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门不肯出,投窗也太痴,百年钻故纸,何日出头时?

这首禅偈出自一则著名的禅林趣事。当年神赞从百丈处得法后回大中寺受业，一天，业师在窗下读经，一只蜜蜂撞着窗纸想飞出去，神赞见此说道：世界如此之大，不从空处出去，偏要钻故纸堆，何年才出得去？业师顿悟，次日便传衣钵于他，请神赞替众人开示说法。

1200多年后的今天，当我读到这首禅偈，如菩醍灌顶。所谓“舍指得月，得鱼忘筌”，感受不过如此。

年前，我还在龙城一家港资企业担任行政主管，一念顿生，我决意辞去这份别人求之不得的工作。三月初，我回归阔别已久的故土，仿效遁世先贤，过起闲适的田园生活来。“生铁补锅——看各人的手段”。就生存而言，“瞎眼的鸟雀饿不死，没毛的蛤蟆冻不坏”。且不说文章千古事，十年写世界，提笔也太早。问题是：心性淡泊之人，非宁静无以致高远，与其一任尘嚣泯灭沉沦，不如抖落红尘，做一闲云野鹤。“扁担上睡觉——只求心宽”。岂管它出头不出头？

钻进久违的那间缀网劳蛛的斗室，尘封数年的万册藏书，摆出一副冷酷的面孔迎接它的主人。它们都是我的宠儿，我的第二情人，理应博得我的爱抚和触摸，为它们拂去尘埃。检视书柜底重量不菲的日记、情书、读书笔记和文稿，十年乃至二十年前的故纸，散发一种书香与霉变混合的怪味。这些连废品大王都不肖一顾的纸片，我却视为宝贝。逝去的年华，就象石头砸向平静如镜的水面，激情似波纹早已消失，人事已非，唯有一张张故纸笔迹朦胧可辨，告诉我昨天，或者昨天的昨天发生了什么。尽管有的被汗渍浸润；有的被泪痕圈点，故纸仍然是我忠实的生活伴侣，为我保存鲜为人知的起居日志和情感脉络。

梦幻般地活在亲人、朋友或者爱你的人心中，百年之后，终被遗忘。且在故纸堆里安身。偶尔新纸代故纸，泪痕换血迹，铺在自己的人生路上，总觉踏实。俯仰浮云太空，烟雨尘寰，逝如春梦。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梦中造作，梦中领受。我也是梦，情也是梦，旧文重阅，故纸再翻，只不过重温旧梦而已。听说有人在故纸堆里翻出了贝多芬的音乐手稿，不如说，今人圆了古人一个梦。

信步徜徉于屋后小花园，数十盆名贵花木皆成枯木。花钵四散，残枝遍地，贱草丛生。一种俗称“鸡屎藤”的蔓葛散发难闻的恶臭。有碍观瞻的，却早春华发，生意盎然。名花固灵性之物，可能因为数年间无人关照无人欣赏，自生自灭也没啥意思，被花神招回天国去了。有心栽花花不发，何况无心？经曰：无心即无物，无物即天真，天真即大道，大道即丧我忘情。如今我未丧，岂能忘情？花开花落，荣枯岁月不在纸上，自在我心中。我若百物不思，念断即死，何处长生？于是，一个近乎痴傻的念头涌动心头——再建后花园。

三年前，我为满足山茶花的原生习性，从云雾山中运来一些净土。曾记得近一半堆放在靠窗的墙脚。如今，它躺在乱草丛中，上面散落几片深红的纸屑。眨眼望去，使人联想到清明节祭奠后的孤坟。无意间拾起一角纸片，背面印着“...离字...号”，才突然想起是自己前不久撕碎的一本证件，当时的表情已无从考证，似乎象一个初出道的演员，完全误解导演的意图和规定动作。手捧失去往日新鲜，蒙上一层灰暗浮尘的“净”土，捻碎，连同片片故纸点滴撒播。拾取的是即将被时光冲刷的记忆，埋葬的是人世不可避免的怆伤。

归心净土源于禅净双修，由前生爱取造成的善业恶业，随着从窗口扔出的故纸碎片，飞灰烟灭。与颓败的花枝，自生的春草，还有那堆用于栽花的净土，一并随喜真如，圆证妙果。佛法云：有求皆苦，无求乃乐。莫非我远离都市，摒弃繁华，一头扎进故纸堆，仍旧身在无明处，处处贪着？再看神赞的禅偈，我才茅塞顿开,大彻大悟。

从他乡归故里，从故纸堆到后花园，一首禅偈，一段判词，应证十二因缘业的有缘业：不作意即是念，触受爱取有，无为即是求。身离而心不离，注定走不出爱别离苦。

后花园没有花香，一只迷路的蜜蜂却误闯进来，我正注视着它，看它是否失望地依原路飞走。一个远方的网友打来电话，问我近段过得怎样，我随口占一首偈作答：

笔头风月平平过，眼底烦愁渐渐多，景德传灯害瘦身，须眉山路正蹉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