门，用打火机的微光找到了开关，竟然不行，原来总电源关起来了，只能继续摸索着完成了属于光明的探索。墙上的挂钟周周正正地指向午夜一点，外面如梨花簌簌般的白雪无声地落下，悄然地装点着午夜的乡村，平素常闻的鸡犬之声难觅踪迹，想必也是沉沉地睡去了。

我竟没有睡意，严寒让我腰都很难站直，反复地掏家中的被褥，将床堆得小山一般才勉强靠在了床上。反复端详着这也能算是我老家的房子，不过是两间平房，既没有厨房也没有围墙，虽在村落中间，也显得凋敝与突兀。房子内部也就是几幢刷白的素墙而已，陈设极为简陋，连个烧水的地方都没有，只能窝在那儿胡思乱想一会儿。

我忽然想到一些蛇。

那是些个条不大的土锦蛇，在我们村的发音还不完全是这样的，只是有点接近而已，不过因为身上有些斑点，应该就是它。它属于蝮蛇的一种，应该是有毒的，毒性不是很大，没有出现过因为被它咬而伤亡的例子，我就曾零距离和它们接触过，一次性地接触了一大批。

那年我还不到七岁，没有上学，成天就坐在门口的石阶上，青石板很冰，现在残存的记忆是总有一股透心凉往身上钻，人的精神头始终挺足。那时我所能做的事情还有就是烧锅，反正就在灶膛下面坐着，一个劲地往里面塞柴火，只要是记住了母亲对于做饭三步曲的交待勉强是可以把饭做熟的。这三步曲是：第一步将手放在米上，看水能不能到手腕；第二步就是看锅沿是不是四周冒热气；第三步再等一会，加几把火，饭大体就能做熟了。

灶膛呈长方形，里面严严实实地堆着一些柴草，正对灶口的地方是一个石块，那是我的座位。由于那时的地面都是泥土的，所以整个厨房都显得阴暗潮湿，加上灰黑色的橱柜和灰黑色的饭桌，连那些粗瓷大腕都连带着显得灰黑色了。当然这与个人的卫生习惯无关，在那时大家伙都是这样的，人们只要能把肚子填饱吃不到脏东西就不错了，再说现在很多光鲜的东西当真就那么好吗？显然是不能确定的。

我不想为着什么去辩护什么，只是默认一种属于时代和地域的特征而已。

那天，我一个人在家，从事着母亲交待的做饭义务。灶膛里的柴草不多了，拉去一些就可以看到潮湿且柔软的地面了，然而就在拉开的一瞬间，我吓傻了，柴草下盘踞着一大堆蛇。青灰色的身体，弯弯扭扭地交织在一起，但是很安静，也看不出有攻击我的迹象。

这些都是土锦蛇，不似这儿的水蛇，我们的伙伴都可以把它套在脖颈上玩，但即便是他们也是畏惧土锦蛇的，很少有人直接用手去碰他，见着面只能闪到一边。我是认识它们的，平时连水蛇都不敢碰哪能对付了它啊，跑吧！于是迅速地从石凳上跳了起来，跑到大门口的石阶上，不停地喘着粗气，连坐下都不敢，生怕从石阶缝里再钻出一条里面那些土锦蛇的亲兄热弟。

母亲回来了，看到我那张吓得变形的脸知道了事情的严重，实地查看过后，她也无能为力。村子的几个伙伴陆续赶来看热闹，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并没有带来问题实质上的解决。那一批土锦蛇依然旁若无人地盘在那儿，依然没有一丝冒犯他人的动向。

天渐渐黑了起来，远处亮起了火把，那是父亲回来了。父亲就在别的村子做手艺，原本吃喝都是在人家的，他应该是听到了消息，没吃晚饭就急匆匆地赶回来了。高粱杆所做的火把被他举得老高，我们在门口就看见了，彷佛有了主心骨似的。父亲进了灶膛，用我们平时夹草的火剪一个一个地将这些土锦蛇夹到了我家山墙右边一个低洼的土坑里，挨个放好，直到确信灶膛里再也没有蛇的时候，父亲才从草垛上拉了一困晒得很干的荒草，盖住了这些土锦蛇，连条尾巴都看不见。然后，父亲点起了一支火柴，山墙右边立即发出啪啪的声响，红色的火焰窜起了半人多高，一股奇异的怪味充斥在我们周围，旋即，那个土坑便被草木灰填平了。

除去了这些孽障，我们一家人也都挺高兴，我们幼小的心灵当时对父亲应该是充满了崇拜之情，连那些伙伴都觉得父亲很厉害。

我还没有完全从对他们的恐惧中走出，晚上睡觉的时候，眼睛一睁，似乎面前都是蛇——起先安静后来在柴火中扭曲的身形。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可这件事依然清晰地记在脑海里，好像是我在五六岁时唯一到现在还能记住的事情。对事情也开始有了一些重新的认识和思考，蛇一般喜阴，它们藏在我家的灶膛里不过是贪图凉快罢了，本没有伤害我们的意思，要是蓄意伤害的话，我们早就中招了，然而就是因为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才群体性地呜呼。

可这笔帐页不该记在父亲的头上，在广博的农村，我们处理这些蛇采用的不都是这样的方法吗？也听说大家不愿意碰到体型较大的蛇，倒不是大家爱护生灵，而是在迷信思想中，大蛇挡路是有忌讳的，十分不吉利，退避三舍是为了保全自身而已，与爱护生灵无关。

三十多之后，那个灶膛、那个房屋、那个村子都不在了。那些生灵早已灰飞烟灭了，气派的新村里家家户户窗明几净，再也不会是蛇们的家园了，不过也许更好，他们不同时也可以离我们更远吗？

雪下得越来越大，间或还有几声春雷的伴奏，我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清早一推门，一片刺眼，万籁无声，世界披上了蓬松的银白外套，雪下得有十几厘米厚，外面尚无一个人行走，地面就像一张洁净的毯子。我为了赶上班，不走是不行了。当我第一脚在雪地里留下脚印的时候，我都有点不忍。

好在还在继续下，没准一会儿还可能被盖起来，那样就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了。

会吗？就像那些早已消失的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