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菖蒲的馨芳，在雨后最为分明。传说中，菖蒲是一种花名，亦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妖精。

妖吸取草木和天地的灵气，终年避世而居，并不曾沾惹红尘俗世。正因如此，人们关于妖的故事纵然千奇百怪，却只是编织的梦幻罢了。没有人见过妖，即便有旅人游遍名山大川，也不曾与妖相遇。妖虽得长生，但活久了，他们更爱惜自己的生命，生怕自己会因为什么而死去。妖中有一种说法，欲得长生，当远离红尘。

红尘里有悲伤，而悲伤正是妖的大忌。妖中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以前有一只千年狐，不听劝阻而去红尘游玩，不想竟与一男子相遇并相爱。后来，那男子身染重病而死，千年狐悲伤过度，仰面大哭，泪如雨下。蓝色的泪将她的身体融化，最终，千年狐魂飞魄散。

千年狐的故事，是菖蒲最爱听的。每天，她会静静靠着山巅那棵粗壮的古松，听它讲千年狐的故事。每每听到千年狐被自己的泪水融化时，她便会收敛了笑容，抬头看着浅蓝色的天空沉思良久。古松垂下墨绿色枝条替她遮挡刺眼的阳光，她轻抚枝条，转过头冲它俏皮地做了个鬼脸。

妖保持长生的秘诀，便是笑。每个月，妖会从四面八方赶来，聚集在茫山下。大家纵情欢歌，饮酒作乐。其间，会有一些妖为大家表演滑稽的舞蹈，引得众妖放声大笑。也有一些妖会讲一些笑话，说他们如何在路旁变成一棵树，待那些出行的凡人经过时，便摘下他们的帽子。凡人觉得头上凉嗖嗖的，便伸手一摸，才发觉没了帽子。待他转过头看时，帽子被妖唤出的风刮得飞了起来。凡人一跑一跳地追帽子，那帽子却偏偏不落下来。于是，那个人像个兔子似的追了好远……通常，众妖都会在节目表演完之后哈哈大笑的。即便，有些笑话并不好笑。偶尔也有唱歌的妖，将平日里赏心悦目的美景编作了歌儿唱出来。妖的歌声无疑是自然中最美的，婉转悠扬，犹如天籁。

每次聚会，菖蒲是最后一个为大家表演的。此时，众妖都静了下来，敛神屏气听她歌唱。

菖蒲调匀呼吸，秀口轻启，缓缓伸开双臂，仿佛一只振翅待飞的仙鹤。轻风起，风过花落。菖蒲的歌声像是插上了翅膀，亦随风而舞。众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任凭这歌声摆布。风更急了，掀起平静的海水。众妖只觉自己化成了一叶叶扁舟，随波荡漾在浩瀚无垠的大海中。风不知何时已激起滔天巨浪，将海中游荡的小舟抛向天空。众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只觉自己要冲上云宵。就在此时，狂风渐渐退去，海也恢复了平静。菖蒲方才高亢嘹亮的歌声也落了下来，化作了一声夜莺的低吟，随风远去。

众妖陶醉在歌声里，迟迟不愿睁开双眼。菖蒲笑了笑，全然不顾他们的反应，一蹦一跳跑进了树林。她开心极了，因为方才那首歌，她准备了一个月时间。其间，树林里的夜莺教她唱歌，山涧的小溪教她唱歌，林间走过的风教她唱歌……她为了在众妖的聚会上唱好这首歌，已拜了不少老师呢。呵。现在，她只想将自己的喜悦，传递给林中的每一棵树。

众妖的聚会，是每月的十五。但凡晴朗的夜，这晚的月色总是很美。温柔的银光从树枝交错间洒落，似一条条洁白的缎带。当菖蒲轻盈的脚步走过林间，地上的落叶正泛起点点银光。菖蒲想起了众妖笑话里的路人，于是她也背起了手，挺起胸膛，一步三摇地走起路来。她走了几步，便被自己傻傻的模样儿逗得咯咯笑了起来。那些凡人真是莫名其妙，为什么不好端端地走路，偏要这样子行走。难受！

菖蒲的心情今夜格外舒畅，她决定走到林边的路上去看一看。妖中只有胆子大些的，才会去那条路边。菖蒲想起那些妖捉弄凡人的法子，觉得有趣极了。轻纱似的月色，正好方便她躲在路旁的草丛里吓一吓凡人呢。菖蒲抿起小嘴，开心地拍了拍手。反正从来没有试过，也不知道能不能吓得住那些凡人呢。以她现在的法力，也只能勉强维持人形而已。不过，丢几颗石头砸一下那些凡人的木鱼脑袋总是可以。想到这里，她加快了脚步朝林间的小路奔去。

路，银白色的，弯弯曲曲地伸向远方。远方有多远，菖蒲也不知道。她本是茫山上的一株菖蒲花，历经五百年沧桑，终得人形之躯。关于凡尘和仙界，她也只是从见多识广的妖口中得知。

菖蒲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一丝莫名的冲动浮上她的心头。她忽然渴望去那天的尽头，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应该有更美的风景，更多的欢笑……可是，那里也是凡尘。凡尘里有分离，有生死，所以，凡尘有悲伤。菖蒲有些害怕了，她可不想因为某个人或者某件事悲伤。她不想流泪，凡人只知“男儿有泪不轻弹”，又哪里知道，妖灵有泪不能弹！妖的泪一生只流一次，之后，她将被自己的泪水融化，烟消云散。

银色月光洒在菖蒲的小脸上，她纯真的脸庞就像孩子一般模样。菖蒲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望向夜空那一轮明月，明月并不能解得了她心中的困惑。热切盼望的，或许也是致命的。为什么，为什么？

一丝柔风扑面而来，打断了菖蒲的思考。一种独特的气息渐渐从远方接近，仿佛有个人从远方赶来。菖蒲顽皮的性子上来了，她用手支着下巴四下观察一番，发现路旁有一棵粗壮高大的忘忧树。手掌状的细密的叶子压得树枝垂下来，正好可以遮掩她的身体。菖蒲决定躲在忘忧树后，待路人一接近，就跳出来作个鬼脸，把那路人吓得瘫在地上。呵，好主意，就这么办！

菖蒲屏住气息，身体紧紧贴在忘忧树后面。她侧着耳朵仔细听着路上的动静，仿佛是微弱的风声，而非脚步声。她不曾听过凡人的脚步声，只是听妖们说起。此刻，她错以为这微弱的风声，便是凡人的脚步声。风声渐渐近了，银色的月光也越发明澈起来。十步…七步…四步……三步……一步！菖蒲默数着风声和自己之间的距离，待它离自己仅有一步之遥时，突然跳出来，做出了一个夸张的鬼脸，就像平日里她对那棵古松做过的鬼脸那样。小巧玲珑的鼻子皱了起来、琥珀色的杏眼睁得圆如杯口、白玉似的小脸上两腮鼓鼓的、小嘴巴明明想学狮子大张口，却偏偏歪在鼻子一边。这哪是鬼脸，这是众妖聚会上的滑稽表演。

一只白色的梅花鹿静静地站在路中央，诧异地瞅着菖蒲滑稽的模样。它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向前跨了一步。这令菖蒲有些慌张，她心中纳闷起来，为什么它不怕我呢？

菖蒲为了使这只梅花鹿害怕，便学起老虎的吼声来。

噢呜！

梅花鹿抖了抖耳朵，两只眼睛闪闪发亮。它微微张开嘴，似乎是对菖蒲微笑。此情此景，更让菖蒲摸不着头脑了。

你不怕我吗？菖蒲眨了眨宝蓝色的眼睛，努力恢复了方才扭曲的面孔，继而问它一句。

为什么要怕呢？梅花鹿反问她一句。它的两只眼睛散发着银色的光，就如月色一般。

因为我在吓你啊。菖蒲觉得眼前这只梅花鹿非同寻常，它似乎不懂得什么叫害怕。更出人意料的是，它竟然可以说话。通常，妖与动物的交流，都是靠神态和叫声。

可是我觉得你很可爱呀。梅花鹿淡然一笑，走到菖蒲身边，嗅了嗅她的手，又说道，五百年，草木苦修，化为人身。照此修行，再过得五百年，你定能升仙。

可是那些妖都修了千年，还是没有升仙啊？菖蒲将信将疑地看着梅花鹿，她想起了茫山之巅的那棵千年古松，它并没有成仙。

它们心中尚有杂念，因此无法得道。梅花鹿略提高了声音。

哦，原来是这样啊。菖蒲若有所思地低着头，看着梅花鹿在月光下的影子与自己的影子重叠，影子的边缘有些模糊，仿佛自己此刻也变成了一只梅花鹿。其实，以她的功力，尚不足以变化。

那，你又是谁呢？为什么到这里来？菖蒲抬起来，觉得这只梅花鹿很奇怪，也很亲切。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这是——温暖。她想知道关于它的信息，名字，来的地方。其实，她不是好奇，只是觉得，它不同于她所遇见的妖。嗯，它有些特别。

我吗？我来自很远的地方，那里有一片海，我就住在海的中央。至于名字，我没有名字的。梅花鹿抬头的瞬间，四目相投，它感觉到了面前这只花妖眼中的异样。她的眼睛清澈明净，就像是自己居住的那片海。

你身上有无数红色梅花，好多好多。这梅花，我从未见过……我叫你千朵吧。就是…就是……菖蒲用手托着下巴，想了片刻，忽然一拍手，笑道，就是“红梅盛放千朵”的意思。

千朵…好名字，我很喜欢这个名字。梅花鹿温暖地笑了。

东方的山峦逐渐变得明亮，黎明已悄然而至。在日出之前，众妖要各自归去，趁凡人尚未起床，它们会从街市横穿而过，回到自己的地方。若是日出之后，众妖是不可惊扰凡人的。这是它们与神立下的约，须永远遵守。千万年来，众妖言而有信，始终与凡尘秋毫无犯。

当一缕曙色落进千朵的眼睛，她便向菖蒲表明去意，转身告辞。

等等……菖蒲有些焦急地喊道。她生怕千朵立刻消失不见，因为有些法力高强的妖会遁身而去，转瞬即逝。

千朵转过身来，眼中露出一丝暖意。怎么了？

你……你还会再来吗？菖蒲依依不舍地赶上来，用手轻轻抚摸着千朵的额头问它。

嗯。千朵笑了，她轻轻点了点头，身形乍时腾空而起，转眼间已没入云端。

茫山属于妖界，若没有法力，便不能穿过它周围的法阵进入其中。因此，山上的众妖一直平静而快乐地生活着。无忧无虑，无病无灾，每日唱着优美的歌，尽情地欢笑舞蹈。它们虽未得道成仙，却也脱离了轮回之苦，乃是长生之躯。偶尔也有初得人形的妖从远方赶来，只为能到茫山看一看这妖界的桃花源。于是众妖设宴款待它，纷纷为其讲述关于茫山的古老传说。席间有妖为远方的客人戴上用紫色的无忧花编织的花环，并告诉它，无忧花是茫山最尊贵的花。客人听着关于茫山各种美丽的故事，感受到了众妖的热情和好客，它渐渐有些心动了。到了后来，众妖劝说它留下来，于是它也就不再推辞，留了下来。

茫山有多高，从来没有妖计算过。反正很高就是了。当菖蒲问老松树的时候，它是这样回答的。即便如此，菖蒲的足迹也遍布了茫山每一寸地方。它蹦蹦跳跳地走在半山腰，一眨眼就到了山脚下。这是它新学来的神行法，可以缩地成寸，日行千里。为这，菖蒲还把自己采来的一束无忧花送给了那棵老松树呢。当它把法术教给了菖蒲后，菖蒲就问它，你为什么甘心当一棵松树，不再远行呢？它回答道，我已经老了，再怎么远行，还是要回来的。因为，这里有我的根。

自从学会了神行术之后，菖蒲总算有些得意了，因为之前，她连一只兔子都追不上。

雪白的兔子经常出现的地方，是茫山下的空明湖边。清澈的空明湖被一碧如洗的天空染成了蓝色，蓝色的湖水可以清晰地映出兔子红宝石似的眼睛。兔子眨巴眨巴眼睛，觉得好奇起来。它对着湖水，似乎在想着什么。一会儿抖抖左耳朵，一会儿又抖右耳朵。忽然，它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兔子对这脚步声再熟悉不过了，它故意不去理睬跑来的人，只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湖中的倒影。它纯白的毛，像是冬天挂在树梢的一团雪。虽然冬天有些冷，但兔子还是喜欢冬天的。当大地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兔子便会跟菖蒲玩躲猫猫的游戏。

数到十之前不许偷看！它们约定了规则，菖蒲便转过身，面对着一棵白桦树大声数起来。菖蒲才数到三，就耍起赖来。她悄悄转过头去，看看兔子到底要躲到哪里。谁知兔子蹦了几下后，竟然不见了！菖蒲也不数到十，就大声喊着，兔子，我来找你啦！

菖蒲从兔子的身边走过几遍，也看它不见。抬眼望去，白茫茫一片。菖蒲并未发现，其实兔子就蹲在自己面前。她找了好久，也喊了兔子好久，可兔子就是不回应。菖蒲心中浮起一丝伤感，明知自己要找的人就在附近，却永远无法找得到……菖蒲的叹息，让兔子意识到这于妖而言，是极度危险的情绪。它终于沉不住气，跳到了菖蒲面前。它冲菖蒲眨了眨眼睛，俨然一副关切的样子。菖蒲明白兔子对自己是极好的，它们做了几百年的玩伴，从未闹过别扭，从未生过对方的气。

当菖蒲故意踮着脚尖轻轻站到兔子身后时，天空轻轻落下了绵绵细雨。雨丝温润地从菖蒲和兔子的脸上抚过，兔子看见空明湖中自己的倒影跟菖蒲贴得很近，似乎是要重叠了。它伸出柔软的爪子舔了舔，上面有雨的咸味。

菖蒲原本打算吓一吓兔子的，可当她看见落入湖中的雨点点破了它们两个倒影后，便把这事给忘了。

你等过人吗？菖蒲试探性地问兔子。虽然，它也知道兔子没有几个伙伴的。

兔子点了点头，转过头疑惑地望着它。

它是谁呀？菖蒲只是顺口一问，至于兔子回答与否，它并不在乎。

兔子看着它，笑而不语。其实菖蒲知道,兔子等的人¬——是她。

平淡的，没有任何涟漪。若是这样，那么再过得几千年几万年，又能怎样？兔子，我们苦苦修行，倒底是为了什么？成仙得道，那么之后呢？之后我们又会如何？更为高奥深远的修行么？兔子，我时常会想，这样子其实也不坏。可是，偶尔，另一个我，叛逆而疯狂的我，会跳出来告诫我，这样碌碌无为的方式，只是在消耗生命。

菖蒲的话在兔子听来，却也是情理之中的。兔子也知道它们的生活过于平淡，可即便如此，又能如何呢？要升仙就必须要淡薄名利，抛弃贪念。因此，菖蒲的话兔子虽听在耳里，却也无法回答它。况且，兔子根本就不会说话。它微张开嘴唇，露出两颗洁白的门牙，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闭上了。兔子低下了头，呆呆注视着湖中自己和菖蒲的倒影。紫色的菖蒲，雪白的兔子……

那天，兔子和菖蒲头一次并肩坐在空明湖边，静静地注视着湖中它们的倒影。直到夜幕降临，它们才沉默着离去。

月光很快铺满了茫山，空明湖的湖心投下一轮明月，安详地浮在水面上。明月仿佛千朵的眼睛，纯洁而温和。至于为什么突然会想到千朵，菖蒲也不能确然。或许，是因为它的眼睛也散发如月一般的银光吧。菖蒲想起那天做鬼脸吓它的样子，不觉好笑起来。

我来自很远的地方，那里有一片海，我就住在海的中央。至于名字，我没有名字的。

你身上有无数红色梅花，好多好多。这梅花，我从未见过……我叫你千朵吧。

距上次邂逅，已过去了百年。茫山与人间的时间大致一致，只不过妖因为长生的缘故，才不觉光阴如梭而已。菖蒲每天依然跑去山巅，听老松树讲千年狐的故事。每每下山来，她总能在空明湖边遇见兔子。兔子呆呆地注视着湖中的倒影，一眼望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嗯，兔子好深沉啊，快要通太虚啦！菖蒲调侃着兔子，伸出胳膊抱住了兔子。兔子转过头来冲她笑了笑，露出两颗光亮如镜的门牙。兔子的笑容像一阵春风吹进了她的心里，她有些激动，竟抱住了兔子，在它额头轻轻一吻。兔子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菖蒲，它没有料到她竟会作出如此的举动。待兔子回过神来，菖蒲竟唱着歌儿，蹦蹦跳跳地走远了。

兔子想要流泪，但终于忍住。它目送菖蒲的背影渐渐远去，待她模糊不见后，便轻轻摇了摇自己的耳朵，向好朋友道别。它心中默念道，珍重，菖蒲，我走了。

茫山的雪总在凡尘的冬季之前来临，而且一下就是整整一年。于很多妖而言，一年并不算太久。

然而对菖蒲来说，这个冬季变得漫长而空虚。她已经很多天没有见到兔子，也没有在空明湖畔寻到它的脚印。兔子，它该不会是走了吧。因为多年以前兔子曾对她说起自己关于远行的想法。兔子做梦都想修行，有朝一日能够得道升仙。当时的兔子神采飞扬，一对红宝石般的眼睛映出了绯红的霞光。为这，菖蒲还调侃了兔子一番呢。

空明湖中布满了手掌大小的圆形琥珀石，晶莹透亮，在水中散发着温润的微光。菖蒲捞起一块琥珀石，凑近自己耳边，便听到了石头里传出的声音，如轻风低语，又似蝴蝶振翅。菖蒲听着听着，无奈地露出了一丝微笑。

兔子虽未得道，但它还是有些法力的。它平日来这里，将终日所思所感，都藏进了这些琥珀石中。它留下的最后一句便是：

珍重，菖蒲，我走了。

菖蒲忽然抬头看着飘雪的天空，只觉胸口一股沉闷之气越来越重。雪落进了她琥珀色的眼睛，瞬间融化。冰冷的感觉蔓延，菖蒲觉得有些冷，便双手抱在胸前。她的法力不足以抵挡严冻的寒风，甚至连离别带来的孤独，她也无法忽略。菖蒲惑然低下头，凝视着自己的脚尖。我真的是妖吗？我可以忘记兔子吗？我能做到吗？

灰白色的天空，鹅毛大雪遮蔽了某些渴望和思念。于是，冬季成为冰冷和麻木的季节。

不知何时，老松树已不再讲千年狐的故事。每每菖蒲去找它，也只是依着粗糙的树皮静静坐着，一言不发，直到离开。老松树见寒风凛冽，便垂下了宽大的松枝替菖蒲遮挡。菖蒲伸手抚摸着松枝，侧过脸冲老松树笑笑。老松树微微点头微笑，觉得面前这个花妖不再像以前一样顽皮了。而这样子好么？好象缺了些什么吧。可是，人总是要长大的……

时光变换，不知不觉又过了五百年。和风吹开了茫山沉睡的梦，春神的拥抱又温暖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茫山永远向流浪俗世的妖敞开怀抱，它们也如漂泊四海的游子寻到了归乡，一旦来到这里，便不再离开。茫山渐渐热闹起来，每个繁星闪烁的夜晚，都会听到林中传出的歌唱。婉转悠扬，清脆悦耳。众妖尽情欢唱，通宵达旦，却再也听不到很久以前那个美妙的声音。新来的妖只从老妖的口中听过，茫山原来有一个花妖，她的歌声缥缈空灵，恍若天籁。

茫山山顶，五彩缤纷的霞光仿佛从天际倾泻下来的瀑布，正落进了老松树的眼睛里。它似乎也被依在自己身上的花妖忧愁的气息所染，竟也轻轻叹了一声。

哎，五百年了。老松树无限感慨地说着。

他低头看了看呆坐在地上的菖蒲，伸出松枝搭在她肩上。菖蒲的身体冰冷，神情麻木。她怔怔地望着远方，眼中一片迷茫。她在五百年前的那个冬季，突然哪里都不想去，甚至连挪动脚步的力气都没有。于是，她静静地坐下来，身体紧紧依靠着松树，从此一语未发，一动不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的身躯也随着时光在生长，由当初一个幼小稚嫩的小女孩，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所有这些，她都没有察觉。

原来我是有所牵绊的……原来兔子离开后，我的心已缺了一角。天缺了一角，尚且有女娲去补。而我的心缺了一角，竟是再也无法弥补了。菖蒲自言自语着，用手在地上画出了纵横交错的线条。

傻孩子，别多想了，去山下走走吧。去山下看看，现在那里是什么样子了，回来好告诉我。空明湖畔，兔子或许在等你呢。老松树温言劝她，试图驱散她内心的愁云。老松树很喜欢这个终日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它怕她再如此愁苦下去，会悲伤流泪……它帮不了她什么，只能嘴上哄一哄她。

嗯。菖蒲敷衍地点了点头，即便，她明白古松的好意。她想站起来，双腿却没有一丝力气。她拼尽全力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只觉背上疼痛难忍。一回头，只见自己背上瞬间伸出了三对宽大的白羽翅膀。

老松树惊异地望着她问，难道这五百年你是在修行吗？

若等待也算是一种修行的话，我是在修行。这翅膀，或许就是希望，我相信我还会遇见兔子，以及千朵。菖蒲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思念并非徒劳。这思念分明有无限的力量，要为自己插上翅膀飞向远方。

菖蒲足尖一点，三对翅膀轻轻一振，便飞离了地面。她俯看下面，只见老松树越来越小，最终和茫山变成了一个点。风扑面而来，清新的空气里，有一丝未知的神秘和兴奋。她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有生以来头一次飞翔。如此一想，之前种种不快烦愁统统消散。菖蒲决定暂时不去想兔子和千朵，且痛痛快快地翱翔天空吧。她用力一扇翅膀，整个人迅速向前扑去。只见大朵大朵的白云自耳边掠过，轻柔得像一团团飞絮。菖蒲情不自禁地伸手抓了一团云朵，将它擒在手中与自己一道飞翔。她开心地笑着，犹如五百年前那个不知分离之苦的小女孩。宁静的天空里，渐渐被空灵缥缈的歌声填满，就连北归的大雁也围绕着她一圈圈地旋转徘徊。大雁的啁啾鸣声与菖蒲的歌声交织在一起，化为一篇凄艳绝伦的乐章。

菖蒲就这样飞过了凡尘变幻的四季，掠过了天国冰冷的天河，她时而广袖轻曳，舞动犹如盛开的莲花，时而收翼划落，下坠仿佛绝望的流星。她哭，她笑，她呢喃着兔子的名字，又呼唤着千朵，她有些欣喜，又有些悲伤。天上的星星听见了她的呼唤，纷纷靠近她，想一听究竟。不一会儿，它们好象感受到了她的思念，便互相传扬开了。

不知飞了多久，菖蒲觉得累了，再也飞不动了。眼前有一片望不头的海，湖水清冽平静，水面安然盛开一望无际的蓝莲花。海中倒映出天空一轮巨大的明月，却并无一点星光。菖蒲被这美景深深吸引，久久地站在湖边，迟迟不忍离去。此情此景，使她内心平和，万念皆空。她忘记了烦恼，忘记了思念，也……忘记了自己。她闭上眼睛，满满吸了一口气，接着缓缓呼出。

柔风贴着她的耳朵游过，带来一段美丽的歌声。

月独明，风自吟。

月光拨动莲花铃，

和风伴我月海行。

莫道一日似千年，

岂知千年胜一日，

山河知己成梦影。

菖蒲听得末了一句，顿觉无限感慨。她睁开眼睛，向歌声飘来的方向寻去。只见湖中莲花轻轻漾开，花海之中现出一条月光铺就的小径。一个曼妙的身影从月色朦胧中走来，待来人走近，菖蒲竟是一怔。

长身玉立的女子，身着白底红梅广袖裙，身披七彩乾坤带，腰间一枚血玉蝴蝶佩。云堆发髻莲花簪，浩月明眸残月眉。淡然一笑，万花齐开。

菖蒲与来人四目相对，只觉那双眼睛似嗔非嗔，似笑非笑，眼波流转间，如银月柔光般平和。菖蒲的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一幅温暖的画面。轻纱笼罩的树林中，一只亲切而神奇的梅花鹿……

千……朵，千朵……

菖蒲，你来了。

千朵上前一步，握住了菖蒲的手。与初见之时的稚气无忧的花妖相比，现在的她多了几分忧郁和成熟。她本可以得道升仙，为何此时仍是一只花妖？千朵不解其故，便往她眼中寻去。如此一看，她终于明白……

这个忧郁的美丽花妖紫色的瞳中，有一只梅花鹿，一只雪白的兔子……

菖蒲，我曾对你说，我住的地方有一片海，而我，就在海的中央。

千朵略停了停，用左手指着她们面前的海，告诉菖蒲。

这里就是月光海，月光的源头，海水即是月光化成。海上蓝莲盛开之时，将花吸取的月光投向天空，便形成一个月光海的影子。花开得繁茂，影子便是圆盘一般，若开得稀疏，影子又成了半圆或者银钩样儿。

菖蒲欣赏着海中一朵朵蓝莲花，它们的确散发着昏黄色的月光。再向远处看去，花影稀疏，料想今夜定是残月了。对于出现在月光海的千朵，菖蒲有些好奇，便忍不住问她一句。

千朵，你是这里的主人吗？

呵，这里就我一个人。除了你，再没有人来过。千朵拉着菖蒲的手，沿花海之中的小径向海中走去。

千朵，为什么尘世之中，总有那么几个人，让人心生挂念？都说神仙无牵无挂，难道他们不孤独吗？

神仙也会孤独的……千朵望着海上朦胧之中的莲花，低声说。

菖蒲点了点头，隐隐觉得千朵的手微微一颤。为什么千朵会这样说呢？难道千朵并不是妖，而是神仙……菖蒲忽然觉得千朵和自己有些远。

千朵与菖蒲说着各自别后的事，菖蒲才知千朵从来都是一个人，升仙之前的梅花鹿，升仙之后的月光海公主……千朵也知道自己原来于一个花妖而言多么重要。甚至于，她也想见一见菖蒲的另一个朋友，那只有些忧郁的兔子……话语间，月光朦胧而温暖，就像当初的相遇之时一般。千朵与菖蒲相视而笑，并肩向月光海中走去，全然忘记了这世间所有的烦扰。蓝莲的光华映在她们的脸上，使得她们的神态看上去平静惬意。千朵轻轻采下一朵蓝莲花，插在菖蒲的发间。

呵，莲花公主。千朵仔细欣赏着面前的菖蒲，不由赞叹道。

哪里话，千朵取笑了。菖蒲经她一赞，两颊泛上一片微红。

其实你已凌于万妖之上，你背上三对雪翼便是证明。若你肯放下思念，万般皆空，定能得道的。千朵郑重其事地告诉菖蒲。

若真的四大皆空，没有了兔子，没有了千朵，那么，我又为何而生，为何而活呢？菖蒲回忆过去种种，她宁愿等待某次遇见，遇见某个值得她去等待的人。哪怕，她将用一生去等待。那个人就像是千朵，就像是兔子。因此，她心绪有些激动，一股酸楚涌上心头。

菖蒲，苦了你了……千朵不知该如何答她，想去安慰，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神又如何，自欺欺人，冷酷无情，到头来，竟是连一个花妖都不如！

朦胧的银光里，渐渐现出了一片海岛。岛上生长着一棵巨大的月桂树，粗壮的树干中镶嵌着一块月牙形的金石。月桂树的周围，盛开着各色花朵，万紫千红，争奇斗艳。这些花中，有菖蒲从未见过的，形状各异的花朵。有些花用手去触摸，竟是玉质的。而有些花颜色瞬息万变，甚是耀眼，另人不可捉摸……如此奇观，令菖蒲心旷神怡。

一丝久违的笑容盛开在菖蒲花骨朵似的嘴唇间。她抬头看着面前这棵参天巨树，好奇的目光落在了树干上镶嵌的金石上。

这金石名曰共工石，乃上古水神共工怒触不周山后化成，为月光海镇海之宝。此石一但离树，月光之海立时倾泻而下，凡尘一片汪洋，众生将受灭顶之灾。千朵见她好奇，便道出此石来历。

听了千朵的话，菖蒲方才的好奇顿然全无，代之以埋怨的神情。若非是它，千朵也不用终年困守于次，如笼中之鸟一般。

三界之中，惟人多情。若失凡尘，三界岂非要无趣很多？千朵展颜笑道。

自月光海归来之后，菖蒲便一路欢歌，恨不能将自己的喜悦唱个每个人听到。当她展翅划过天空，化成一道长虹，撕开了天际蓝色的沉默。天空亦随她歌唱，歌声慢慢生长，终成柔和的春风。那风吹了数千年，直到现在，人们依然可以听到风中菖蒲的空灵婉转的歌声。

菖蒲落在茫山之巅时，老松树正闭目养神。这棵古老的松树，尽情舒展了自己的枝条，给整个茫山遮风挡雨。多年以前，他就有了属于自己的故事，他知道整个茫山所有的事。他的根蔓延方圆百里，他可以感受到每个妖心中的欢乐于忧愁。当年菖蒲来到这里，它引领她来到茫山顶。此时，他已经感受了一种非同寻常的喜悦。因为这个，它等的太久了……

没有找到兔子。菖蒲有些失落地告诉它。

哦。老松树也有些失落。

但我找到了千朵。这个花妖重开笑颜。

呵。老松树也笑了，笑得令菖蒲捉摸不定。她在哪里呢？它又急切地问菖蒲。

西方，九天之上，月光海中。菖蒲觉得它今天有些反常，但还是告诉了它。因为兔子走了之后，它便是自己在这里唯一的听众。

呵，真好。老松树又笑了，依旧是令人捉摸不定的笑，甚至有些……诡异。

那是一个安静得令人不安的夜晚，群星在空明湖中逐渐失去了色彩，变得暗淡无光。晚风徐徐吹来，风声夹杂着万物生长的美妙乐声。茫山的妖们都聚集在山脚下，尽情欢唱舞蹈。它们的头顶，一轮明月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众妖开始并不在意，安静地听着其他的妖忘我地歌唱。一阵阵掌声不时从周围众妖中传出。当最后一只花妖站在众妖面前，要挥动她长曳于身后的水袖时，才发现血色的巨大月影遮蔽了夜空。她恐惧地尖叫着，提醒大家快逃。众妖抬头一看，不由大惊失色。它们纷纷高喊着，月亮掉下来了，转身向茫山的山洞里跑去躲避。

空明湖边的菖蒲，也惊异地看着天空血色的巨大月亮。难道说，千朵出事了吗？菖蒲暗自思忖道。

与此同时，夜风中传来了瀑布似的巨大声响，这声音响彻云霄！

菖蒲快逃！

菖蒲抬头，只见千朵正随刺目的月光飘落，目光凄凉而绝望！

千朵，怎么了？菖蒲隐隐觉得有不好的事情已经发生。

共工石……被人盗走了！千朵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菖蒲幽幽地说。菖蒲快逃吧，月光海水已经朝茫山倾落。再过得片刻，这里就要一片汪洋。离开茫山吧，菖蒲，离开这里！

是谁？千朵，是谁啊？为什么要这样做！菖蒲抱着千朵，发出悲戚的吼声。

是一棵修行数千年的松树，它因为心术不正，强行取下神石，已被共工石神力化为灰烬。但共工石离开月桂巨树，便解开了月光海的封印，人间将面临一场浩劫。千朵推开了菖蒲，对她大声说，茫山是月光海水通往人间的必经之地，这里也不能幸免于难。一定要离开这里！

对不起，千朵，是我！是我告诉松树的，我……我明知道谁都不可以信任，可是我……我再没有人可以倾诉……我等的太久了……我能再见到千朵，很高兴……我想对一个人……我只能告诉它……我……对不起，千朵……菖蒲语无伦次，无不悔恨地拼命摇着头，她实在不能相信松树竟然是那样可恨！

不，这不能怪菖蒲。菖蒲是极好的人，不能怪你啊。只是这世道险恶，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般纯净。我们都没有错。千朵语重心长地安慰着菖蒲。

巨大的水柱从天空落下，铺天盖地朝茫山压来。千朵注视着面前这个感染了她绝望气息的花妖，最后一次柔声劝她道，快逃啊，傻孩子……记得，无论何时，都要坚强地活下去啊！说完，她飞身半空，弯曲手指念动咒语，立时化为一座大山，挡在了空明湖畔，茫山通往人间的道路上。海水自茫山流下，遇到大山，便不再前行，灌入空明湖中了。说也奇怪，空明湖并不满溢，湖面未曾升高。

千朵，千朵……菖蒲悲伤地大声呼唤着千朵的名字。你为保护人间，竟要舍我而去么？千朵……菖蒲忽然仰面大喊，背上三对白翼变得巨可遮天。她使出千年修为，将法力贯注于巨翼之上，一时间，三对巨翼形成了结界，将整个茫山笼罩其中。月光海水腐蚀着菖蒲的身体，使得她肤如刀割一般。但更令她心碎的是千朵！千朵，月光海的主人，她等待经年，终于再次相遇的人，已经化为巨山！为什么要分离！为什么要悲伤！为什么要绝望！为什么！为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上落下的巨大水柱已经变成了绵绵细雨。又不知过了多久，细雨又逐渐停止了。

菖蒲睁开眼睛时，自己正躺在茫山脚下的空明湖畔，浑身柔软得像一团绵花。茫山所有的妖都围着她，大家默默注视着她，目光里有敬佩，有感激，有悲伤，但谁也不敢流泪。每个妖都上前来，亲吻着她伤痕累累的手，她苍白的脸庞。她冲它们微笑，努力作出那种最灿烂的微笑。但她背上的伤口实在太疼了，以至于她的笑有些勉强。一只花妖轻轻地抚摸着菖蒲的额头，用近乎颤抖的声音对她说，你就是那个茫山歌声最美的花妖吧。谢谢你……

谢谢你。所有的妖齐声说着。

呵……没什么的……菖蒲有气无力地笑着，她的笑美得令人心碎。

那座大山真神奇，挡住了海水，拯救了整个人间。一只妖指着空明湖畔多出的一座大山说道。

是啊，菖蒲救了我们，那山救了凡间。另一只妖叹了一声，轻声说道。

千朵……菖蒲转过头，久久地凝望着那座大山。千朵……千朵……菖蒲柔声呼唤着。她想靠近那山，即便此刻的自己法力已经散尽，即将变成一株菖蒲。她挣扎着站起身来，立刻有其他的妖过来扶她。菖蒲微笑着摇摇头，回头看着它们。

谢谢，谢谢你们啊。大家都……都回去吧。记得……要开心地活着。没什么……比开心更重要了……菖蒲流泪了，她忽然觉得，原来每个妖都是那么可爱，它们温柔的眼神里，她看到了整个美丽可爱的世界。她不忍再看，转过头来，挪着坚定地步子朝面前的大山走去。由于方才致命的眼泪，她的身体开始慢慢融化。快些，再快些呵，千朵，我就要靠近你了。菖蒲吃力地迈着步子，渐渐地，她的双脚消失了。菖蒲支撑不稳，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她望着面前的大山，温柔地笑着，继续向山脚下吃力地爬去。

快些啊，快些啊……众妖无不心碎地在她身后喊着，它们中有些人的声音已经哽咽。

菖蒲摸到山脚下泥土时，她的身体已经消失，化成了一株开着紫色花朵的菖蒲。那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了美丽的千朵，正向她张开怀抱。千朵笑着说，朋友，你来了。

嗯，菖蒲用力点着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2013年3月11日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