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年,柳树刚冒了一层嫩芽,便对着河水左顾右盼,一副自我陶醉的模样。清风稍动,又百般忸怩,含羞摇曳;河边毛五家的白鹅带着扁嘴鸭并不理会倒映在水中的杨柳,张开翅膀,嘎地吼一嗓子,跃入水里,鸭子紧随其后,也跳了进去,只是暗暗发了一声欢叫;一时间,水面波浪不断涌到岸边,打湿了岸边的草地,枯草丛里已经长出新生的草叶,一些像豆粒那么大的蓝色无名小花也悄悄绽放了,就像满地的小星星。
春天来了。
毛五家的桃花开了,他家的桃树长在坝坡上,坝坡是公家的,桃树是毛五娘栽的。看管水坝的人员几次要她家砍去或者移走,毛五娘都是哭闹着,装疯卖傻不肯弄走,死缠烂打占着这一点公家的便宜,自己家的自留地还留着种菜呢,如何用来栽树?几株桃树只要开花,就有淘气的孩子去折,毛五娘打田里劳动回来,看着折断散落的桃枝,就站在桃花树下,扯着嗓子叫骂一阵子。也难怪,那几株桃树开在空荡荡的斜坝坡上,灿烂的如天上落下的云霞,又粉嫩,又娇柔。路过那里,确实手指生痒,折它一两枝插在瓶里养着,那才美呢。不是说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吗?可我不敢,小时候胆子小着呢,毛五娘骂起人来很凶的。那可是她的的命根子,心肝宝贝;虽然我喜欢那些桃花,却只能等到桃花飘落,捡那些凋谢的残花,嗅着已经淡去的幽香,爱不释手。
毛五娘恨不得桃花谢了,就满树挂满红彤彤诱人的大桃子,好摘去卖个好价钱。她家的日子过的的确窘迫;天渐渐热了,毛五身上还是那件穿了一冬的棉袄,已经磨破几次,他娘按着毛五身上给棉袄打了补丁。十来岁的小男孩,已经知道害羞怕同学嘲笑,打了补丁的地方,他总是有意无意拿着书包或课本遮挡着。这会子是胳膊肘磨烂了,露出白花花的棉絮,再也无从遮住,毛五沮丧着呢。
(二)
毛五上面还有四个哥哥,大哥二哥都是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就是家里太穷,迟迟没有人来提亲,真是急坏了毛五娘,她逢人就央求给她家两儿子帮帮忙。可是家庭条件不好,即使有人来说媒,总是十有八九黄了的多。
毛五娘想钱都要疯了。能换钱的东西,决不放过。每天早早起来,到河边去寻找鹅鸭丢撂在水边的蛋,有人知道她这毛病,就戏弄她,把家里的空蛋壳装上沙子,偷偷的丢在河水边。每次路过都瞪大眼睛寻蛋的毛五娘眼前一亮,不顾水凉脱了鞋子就下去,捞出水一看,知道上当了,作俑者暗自发笑,毛五娘讪讪地穿上鞋子,嘴里骂道:出门就被车撞死,吃枪子的,挨炮轰的······虽不提名,心里也有所指。
毛五家在粮食不够吃的情况下,还喂了两头猪。她每天要到田里打一麻袋猪草,她身材矮小柔弱,一麻袋装满猪草立起来和她差不多高。抗不起来,就背,背不动就拖。等来到家里,那张营养不良的脸就变得蜡黄。煮好的猪食,猪吃,她也吃,不过给自己碗里加点盐巴。还一边吃一边对到她家窜们的人解释:鲜嫩的野菜,甜丝丝的,好吃呢。不过是心里怕人家嘲笑她自我安慰罢了。她家两头猪都因为不加主食,光吃草,像铁打的猪娃,长得缓慢。
屋漏偏逢连夜雨,好不容易猪快出栏卖钱了,又遭遇猪瘟。村子里喂养的猪眼看保不住,卖是卖不出去了,手快的趁着没染上病疫早早给猪杀掉放血,落得猪肉犒劳家人。可是毛五娘哪里舍得,恨不得替猪得了这病,眼瞅着两头喂了一年的猪一天天没了精神,不吃不喝,病怏怏地睡倒了。找来兽医,兽医跳着叫嚷:还不赶快用生石灰埋掉,这样的猪死了人也不能吃!
猪,死了。毛五娘没有把它们埋掉,而让她的儿子们给猪开肠破肚,开水消毒,最后拿来盐巴左一层,又一层撒上,她说盐巴能除菌,腌好了,放在通风处,等风干了,啥细菌也没了。毛五家连瘟猪也吃在村子里传开,这给正在说媳妇的两个哥哥又加了难度。那一年,她为了挽回不良影响,桃子刚泛红,就摘了一些送到左邻右舍,给几个常做媒的送的桃子更多,更大。
(三)
是桃子的功劳吗?那年媒人使了大劲,下了真功夫,毛五大哥二哥都说好了亲事,定了婚;只等明年春天,毛五家盖好新砖瓦房,新媳妇就可以过门了。
有好事双喜临门,毛五娘整天合不拢嘴。四十多岁的人,牙齿早早开始脱落,仅剩寥寥几颗残留的牙齿也是像抽烟的男人那样染成了黄褐色。比实际年龄老的许多。过早的衰老原因还是营养不良和来之生活的压力。她唯一最奢侈的消费就是抽烟,她不准她的儿子们抽,她说自己是“老家败”,孩子不能学她。
后来听她说她娘家那里种植烟叶,姑娘小子几乎都会抽烟。成家以后,因为要熬夜做活,靠着烟来提神,也就戒不掉了。毛五娘估计是咱村子里睡觉最晚,起的最早的人了;夜晚她要扎笤帚,成宿地扎,等到够一定的数量,会有贩子上门来收。一把笤帚能挣一毛多钱;这个要强勤劳的女人,常常熬着通红的眼睛一边拉着风箱一边打盹,两口大锅里,一锅是为家人熬的早饭红薯粥,一锅是煮的猪食。她那矮小的身影就像永远旋转的陀螺,转啊,转啊······
次年春天,桃花刚刚绽开殷红的花蕾,毛五家的新房子在他娘没日没夜的操劳下终于建成了。红砖黑瓦,洁白的墙,崭新的门窗,崭新的家具,红彤彤的喜字,红彤彤的锦被,这个争强好胜的母亲还是咬着牙为儿子办了风风光光的婚事,当喜庆的鞭炮声响彻天空,响彻村庄时,两房媳妇终于娶进门了。
毛五娘那段日子人像长高了似的,走路细腰板挺直了,脸上蛛网一样的皱纹里绽放着暖暖的春意,见了人也不是先前那样吝啬,主动把烟递给别人,只是要搭上一句话:“别嫌烟孬哦,”,自然谁也不会嫌弃,乡里乡亲的,谁不知道她家日子艰难:五个儿子放在谁家都够戗,男人又是个痨病鬼,不能做活,还要紧着吃点补品,这个女人不容易!
(四)
毛五的大哥二哥都是勤快的小伙子,婚后的他们自然不敢慢待肩上的担子,很快又像往常那样去山上砸石子卖给建筑队里。只是家里离大山几十里路,为了赶时间多做工,每天都是天不亮就上路,夜晚回家常是披星戴月。那日,他们如往常一样按时起床。毛五娘早已煮好早饭,不安地抬头看着天,广袤的天空没有一颗星星,乌云层层朝一起云集着,“怕是要落雨了。”她喃喃自语。
不大功夫,真淅淅沥沥的下起来。“下雨,就不上山了,阴雨天,天亮的也慢,不见路,难走!”毛五娘果断地对放下饭碗的儿子说。
“春天的雨,算什么?下不大,没事!”毛五的哥哥也坚持要出工。“那半路下大就回来!多穿点,阴雨天寒着呢.”毛五娘迟疑着给她的儿子找来雨衣,目送他们消失在朦胧的雨里。
那天,雨一直哩哩啦啦下着,刮着萧萧寒风,温度下降得很厉害。“死天,这会子还倒春寒!”毛五娘和儿媳妇们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骂着老天,心里却一直忐忑不安,惦念着山上的儿子。
凄风苦雨来的急,桃花匆匆凋零,满坝坡都是残红,唯有小草在春雨滋润下越发蓬勃,一片片的花瓣无奈地躺在草地上,任凭风摧雨浸,大好的春天在这不期而至的风雨里添了几多愁哀。
雨天,天黑得早,毛五娘早早做好晚饭,特地多炒了一盘鸡蛋,扣在盆子底下。毛五馋的偷偷用筷子蘸着菜汁放在嘴里吧嗒着。他的嫂子看他那样就夹了一块鸡蛋放在他嘴里,毛五高兴地做着鬼脸。他娘阴沉着脸,责怪毛五说:”你大哥二哥到现在没回来,你有心情吃呢?,哪里就饿着你了?”毛五撅着嘴,悻悻地走开。
等,焦急地等。毛五的哥哥即使往常遇到雨天,也该早早回来了,饭菜拿到锅里热了几回,还不见他们的踪影,先前是一个人不安,现在一家子都翘首盼归。院门被风雨敲打的声音一次次牵动着家人的神经,毛五娘开了几次门,探出头又缩了回来,一脸的失落,无助,焦虑。她要其他人不要等了,估计很多人家都吃了晚饭,洗洗上床休息了。她把鸡蛋端走搁在热锅里,毛五这次不敢再流露嘴馋的神态了,也在忐忑不安地期盼两个哥哥归来。
(五)
雨,还在下着,风的势头似乎更猛了。毛五娘一颗接一颗抽着廉价的香烟,坐在地上,手麻利地扎着笤帚,心却像在热锅上煎烤,眼睛不住地穿过昏暗的灯光落在挂满水珠的玻璃窗上:多么希望外面的风雨就此停住;多么希望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多么希望儿子会突然出现在窗前;这风声这雨声像尖锐的石子在她心脏里不停地滚落,弄的她心烦意乱,扑落身上的笤苗,起身准备再点燃一颗香烟,就在此时,突然听到“咚咚”的敲门声,虽然一直盼望有人敲门,可是猛然听见,她还是惊慌地颤抖了一下,来不及撑开雨伞,敞着身子冒雨跑出去打开院门,开了院门,不禁又颤抖了一下,来人不是望眼欲穿的儿子,是邻村和儿子一起砸石子的老张。
老张的身上溅满泥水,浑身透着湿漉漉的寒气,满脸是惊吓惶恐,看到毛五娘一把抓住,打着冷颤,上气不接下气带着哭腔说:“嫂子啊,出,出事哩,毛大和毛二被车撞了,撞车是,”
毛五娘身子歪了一下,抱着老张的胳膊,不等老张说完话就急切切问:“挨撞了?都挨撞了?咋样呢?人在哪呢?厉害吗?”
“呜呜,唉!拉煤的车,装满满一车煤呢,不知咋地,就直接朝我们走的道开来,毛大和毛二急着往家赶,走得快,在我前面,等我听到‘咔嚓'声响,跑过去看路边大树都被撞断了,毛二被撞的老远,板车都撞散了,毛大,毛大被碾压在车轮下,到处是血,唉,唉······”毛五娘再也撑不下去,一头昏倒在惊魂未定的老张怀里。
院子里除了雨声,风声,更大的是毛五一家的哭声,两个媳妇抱着几次昏厥的婆婆,失声痛哭,邻里听闻噩耗,相继来到毛五家劝慰,帮忙,连夜去往事发地。
司机那天也是当场毙命,车子的驾驶楼都撞扁了。这是春天的灾难,更是毛五家的灾难!事后,那些去帮忙的人回来说:惨不忍睹,毛二的脑袋摔暴了,毛大身体被活生生轧断了,现场触目惊心啊!
毛五娘,这个像陀螺一样的斗士,终于悲伤过度,倒下了,躺在床上,水米不进,想起儿子,就嚎啕一番,可是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她太虚弱了,一动悲念,便昏厥过去。可怜的两个新媳妇未来的日子又何去何从,一双双泪眼看不清前方的路,前方一片黯淡。
人死了,需要入土方可为安。毛五娘顶着巨大的悲恸,在众人的劝说下强迫自己喝点米粥,强打精神和主事的人员商量着儿子的后事,白发人送黑发人,且是一下送走两个最最至亲至爱的儿子,这个瘦弱的母亲跟在棺木后面,被人架着,挣扎着,捶胸顿足,再一次哭得肝肠寸断。围观者无不悲切动容,陪着流下同情的眼泪。
毛五两个嫂子被娘家接走,顺便把陪嫁的东西也拉走了,毛五娘这个平时吝啬的连一颗廉价的香烟都看在眼里的女人,在儿媳告别时,掏出箱底里她当年陪嫁的一副银手镯,分别套在两个儿媳的手腕上,泣不成声道:“苦两个闺女了,以后不嫌弃就当闺女走吧。”害得婆媳三人又是一场痛哭。
(六)
苦难的日子总会过去的,生活是要向前看,无论曾经经受怎样的磨难,坎坷,勇敢的人都会跨过去,虽然,经历的伤痛像刀刻在心,可是坚强的人会手捂伤口继续前行。坝坡上的桃树挂满小青桃,带着羞答答的青涩躲在褐绿的叶子下面,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梢,春天任然还在。
经历大喜大悲的毛五母亲又开始像往常一样,看守她的桃树,不许淘气的孩子走近,依旧拿着大麻袋打她的猪草,跑到河边逢人就说她家的鹅鸭老是不在家下蛋,都把蛋丢在外面了。人们又开始低声咕噜她小气的样子,但是也更加敬佩理解这个瘦弱的女人,还有三个孩子在上学,还有带病在身的老伴要侍候,还有那些抹不去的伤痛要她承受。
这个像山一样扛着苦难的女人,并没有因为遭遇贫困,挫折,苦难而就沉沦,消弭,用她那双朴实的,勤劳的双手继续谱写着平凡的人生!她是平凡的,可也是美丽的,她像春日盛开的桃花一样绚丽,像一片云霞降落人间,温暖着灿烂着滚滚红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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