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位在官场混了多年的朋友说，人，有时为迎合身边的环境，不能说实话。有时，还不得不多说，很多假话。

我当即立场坚定，旗帜鲜明，义正词严地反驳道：这简直是胡说八道！你怎么能这样说哪？为人，就应该襟怀坦白，就要实话实说，怎么能说假话哪！

我的那位朋友对我义正辞严的话语很包容。他毫不在意地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老弟啊，要是都像你说的那样就好啦，那咱们的国家……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突然像马路上行驶的车辆遇到了什么紧急情况，急忙踩住了刹车，嘎然打住了话语，又摆出一付饱学之士的样子，低声地说，这些年我经历的事儿多啦。有些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这就叫中国特色啊。

这是什么中国特色呀？看他那神神道道的样子我说，得了吧，我又不从政，哪来那些什么“意会”“言传”的。

我那朋友倒坚定的打起手势，正襟危坐地说，除了沙漠无人区，只要有人的地方哪都一样。好了，好了，我不和你犟，你不信，你明天就自己去试试，看看你自己是怎么说的，怎么做。朋友很诡秘地笑了。

朋友诡秘的笑，笑得我一点都不舒服，一点都不爽。

哼，试试就试试。

为验证朋友的话，我决定明天处处严格要求自己的一言一行，我就不信，为适应身边的环境，人，就非得说假话。

第二天早晨一上班，工程部里的同事便告诉我，杨经理刚才来找过我。说杨经理在他办公室等我有事。

杨经理在他办公室等我有事？！我一怔，急忙看了一下表。嗐，这时离上班时间已过去25分钟了。我心里一阵懊丧，一向遵守作息时间的我，怎么偏偏赶上杨经理找我有事就迟到？！

杨经理也是，早不找，晚不找，怎么偏偏赶上我迟到，就找我？！这真是邪了门儿？怎么咳嗽了一声还闪了腰，可真够寸劲儿啦。可这能怪着谁呀？要说怪，都怪我昨晚那场晚会看得太晚了，早晨睡过头，没按时起床才迟到了。我不能再耽误了，赶紧去敲杨经理的门。

杨经理是位慈眉善目，关心下属的中年人。他见我进屋忙放下正在浇花的喷壶，笑呵呵地把我拉到他身边的沙发上，根本就没有批评我迟到的意思，却关心地说，象你们这个年龄段，工作忙，家庭负担重，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早晨是不是还得送小孩上学啊？我忙说，是，是啊，天天都得送小孩儿上学呀。今天的车少、人多……我刚说出一个“是”字，就觉得今天上班的第一句话就说了假话。可今天这种场合特殊，处于维护自己的利益谁都得这么说，于是我借着科长给我搭的台阶，心安理得地原谅了自己，还充分地补充了许多迟到的理由。

不料，杨经理却十分善解人意，既往不咎，宽宏大度地摆了摆手，打断我的话说，你的工作做得不错，是咱们工程部的骨干，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接着话题一转又说，前几个月来咱工程部的小李和小王的试用期都到了，根据咱们工程部的人员编制只能留一个，我看小王工作热情高，积极又主动，大家反映也不错，你说呢？

让我说？我咋说？

谁不知道小王是杨经理夫人的侄子，前几天杨经理的夫人还特意来办公室找我，让我好好关照小王。虽说小王会来事儿，会干面子活，但工作远没小李踏实任干。可现在杨经理都说小王工作热情高，大家还反映不错，我怎么能有悖杨经理和大家的意愿，说小王不好小李好哪？即便我如实说出小李踏实任干，小李就真的能留下吗？……于其相反，以后我又怎样面对杨经理和小王哪？

现在看来，我的意见根本就无足轻重，不过是领导发扬什么民主，听听群众意见，或是什么走走过场而已。谁还不知道，反对意见提了也没用，这是杨经理早就定好的事了。若不是杨经理瞧得起我，器重我，还不会征求我的意见哪。

于是，尽管我心里觉得很对不起小李，还是很迎合杨经理的意愿，大肆宣扬了一番小王的工作业绩。杨经理听了，连连点头，满意得眼睛就笑成了一条缝，送我出门时，还不住地拍着我的肩膀，连连夸我看人很有眼力，往后要多帮工程部出注意，想办法，多多献计献策。

走出经理室，我就知道我又说了假话。其实这何止是假话，简直是混淆是非，颠倒黑白。可在那节骨眼上，我不那么说，又能怎么说？我又不是决策人，我无力回天。尽管现在我深深感到很愧对与小李，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哪？我只能无助的暗暗鼓励自己，好好干吧，等有朝一日我说了算，一定要一身正气，不徇私情，严以律己，好好的主持公道！现在我只能深深的忏悔，自责……万望，万望小李能理解，理解吧。

小李和小王的事搅得我心里揣揣不安，心情烦躁起来。回到办公室我顺手拿起茶杯，可杯子里一滴水也没有。这才想起，早晨一来就放好茶叶，还没来得及倒水，听说杨经理找我，就急急忙忙去了经理室。我沮丧的放下杯子。就听见高跟鞋有节奏地“咔哒，咔哒”敲击地面的清脆声。我知道是对桌挺能臭美的小黄进来了。

小黄笑盈盈地捧着暖水瓶走到我的身边，轻言细语地说，经理单调，胡箩卜刻小孩儿，红人儿呀。

我心里正烦着那，没有吱声。

哎呦，还挺深沉哪！来来来，本小姐给你满上。小黄热情有加地往我杯子里倒水。

我不能再做沉默状了，忙说谢谢。

小黄倒完了水，趁势抖了抖粉红色的连衣裙，笑着说，本小姐新买的。看看我穿这套连衣裙怎么样？

怎么样个流儿！丑态百出。都三十八九了，还本小姐，本小姐的。看看这连衣裙她穿得花枝招展，多难看，多不符和她的年龄。可这话我不能直说，她是我们公司李总的小姨子，是我们工程部的会计。要想职务提升，还得多靠她在李总面前多美言几句。还有就是为了出差报销顺当，也不能得罪她，惹她不高兴，再说也不能伤了女人的自尊，就凭她刚才还那么热情的往我杯中倒水……

于是，我言不由衷的说，不错，不错。

如果说我为了应付了事，光说“不错，不错。”也罢。可为了我今后的前程，和出差报销顺当，我还故意夸大事实，不管不顾地在，“不错，不错。”的后面虚张声势地加上了。“这套连衣裙，简直是漂亮极啦！穿在你身上至少年轻了10岁。”

“是吗？哇！年轻了10岁！”小黄竟信以为真。惊叹地重复了一句，就兴奋得高兴起来，还蹩脚地原地转了一圈，来了个模特造型，甜甜的笑着说，谢谢？谢谢啦！她的脸上就聚集起来不少夸张的笑容。

我趁她得意转身之时，将手偷偷放到桌下，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心里后悔的说，真他妈的被逼无奈，又说了假话。

仅仅这么一会儿，我就说了这么多假话，我决心下午说啥也不能再说了。

我想，只要我不主动说话，不和别人搭话，严格点说干脆就不说话，还能说什么假话吗？于是，为避免周边环境的干扰，我将两只耳朵塞满了纸团，埋头整理昨天还没有写完的一份工程维修报告。

这个措施果然很奏效，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报告也写得差不多了，我一直守口如瓶。我偷偷用眼角余光斜视办公室那几位，他们正在饶有兴趣地谈论什么，小黄竟笑得前仰后合，我暗暗庆幸，若不是我足智多谋想出这么个好主意，现在说不定又说了不少假话。

可就在我余光未有收回时，小刘从外面兴冲冲地走进来，一进屋就向大家发什么帖子，还冲我嘎巴嘎巴着嘴，笑了笑。我因耳朵里塞着纸团，听不着，没有回话。

大家的目光就像一束束刺眼的探照灯，齐刷刷地向我射来，照得我眼前光芒四射，无地自容。

我匆忙取出耳朵中的纸团，这时小刘和小黄已来到我的桌前。小黄说，你怎么啦？脑袋里进水啦？还是装聋作哑？说着扯起我的耳朵。我忙说正在起草维修报告那。

小刘并不在意我傻乎乎的样子，满脸喜悦地说他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请大家去喝喜酒。说着竞像罗格给奥运冠军颁发金牌那样，双手恭恭敬敬递给我一张金光灿烂的帖子。

我接过金灿灿的帖子，真想说，你媳妇生儿子，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没帮上什么大忙，何必行如此大礼？但觉得这话说了肯定不妥，玩笑开得太大了不说，也不符合眼下人情往份的潜规则。

于是急忙统计一下，这个月一个婚礼，一个寿礼，再加上小刘这个帖子，总共三份，这个月的工资恐怕要掘出三分之一了。随份子，随份子，这是他妈的什么风气？这就是几千年文明古国的传统民俗吗？祖宗的勤俭持家，君子之交淡如水怎么不发扬光大。

咳，这个月的份子算是够受了……可这是心里话，我不能这么说。于是，我急忙调整了一下情绪，准备好满脸的笑容，十分热情的说，恭喜恭喜，恭喜你终于当爹了！我一定去，一定去喝喜酒！一下午没说话，这一开口又没说心里话，没说心里话，是啥话？还不是假话！

咳。

算了一下，这一天在班上假话真的没少说。

下班回到家里心里还觉得很别扭，很郁闷。

老婆看我回来了，便笑呵呵地说，回来了。饭好了。菜料也配好了，是你爱吃的香辣肉丝，就等你回来我去现炒，好吃热乎的。说完老婆又头不抬，眼不睁地忙着往脸上涂抹防皱霜。怕我等急了又说，别急，再过两分钟就抹完了。

说是两分钟，其实还不到90秒老婆就涂抹完毕。她两手叉着并不苗条的腰肢，美滋滋，笑嘻嘻地望着我说，这个疗程快完了，看看吧，怎么样儿？效果还不错吧。

望着老婆眼角皱纹里填充的防皱霜，我心里想，生老病死是大自然不可抗拒的自然法则，光凭那点什么化学粉霜就能青春常在，其不怪哉。

于是我一反往日随合的口吻，实话实说，要是防皱霜能留住青春，那不违背了大自然的规律？哪还能分清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婆儿？你怎么抹，还不是那张四十多岁的老脸……

老婆一听这话，刚才还荡漾在脸上那美滋滋笑嘻嘻的笑容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突然拿出动物园黑猩猩的目光，十分惊讶，十分陌生的望着我，过了好一阵子才说出话来，怎么怎么，怎么我四十多岁的老脸怎么啦？你看够啦，是不是？看够了你去找年轻的！找漂亮的！……说着竟像小孩子一样，说哭就哭了，眼泪就一双一对地流下来，竟把刚涂抹的防皱霜冲出两行浅浅的水印印。

我有些发慌了。没有想到我今天的头一句实话，竟惹得老婆如此伤心落泪，我想趁女儿还没回来，赶紧把老婆哄好，把菜炒了。

没想到，这次我竟十分错误的估计了形势，老婆并没有按以往的套路走，今天竟表现得十分成熟，十分老到，根本就不买帐，竟入木三分地说，今天我算是看透了你，以前你对我说的那些好话，全都是花言巧语的假话！今天你算是狐狸尾巴漏馅了，彻底露馅啦！这些年，我白像保姆一样的伺候你了，往后你要吃什么自己做去！现在就去！我今天心里难受，菜不炒了。

老婆摆出一付软硬不吃，大彻大悟，苦大仇深，当家做主的样子。我一看就傻眼了，真的傻眼了。我真没想到在家里说一句实话还惹来这么一场大祸。

看来，今天要吃老婆炒的香辣肉丝是难了，难于上青天啦……

这时我才感悟到，我的那位朋友所言，人有时为适应身边的环境不得不说一些假话，还真他妈的挺对！唉，啥时才能说句心里话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