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之然脑子里一直缠绕着一个问题——世间的事,大凡因果循环,然,因起何故,果为之何? 随着调研的深入,曲曲折折,是是非非,越发的难有评判。问题非但没有释怀,反而愈加令他心事重重了。
〖一〗
他实在耐不住了,瞟一眼腕表,已经持续两个多小时,在座的各位依旧推杯换盏兴致盎然,没一点散席的样子。他拽了拽身边董主任衣角,才待说话,董主任又一次端起酒杯。
“来来,再来一杯!这一杯,我代表县委县政府!”话音未落,杯中物已穿过咽喉,“先干为敬了,哈哈。”说着,杯底朝天环转一圈。圆润的面孔在酒精刺激下红的透着血色,眼神与笑容交映,展露出颐指气使的神态。旋即,迎来个满堂彩。
“喝了这一杯真的不能再喝了。”之然苦笑着,知道躲不过去,喝了下去。“各位领导公务繁忙,还专门陪我们,真是过意不去。”他说,“各位领导忙碌了一天,明天还有公务,别为我们耽误太久了。再说,我还要再斟酌一下材料。”
“应该的。应该的。”一片附和之声。之然再次拽了拽董主任的衣角。
“哈哈,也好。也好。”董主任显得不尽兴却很通情理的样子,“陆领导你们也辛苦好几天了。你看,今晚还要加班,明天还要赶回省城,那就早点休息吧。”他站起来,冲着司机,“小陈啊,你开车把领导送回酒店去。”忽而,拍了下脑门,“还有,给宋经理说一声,安排两个好点的技师,帮领导放松放松,解解乏。就说我说的。”再次转向陆之然,“穷乡小城实在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不比省城啊。对了,明早我到酒店给领导送行。”他说。
陆之然告辞,一干人等站起来,“你们坐,你们坐,我送送领导。”董主任颇具领袖气势地摆摆手,“平时各位领导都在各局忙自己的,今天难得一聚,哈哈。”显然,他是要返场。
董主任伴着之然走出餐馆,临上车,他嘴附在之然耳边,“县委县政府的意思,刚才我也说了,还望您好好斟酌斟酌。唉,我们基层真的不容易,这些年还是取得了很大成绩的。在县委县政府的领导下,gdp五年翻了一番,这对于我们贫困县那可相当不易啊!当然,工作上也难免有点疏漏什么的,何况有些问题也并非我们一个小小的县能够解决。”他说,语气老城持重饱经沧桑似的,盯着之然的眼神满含着期许,之然当然明白他的用意,郑重地点着头。董主任满意地笑了,换了副面孔,冲着一边的司机小陈,“准备好的都带上了没有啊?”小陈连声诺诺。
〖二〗
餐馆坐落于离县城有段距离的风景区,从此回下榻的酒店要经过一段盘山道,虽不颠簸,但转来转去还是肠胃翻腾酒往上涌。之然还好,弟子小程实在忍不住,车子没停稳就跳下去,蹲在路边哇哇地狂吐起来。
“难受死我了。”回到车上,小程抱怨道,“都是些什么人呀!”“吐出来会好受点。”之然拿了纸巾递给他,“也是我不能喝,害你代我多喝了许多。好多基层领导就这样,不把你喝倒,好像不尽意。”他说。
车子再度开动,之然心事重重,闭了眼睛陷入沉思。小程时不时地干呕,好在已经再无可吐。他一向自持有点酒量,加之血气方刚,席间不肯服软,这会熊了。
“隔三差五这么喝,真是受不了。”小程感叹道。“他们都是‘酒精’考验的了,只要你们往桌边一座,嘿嘿。”司机小陈或许是不想慢待客人,搭话了。
“我真是服了,看他们那样子,陪我们只是个幌子。你看,各局的领导都吃遍了。”小程又是一阵干呕,怨气涌动。“就为着吃个饭跑这么远!他们平时就这样?”他说。
“不好说天天,反正是经常吧。”小陈说,“这的饭菜有特色,尤其野味,全县最好。县里和各局招待上级来的领导和重要客人一般都在这。上档次。价钱也好啊!老板不是一般人。”
“还贫困县那!”小程悻悻地叹了口气,酒劲上撞,口无遮拦起来,“你看那个董主任,多大个事呀,言行做派官气十足!”他说。“不瞒你说,那可是个人物!”小陈说,“到省城可能算不上什么,在这,县委常委、县办主任可是通天达地。”许是有所忌讳,说完便再不做声,任凭小程自说自话去了。
〖三〗
之然经常与地方打交道,自然知道办具体事者的不容易,待小陈从车上往下搬土特产时,他没有拒绝,趁空给董主任打了个电话,把按摩女的事给辞了,顺便再次提及桃花的问题,请他务必尽可能关照一下。董主任连声应诺,没有再像初次提及时那样推诿,他的心情略好了些。
小程酒意正浓,已是睡眼朦胧,只是老师不睡便勉强支撑着,之然见状打发他去睡了。
之然觉得疲倦,却毫无睡意。他坐到写字台前,面前摆着厚厚一摞子材料。这是他几天来调研的第一手资料。
作为省政协委员,之然一直关注农村问题,也曾通过多种途径——或者来自农村亲朋好友的述说,或者来自媒体或官方途径的介绍,也了解了一些,只是他认为仅仅依着间接资料难以系统梳理出问题的因果。为此,他也曾亲自到过农村一些地方,然而,只有评议权而无约束权的区区一介学者委员,所到之处,地方官员虚意应酬者有之,置之不理者也不在少数,就是缺少真正配合的,也就一直未能如愿形成一个基于实地调研得出的关于农村问题的提案。此番出行,他多了个心眼,事先向政协领导作了汇报,得到重视和支持,尤其特意为他申请了一份省政府办公厅的督导公函。这一举措太给力了,事实证明,手持这把“尚方宝剑”,此行方便了许多。
感叹权力之威的同时,之然更为调研的材料而揪心。
〖四〗
“老师,不好意思,我出丑了。”小程酒意消了,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套间走过来。之然转过身子,示意他坐下,“这次调研收获很大,回去以后,你认真研究一下这些材料,我想对你的毕业论文或许会有帮助。”他说。
临行前,导师特意要他参加此次调研,小程多少已经猜出其用意。此刻,听之然如是说,兴奋不已。
“老师,我也是这样想呐,也大体有了个思路,我想回去之后在好好研究一下材料,很快就能把提纲初稿拿出来。”小程说。他是之然的得意弟子,为人聪明、勤奋,尤其难得品性端正,为此,深得之然的青睐。
“反正也睡不着,既如此,就随便聊聊你的思路。”之然倒了杯水给小程递过去,“以后再逢这样的场合不必太在意面子。”语气和蔼伴着慈爱的微笑;师徒之谊情如父兄,小程诚惶诚恐地欠身接过水来。之然又说,“兴许你的思路也能为我的提案提供一些启发。”
“看您说的,老师。”小程赧然一笑,终难掩饰住略带孩子气的得意。“老师一定记得那个疯癫了的女人和那个被人封死的山洞吧?”他说。
何止记得!之然纠结的正聚焦于此。弟子一语中的,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继而点上支烟,烟气缭绕里,双目微闭。小程知道,这是导师聆听或者思索时的习惯。
〖五〗
错落于山脚的村庄,几条弯曲、狭窄充盈着垃圾和杂物的街道交织其间。街道边上,大多的房子正面看上去门楼高耸富丽堂皇,而转到侧后则露出另一番破败的样子;“粉好涂在脸上”,这也难怪。偶尔的,有那么一处表里如一的,看样子当是生活殷实人家。南墙根下,几个勾腰驼背的老人畏缩着,几条狗和几个孩子在他们周围逡巡玩耍。
桃花源镇桃花村,多么美丽的名字!小程因着名字而起的美妙遐想与眼前的景象反差太大了。
一个女人不知从哪转出来。她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有个ru*房甚至露出来。墙角的老小还有那几条狗立刻打了激素似的,抖擞起精神,冲着她大呼小叫。女人呲牙咧嘴地干嚎了几声,旋即又没了踪影。
这个女人叫桃花,是个自幼给人抛弃,被村里一个孤寡老人收养的姑娘。16岁那年,她像村里其他青年一样外出打工,那时每年还回来几次。年迈的养母过世后,她只是在年下才回来,有时年下也不回来。村里人说她出息了,不仅挣了大钱,模样也是越来越洋气越好看。保媒提亲的挤破了门槛,可是没一个成的,人们都说她心野了,小村容不下了。22岁那年,她回村过年,嫁给了同村的栓子——从媒人介绍到结婚还没过“十五”。结完婚没出正月就又走了,和栓子还有他的独身公公一块走的。对此,村里人不以为意,有些年了,家家还不是这样,能动弹的,过完年都出去了,东南西北没个定数,聚少离多难得团圆几天。到了入秋的时候,她回来了,还是一个人。一改以往未言先笑的开朗活泼,郁郁寡欢。不久,村里风言说她怀了个怪胎,引产差点要了命,回村是来养身子的。还有的传说,她公公和丈夫之所以没回来,是她觉得丢人没敢告诉在另外城市打工的他们,自己偷着回来。不管怎么说,村里一枝花回来了,平日死寂的村子似乎躁动起来,一向每到夜里空荡的街道,时不时地有男人的影子出没。有人说,在桃花家院墙外听见过男人女人的纠缠声、东西的破碎声,还有某家女人气急败坏的呵骂声。
没过多久,村里又爆出新闻,说有几个人竟然得了脏病,得病的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其中一个男的都65岁了。这可是村子里史无前例的,于是乎,人们忘却了自己的龌蹉,一致认为她就是祸根!紧接着,各种传言都来了,有的说她一直在外面干见不得人的营生,什么出息了呀,还不是靠着卖身子;有的说她之所以急死火燎地嫁给栓子,是已经怀上了什么孽种;有的说她不是因为引产养身子,是得了什么不干净的病,没法再在外面混了;有的说栓子结婚后知道了这些,所以不要她了。传言越传越盛越传越离奇,有人甚至把这些年村里得怪病的多了,得癌症的多了,生育不健康孩子的多了,诸如此类等等的不祥,一概与这个女人扯上了关系。渐渐地,桃花成为同仇敌忾的公敌,终于有一天清早,有人发现她被赤身luo体地绑在村子中央的大树上,下阴还插着异物。人们围观着,没人上前帮她,直到有好心人私下里报警。人是救下了,对于她的人生世界已经没有了意义,她疯了。事情闹大了,调查却无果而终。
〖六〗
干涸的河床横亘于桃花村与山之间,从河床干涸的痕迹可以看出,河流曾经水量丰盈。老人们讲,就在十几年前,这里四季清流,鱼虾成群,每到夏季那是孩童戏水的好去处。后来,只有雨季还有水流,再到后来,纵使雨季,水也难以成流,有的只是暴雨成灾、小雨成滩,不仅鱼虾绝迹就是偶有残留的水连牲畜也喝不得了。
受访的三位老人谈及水的时候,留给小程清楚而强烈的印象,他们几乎都表现出几个共同的情愫,小程觉得那是对水已无存的遗憾,是对往昔劳作干渴时跑到河边俯身牛饮的眷念,是对这种沧桑巨变的莫名无奈!
告别三位受访的老人,师生二人站在河床上唏嘘不已。这时,一个受访者又转了回来。
“刚才不方便,上边吩咐过的。”老者四顾无人,低声说道。之然拉着老者的手,同样放低了声音——倒不是怕给人听见而是希望藉此给他一点慰藉,“老人家,有什么话,您尽管直说,我有数。”他诚恳地说,同时手上用了用力。
“上边来的大领导就是不一样啊!”老人慨叹道,“那边山的脚下有个洞,以前被封死了,后来又被淘气的孩子扒开了个口子。”他声音压得更低,“桃花不桃花的,所有的坏事都怪在这个可怜人身上,那是扯淡啊!”说完,转身消逝在树林里。
“这的人真的都病得不轻!”小程还在为桃花的遭遇愤愤不平,见他神神秘秘云里雾里弄着玄虚,更是气不顺。“你还未走出校门,不能理解社会上许多事情其中的原委。”之然心情萧瑟地说。向着老者指的方向走去。小程紧随其后,他觉得老师似乎已经预感到什么。
山洞是被石块垒死的,看样子时隔不久。岩石的洞壁与石块间露着一个口子,可以爬进人去。小程刚把头接近洞口立刻惊呼着让开了。昏暗的难以看见远端的洞里飘出一股刺鼻的气味。看来,没有照明和必要的防护是不能进去了。
第二天,按照原定计划是要到别处调研,之然执意坚持,司机只好又将他们送到了桃花村。
山洞向下延伸,坡度不大,借助手电光亮,可以发现人行其上留有的些许磨擦印记。越往下走,刺鼻的气味越加浓烈,尽管戴了口罩,还是感觉窒息。山洞的尽头是个水湾,上面漂浮着厚厚一层泡沫状的东西,拨开泡沫,下面的水流动着。原来这是一条暗河,这些漂浮物显然是通过暗河涌到这里来的。
当天,回到县城,之然向董主任提及那条暗河,他发现董主任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愠色,颇为不满地瞪了司机一眼。当之然提出希望能够提供那条暗河的有关资料时,董主任陪着笑脸解释道,“县里也发现了暗河的污染问题,可是怎么污染的还没弄清楚,一直在调查,好像源头不在本县,因为那一带没有污染企业。好几年前,曾经有个小型造纸厂,也已经按照国家相关规定断然关停了!为此,县财政可是损失了一笔不小的数目。”他说的绘声绘色,继而又显得颇为无奈地摊了摊双手,“您知道,地下水资源是流动的,有些事是咱们县无能为力的。”他说。
董主任算是婉转地拒绝了之然的要求,之然心下叹息也只能无奈地接受。
〖七〗
“老师,我想论文的切入点就从桃花和山洞着手。”小程扶了扶眼镜框,“桃花的背后折射着现实问题。脱离了传统农耕生活的农民,又难以融入现代城市,既像候鸟又像浮萍,也就造成了世界一大奇观——年年如此的春运大潮!历史上,但凡大规模的人口迁徙流动,莫不伴随着各种各样的问题,何况如此浩大如此长久!”他说,“人之悲苦,妻离子散当属其一,可是您看,当下又有多少人背井离乡,留守儿童、无助老人,凡此种种,何其悲苦!您说,就像桃花,处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幸运当属偶然,悲剧在所难免!更可悲的,愚昧和伪善根本包容不了她!又有几人真正理解,在她身后所反映的又岂是伦理道德问题那么简单啊!”他顿了顿,见老师依旧保持着静默的神态,便继续说,“地下水污染的治理是世界性难题,可是竟然有人往地下暗河排放污水,难道就不担心环境危机!不担心终有一日进而演化成生态危机!这可是遗害深远,祸延子孙的呀!”
小程越说越激动,一口喝净了杯子,突地站了起来。之然被他惊得陡地张大了眼睛,小程方才觉得失态,赧然笑着从新坐下。
“看来你是真动脑子了。”之然拍了拍他的肩,小程知道这是老师嘉许的习惯动作。“这两个问题,任何一个都是很深刻、很复杂、求解困难的。现在问题是抓住了,接下来要纠根朔源,探求解决之道。罪与罚,因果使然,可是,罪显得那样的模糊、那样的复杂,或许终将难以定论。然而,罚却已经清晰地显现,或将更加明显,更加严重!”之然长叹一声,点上支烟,又说,“我的提案需要斟酌再斟酌,你的论文,因为是学术研究,尽可以言你所欲言。只是,注意避免情绪化,愤青就不好了。客观一些,找出因果,提出对策建议。当然,这难度很大,咱们一起努力吧。”
听导师这样说,小程喜不自禁,内心涌动着立马行动的激情。“不早了,也该休息了。”之然站起来。小程道过晚安,回到自己房间,他知道,导师与他今晚无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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