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妻狠狠地蹬了我一脚,痛得我有些难受。我叫了一声: “干嘛,都什么时候了,还——” “什么干嘛,想得美——是你在说梦话,还大喊!”妻有些不悦地说。“哦,是吗?说梦话,还大喊?”我喃喃自语,似乎有些醒悟,“是的,大概是吧。好像一条很粗又园,滑滑的,口张得大大的蟒蛇缠住我的脖子,喘不过气,才大叫父亲的。父亲手执一椿木棒撬开了那蟒蛇。”“这样?”妻将信将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概,想你父亲了吧。”也是,想父亲了。可谁叫咱总是忙忙……忙的,不会吧?难道连在饭桌上给父亲奠一滴溥水酒的机会也没有?不是!其实什么也没忙,那只是托词而已,心中没了父亲才是真的。
是啊,我的确忘了我的父亲,我那仁慈宽厚、节俭勤劳的老父亲。他在人世间的另一国度,睡了差不多整整十年。
我披上睡袍,呆坐在烤火炉傍,开着低暗的夜光灯,泡一杯浓浓的香茗。在这沉寂的深夜,一个人漫悠悠、傻傻地想着父亲……
父亲是病死的。农村人不辟忌,病死就是病死,不像城里人叫去逝。脑肿瘤,恶性,晚期。医生下的判决书。说,”让你父亲多玩玩,多吃些好的。”那年,我刚从省税校毕业,参加工作不到一个月,没发工资。根本谈不上让父亲多玩、多吃些好的。父亲也挺理解,从不张口向我要点什么。
我悄悄找到所长,向他讲叙了我父亲的一切。所长很感动,心情也很沉重。二话没说,从口袋里摸出300块钱,塞在我手上。“一点小心意,谁没父亲呢。”
我颤抖地接过,要写张借条给他。所长很生气,“怎么?不像兄弟啦,谁家又没难啊?”
我走了。回头,还不时望着他,感激的泪水有些不争气地溢了出来。
父亲憔悴的面部,没有一丝血色,乌青乌青的。头发一大片一大片地脱落,顶上也见不了多少油光,灰白灰白的。讲话有些吃力,手搁在躺椅上,发着抖,很少动作。
我端来中药,一勺子一勺子地慢慢喂着,可到嘴的药汤又从口中冒了出来。父亲那洼进去的眼洞里已没有神采,眼珠子也失去了灵气,像一只露白的鱼飘浮在浑浊的池塘里, 一动也不动。
我将300块钱放在他手上,他那没有灵气的珠子好像轻轻地挪动了一下,“这是所长给的,让您买点好吃的。”父亲只是挪着眼珠子,没有说话。我想:父亲的日子,不会多了。我眼里噙满泪花,努力压抑着自己,生怕哭出声来。安慰着,”病会好的。父亲,你一定会好的!”
这时,父亲好像晃了一下无力动弹的头,不说话。深幽幽的眼里似乎挤出了几滴热热的泪。那是祈求,那是渴望……
我懂。那是父亲对生命的渴求!那是父亲对儿子未来的期盼!
……
父亲落气的那天,我不在他身边。远在一山区税务所工作。是三弟打来的电话。我接电话时,只听话筒里三弟断断续续的哭诉:“父亲不让你知道,怕影响你的工作——影响你的前程——我……”我听不下去了,话筒掉到地上。所长要派车送我回去,可我有些不舍,年终的税收任务那么紧。“去吧,去吧。这儿有我们呢,没有给父亲送终,就多磕几个头吧,谁没有父亲呢。”所长在劝我。
……
灵堂中央,摆着父亲的遗像。僵硬的身躯睡在漆黑、冰凉的棺木里。顶盖没合上,我用手轻轻的将父亲睁大的眼睛阖上,跪在他的身边,泪水珠子般落在干枯的泥土地上。头撞棺木,殷红的血粘满额头,没有一丝感觉。三弟见我身体虚弱,将我挽走,扶坐在躺椅上,一声不响地将300块钱交给我。说:“这是父亲临终前,要我给你的。钱要还给你所长,心意他领了。”
我紧握着父亲留下的带有余温的钱,心也随着父亲的灵光走了。
后来,是三弟和众亲戚狠掐我人中,才醒的。醒时还不停地大喊着父亲!那情形,当时惹得众人都流下了悲痛的眼泪。有道是:好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父亲下葬在离老家不远的一片荒芜的土堆上,头枕着的地方正对那气势巍峨的盘山(盘山,在那儿,安葬着许多为解放澧州城而英勇牺牲的烈士)。坟上,三弟和我替父亲栽了一棵还不成熟的香椿树。父亲生前常说,香椿树好啊。它不仅在清晨散发着清香,而且它树枝上的嫩芽还可入口,吃起来,有滋有味呢。我和三弟满足了父亲的愿望。可不懂的是,父亲为何独独偏爱香椿树?那苍翠常绿的松柏岂不更好,它既能傲立寒霜,又能景物怡人啊!
我心中有无限的迷茫,只在没人的时候,静静地傻琢磨:那香椿树大概是父亲生前的精神支柱吧,喻示着他勤俭朴实劳碌,为后人造福的一生。
一个很偶尔的机会,我碰见了父亲的一位故友,他跟我谈起父亲。说我父亲怎样地吃苦耐劳,怎样地为了儿子们读书,拚命的劳作。当我打断他的话,谈到我父亲为何偏爱香椿树时,他沉默了。我递给他一根烟,替他点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一团乌云从他嘴角荡漾开去,然后袅袅升向天空。
“简短说一下吧,下次有机会再长叙。”他站起身,似乎有什么事要赶紧去做。“你还没简短说啊!”我提醒道,“哦,是这样。五八年的那场大饥饿,你还没出生呢。你父亲差点死去,我也一样。要不是那香椿树的嫩芽,我和你父亲早就不在人世了。”我没有出声,仿佛回到了父亲的那个年代,那个饥饿的年代!我终于明白,心里的疙瘩也解开。这大概就是父亲钟爱香椿树,生前常常念叨香椿树的缘由吧。抬头喊父亲的老故友,可半个人影也没有,不知什么时候,他悄悄地走了。
……
“哎,都凌晨三点啦!明天还上不上班啊。”妻在床头叫唤。我从记忆的海洋回过神,瞥一眼墙上的挂钟,的确三点,该入睡了。可心里总惦记着那棵香椿树,父亲坟上的那棵香椿树。它可是父亲的救命恩人啊。也或许是那个世代的救命恩人。
我决定了。明天一早就告诉妻。今年清明,一定去看看父亲,看看父亲坟上的那棵香椿!
本文已被编辑[轻轻走来]于2005-2-22 23:56:17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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