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乡,对张德良还是颇有印象的,这种印象不仅仅没有停留在少年时的记忆,还因为每逢过年,差不多年年都会与他相遇,所以对他的认识和了解也在进一步加深,也在变化。
张德良自打娘胎里出来刚几个月,便染上了天花,虽经医治保住了小命,但也留下了终生的遗憾,满脸坑坑点点的,影响了他的仪容,伤害他幼小的心灵。在村里,不知何时,有好事者送他一个“麻子”的绰号,久而久之,“麻子”的大名妇孺皆知,反而远远盖过了其真名张德良名头。
若论辈份,我和德良是平辈,他大我近一半岁数,我得管他叫哥。说起来“麻子”是位苦命的人,十几岁时就没了爹娘,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艰难度日,靠着乡亲们的接济,总算捱过了最苦涩的岁月。
到了说媳妇的年纪,有好心人为他牵线说媒,姑娘见了一个又一个, 怎奈人家嫌弃他相貌猥琐丑陋,形体瘦小不武,结果都吹灯拔蜡,没一个女孩子看得上他。
早年,外地一位四川籍的男“蛮子”领着一位妇女来到村上,说是老家闹了灾,生活不下去了,把闺女说个好人家讨个生路,让“麻子”凑齐伍千元给那男人,留下妇女给他当了媳妇,从此“麻子”欢天喜地地过起了二人世界。虽然语言沟通起来有点困难,但有女人的日子才是完整的,才像个日子样。好景不长,就在俩人过得知冷知热有滋有味的当儿,谁料想好端端地出了岔子。原来这一天,媳妇要同村里的几个妇女一起去集上赶会,“麻子”也没往坏处想,认为媳妇老实本分,来了这么久也没出过门,就点头应允,只是对同村的几个妇女安排了又安排,让她们好生照顾好自己的媳妇。可去了大半天,直至掌灯时分,还不见个人影归来,“麻子”左等右等,急得他团团转。从此媳妇音讯全无,“黄鹤一去不复返。”后来一打听,原来遇到了“放鹰”的,他们专门以色相为诱饵,出来骗人钱财,尔后借机溜走。“麻子”气得卧病在床半个多月,整个人儿都脱了形。
至今他仍然没说上媳妇成个家,光棍一条,单身一个,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村童们天真顽皮,远远地看见“麻子”便起哄,一起高声向着他扯着嗓子唱道:“麻子哥啊麻子哥,麻子洗脸要水多。一个麻子要一碗,十个麻子要一锅。”唱了一遍不足兴,反复地唱。那边麻子早已听见,下腰拾起一块土圪垃扔过去,一边撵一边吓唬:“别跑,小兔崽子,看我逮着了怎么收拾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孩子们见“麻子”追来,生恐被打了屁股,赶紧跑开,作鸟兽散。
村民中有年龄相仿辈份低的,也会拿“麻子”开涮:“良叔,张三后边排李四,李四后边排哪个?”
“麻子”故意跟着损自己:“还能排哪个?王二麻子呗!”
同村一位教过书且喜欢开玩笑的乡亲,用朱光潜的一首宝塔诗打趣“麻子”:“
啥,
豆巴,
满面花,
雨打浮沙,
蜜蜂认错家,
荔枝核桃苦瓜,
满天星斗打落花。
良哥,您是聪明人,猜猜咱这诗啥意思?”
“麻子”眨眼想了想,感觉有戏谑自己的意思,就没好气地说道:“还能有啥意思?您嫂子的个腚呗!”
周围的一群男女听了笑得前仰后合,不禁笑的笑得岔气,端着碗的笑得喷饭……
过春节帖春联,别人家帖的对联和门心,不是门神就是祈福之类的,而“麻子”请人写了一幅春联却与众不同,别有新意。他家帖的上联:一年一年又一年,下联:年年结婚没有咱,横批:再等一年。
农村的红白事较多,这让“麻子”发现了商机。他同本村一位脾性相投的哥们,合伙买来了桌子、板凳、大瓷碗、碟子、筷子还有小勺子,对外出租收取租金。“麻子”处事公道,凡事讲理,他的主意大家乐于接受,在村中有较高的威望。他倡导成立“红白理事会”,还被推举当上了“会长”,颁布了村规民约。
不论是东家的红事,还是西家的白事,问起事来他都会跑前跑后,用心张罗,格外卖力。主家说,烟,尽管吸;酒,随便喝,把事办圆满了就行啦!“麻子”耳朵两边常别着两根烟,前边的牙齿和两根手指被烟熏得泛黄。往往事情顺利办成之后 ,主家心里过意不去,就送点烟酒与他,以示谢意。 “麻子”再三推让,辞不掉的最后笑纳。
村上的杨小麦在上海经营地板砖,生意做得十分红火,成了远近闻名的暴发户。这一年,他的老父亲在家里突发心脏病不治身亡。杨小麦接到悲讯后火速返回,在父亲灵前痛哭流涕,为没能见到老人最后一面叹息不已!
“麻子”和众人劝慰:“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
杨小麦一脸哭相,对“麻子”说:“良叔,我爹这一辈子也没享啥清福,想不到该享福的时候他老人家说走就走了。我寻思,一定得把他的后事办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我才安心,也不枉为人子。这些年在外边跑跑我也赚了不少钱,该花的时就得花。”
“麻子”没正面回应。
是夜,杨小麦拎着两条“中华”烟和一箱“五粮液”,敲开了“麻子”的家门。
“良叔,我家的这事还得劳您费心,这是孝敬您老的,我的一点心意。” 杨小麦说道。
“小麦,你拿叔当外人了不是?你家的事操心也是应该的。”“麻子”说道。
“良叔,说实话,我现在也不差钱,就是想大操大办,把爹的后事办得风风光光的。”
“小麦,先听我说,你的孝心我理解,可咱村办白事有规矩啊!不论哪一家,待客都是馍紧吃,肉汤紧喝,不管烟酒,没有菜。这规矩坚持十几年了,哪能说破就破啊!?”
“这个……”杨小麦一时语塞。
“再说了,咱村村民的家庭经济情况哪能都跟你比呢?听叔一句劝,规矩不变 ,事情照样给你办得圆圆满满,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好,良叔,就这么说吧!”
……
离开村子之前,杨小麦捐了5万元给“红白理事会”,以资助村子里的贫困者。“麻子”欣慰,心头也多了一份责任和希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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