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小桃啊,你不认识我了?”
小桃,就是我的邻居?看着她那满头白发,那似动非动、浑浊而且近乎凝滞的双眼以及满脸被风霜镌刻的皱纹,我感觉到什么叫做恍若隔世,因为我心中的小桃不是这样的,我的小桃陪伴我走过了青梅竹马的童年,而且让我有了鸿蒙初开的最初感觉。
据父亲说,她比我小一天,所以我是哥哥。因为爸爸给我改了个名字叫何流,所以小镇上的闲杂人等就发挥遐想,说我很帅,帅得有几分流氓样,就叫我流氓哥。小桃的妈妈很喜欢我,恰好我妈没有奶,小桃的妈妈却奶多小桃吃不完,所以顺便也奶我。因为小桃姓柳,于是我爸就让我称她妈妈叫柳妈。稍稍有点醒世我就发现,我爸和她妈好像很要好,常常在一起,我和小桃也只好常常在一起玩儿耍,小桃也一天到晚和我形影不离,追着我这个流氓哥。
我们的小镇外面有一条小河,我们经常去河边玩。河边是很开阔很平坦的沙滩,在沙滩之间突兀出几块大石头,因为像几只猫咪在沙滩上嬉戏,所以大家叫它“猫猫儿石”。因为猫猫儿石在我们小镇很有名气,所以吸引了很多小家伙到那里戏耍,还要演绎好多青梅竹马的童年故事。我们每天起床,首选就是在那里玩儿耍。尿尿了,就顺便捞出小鸡鸡,让沙滩上有了一滩水,然后水没有了,就依然是散满黄沙的沙滩。有时候,那尿尿就滴在了脚上,小桃就拿出手绢给我揩:“流氓哥哥,你把尿尿尿在身上了,就不是我的小乖乖,我要告诉妈妈。”她要尿尿了,就拉着我躲到沙滩上的“猫猫儿石”后面去,叫我给她“看着”有没有人,“妈妈说了,小妹妹尿尿不能让人看见,会羞死人的。”尿尿之后,她就拿出小纸片,叫“哥哥揩揩”。
有一次,她把纸片给我,刚刚蹲下去,我就去“揩揩”,结果就是一手尿。我就到河边洗,她也过来陪着我,没想到她踩着一个鹅卵石就掉到水里,幸好那里水浅,我赶紧拉着她,拉上了岸。劫难的悲剧没有在我们的身上发生。
因为掉到水里了,柳妈说:捡回你的小命,算你命大,以后不能到猫猫儿石玩儿了,就呆在家里。可是,能够呆在家里吗?小孩的天性就是在外面玩儿。可是我们发现,爸爸和柳妈的天性也是在外面玩儿——而且钟情于猫猫儿石。
到了晚上爸爸就抱着我,到河边沙滩上,每次柳妈也带着小桃也在沙滩上玩儿。晚上的沙滩因为人烟稀少,显得有些落寞,但是却让爸爸和柳妈很惬意。有些时候,他们让我们“好好玩儿”,趁我们不注意,他们就不见了。但是我们还是玩儿得很高兴。往往是因为我们不注意,他们从猫猫儿石后面钻出来了,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因为童年的我们没有猜想。
一天晚上,我们玩儿得有些朦胧,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几个民兵,把爸爸和柳妈俘获了,押解到了公社的民兵营。我们看见了,就哭闹着一起跟了去。
“你还要狡辩,那个下身都湿透了。”洞察一切的段主任(相当于现在的社区主任,和我爸年龄相仿的女同志)在阶级热情的指使下有些情不自禁的把手插到我爸爸的裤裆里亲自检查,“看看,还是湿几几的。”
“是被民兵抓了尿的。”
“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你们看到了,阶级敌人无处不在,资产阶级思想每时每刻都在向无产阶级进攻。你们看看,就连这些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都被资产阶级思想给腐蚀了。今天,你们亲眼看到,这里一个是工人阶级,一个是贫下中农成分,他们都被资产阶级思想腐蚀了。多么让人痛心啊!你们要注意哈,要提高警惕,特别是你们这些年轻人,没有见过世面,见了女人更容易冲动,被那些坏女人腐蚀了还不知道。这就是资产阶级腐蚀无产阶级的活教材!”段主任指着我们,泡沫横飞、声色俱厉的对民兵们说。
“打倒资产阶级!”一个民兵振臂高呼。
“打倒资产阶级!”大家一起振臂高呼。
“打倒资产阶级思想!”那个民兵又振臂高呼。
“打倒资产阶级思想!”大家又振臂高呼。
“毛主[xi]万岁!”
“毛主[xi]万岁!”
“伟大的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伟大的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
“要站稳立场啊同志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啊同志们!”段主任非常中肯、语重心长的对民兵们说。
不过,我爸和柳妈因为都是工人和贫下中农的成分,加上他们一个缺乏男人,一个老婆离异,“以后好好学习毛泽东思想,不要再犯了。”经过段主任严肃的批评教育之后,还是回到家里。
几天之后,我们到沙滩上玩儿耍,听到其他小孩朗朗背诵一个顺口溜“猫猫儿石,柳大妈,和平万岁一枝花”觉得好玩,我们也背诵起来。回家了,还背给爸爸听。爸爸听了怒目圆睁的望着我,问是谁教的。
“是听小朋友教的。”
“以后不许唱!”
“为什么?”
“不许唱,根儿老子再唱,就要打你!”
为什么呢?在我们心中,有了一个难解的迷。
时间好像有点精神,一溜烟的时间我们到了上学年龄。可是不在同班。每天我们一起上学,下课和回家还是一起玩耍,一起作业,就这样小学毕业,进了初中。
初中好像有些异样,加上老师不时的敲打,我们疏远了,见面只是点点头,腼腆的相视而笑,然后擦肩而过。就这样我们到了初三。
“何流哥,”一天,她突然叫我。
我回过头,很不好意思的站在那里。
她走了过来,也是很不好意思的说:“何流哥,我们去看场电影吧,啊?”
“好吧,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我们是邻居啊?正常的交往,不可以吗?”
“可是,老师说……”
“老师说什么?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那么我走前面,在电影院门口等你。”
“可是,万一被老师知道了……”
电影已经开演,那个年月是对号入座,我们找到位置坐下。
一会儿,她伸过手来,把我的手捏住。不知道是为什么,我突然觉得,一股暖流像电一样通过我的全身。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心里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紧张,觉得腋下在出汗,周身像针刺一样,头脑发热,混混浊浊的完全不知道故事情节。
过了好一阵,我才缓过劲来,觉得心里舒畅了许多。我把另一只手伸过去,捏着她的手,她顺手把我的手拉到她的胸部,让我体验她胸部的柔软和匀细的呼吸……
走出电影院,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们一起到童年嬉戏的老地方。好久没有去了,可是那美丽的沙滩还在,沙滩上仍然兀立着那几块猫猫儿石,河水还是在月光下闪耀着鱼鳞般的光芒……一切好像都在等着我们回忆童年。
我走出羞涩,拉着她的手,认真的凝视着她。几年没有在一起,天天都是擦肩而过,她长大了。我一直没有注意她,原来她是那么美丽:刘海下面,是稚气未脱的泛红的脸庞,一对浅浅的酒窝,在脸庞上荡漾,一看就知道是一朵出水芙蓉演绎着水的风格:她轻挑蛾眉看着我,长长的睫毛下面,一对眸子像泛起涟漪的深潭,让两汪清澈平添了深不可测……晚风似乎有些袭人,掀开她一袭长发,高挑的玉体,在晚风里亭亭玉立。一会儿,若有所思的她倚着猫猫石,背对皎洁月光下清澈的河水,是斜倚瑶池呢还是准备嬉戏浣花?我的思绪凝固了……以前我怎么没有注意她呢?从小在一起,却没有发现新大陆,才刚刚走出朦胧的童年,她怎么就出落成一曲妙不可言的红尘情歌呢?我还配做一个发现美丽的感情的哥伦布吗?
那一夜,她紧紧的偎依着我,那一夜,我们语句里,只有平淡的话,因为这突然到来的情感撞击,让人手足无措。
“要毕业了,你准备好了吗?”
“没有,老师说,要‘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段主任也找了我,说我虽然成分好,但是爸爸有前科,所以可能考不上学校。”
“什么前科?”
“说我爸和你妈有些不……”
“你爸?我妈?”
“那些人编的童谣,就是说的我爸你妈的事。我爸爸是叫何平,那童谣里的‘和平万岁’就是指我爸,那‘一枝花’就是你妈。”
“他们管得着吗?而且上辈的事,和我们八帽子够不着……”她很妩媚的轻佻眉梢望着我,“我们别管那些事,还是好好学习,成绩才是第一位的,‘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半夜的雾气袭来,让我们觉得浑身凉意,是该分手了,可我们俩还是依依不舍……
一天下午,我接到一封信,打开一看,我被录取上高中。带着一股高兴劲儿,我去敲她的门,柳妈说,她出去了,说是领取通知书。我刚刚扭头,见她回来了,紧咬着嘴唇,脸色变得像晚上的月亮一样没有一丝血色。我赶快拉她到我的家里,“哇”的一声,她扑倒在我怀里。
我赶紧安慰她:“没关系,好好复习,还有明年……”可是,我也哽咽起来,那眼泪也是一个劲的往下流,再也找不到安慰她的语句,哪怕是一个顿号一个逗点……
慢慢的,她不哭了,抬起满脸泪水的脸蛋:“何流哥哥,我该怎么办?”
我赶紧掏出手巾,给她揩干净泪水,把她抱起来,坐在我的大腿上:“再努力,明年一定考上,”我们把脸紧紧的贴在一起,“明年,啊?”
“明年,”我搂抱着她,一会儿,柳妈叫吃饭了,我们才分开,“我努力,明年。”
“考不上就考不上,还不是要吃饭……”隔壁是柳妈大声嚷嚷,“我就是文盲,你爸爸死得早,我还是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你有手有脚,而且装了一肚皮的书,还怕找不到吃……”
这个假期我们形影不离,她哭我也哭,她笑我也笑。我的笑有些勉强,可是她的笑却在泪流满面的时候显得酣畅淋漓。我们经常到老地方,倚着猫猫儿石,互相搂抱着,忘情的亲昵。
“我们这叫什么?”
“玩儿耍啊!”
“真的是个董憨包。”
“怎么成了‘董憨包?’”
“不想跟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懂。”她撅着嘴望着我,让我看到布满稚气的青涩的梦幻之美,“不过,还是我的小帅哥,傻得可爱。”说着,她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看来本姑娘这朵鲜花注定插在你这堆牛粪上了。”
开学了,一天回家,她叫住我,急急忙忙拉着我到河滩上,刚刚到猫猫儿石旁坐下,“快想想办法吧,我的憨包哥哥。”
我愣住了:“想什么办法?发生了什么事?”
“我妈要把我嫁出去。”
“什么?”
“她说家里穷,养不起。嫁出去,她老了也有依靠。”
“不行,你还小!”
她哭成了泪人,我急得团团转,“怎么办呢?”我决定去找柳妈。
“你说得倒轻巧,她整天无所事事,这么大了,不但不能自食其力,还要我养活他。现在还可以混下去,将来我老了,不能动了谁来为我养老,为我送终?”
“她还小,还要读书,有工作了,不会抛弃您老的。”
“读书?工作?女孩子家家的,读书有什么用,这嫁人是早晚的事。如果不嫁人,以后怎么找这么好的人家?古语说了,‘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你看人家小伙子,人年轻,又帅气,住在大城市,工作又好,是兵工厂的,一个月五十多元,等于我们这里两个人的工资。你爸爸已经这么老气了,一个月才二十多,你比比,打着灯笼火把也找不着。而且,嫁到那里有的是事情干,当家属工每月都是三四十元,而且干了两年就转正……”
“可小桃还没有到结婚年龄啊!”
“人家说了没关系,先住到那里,厂里知道她早晚要嫁过去,就要安排事做。他老爸老妈都是退休工人,关一两百工资,有的是钱。昨天来说媒,一下子就拿五百,可阔绰了……”
感情的宴席就这样散了。
“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她走了,我没有留住她。经过文化大革命、知青下乡,然后恢复高考、参加工作……到现在我们都已经儿女成人,儿孙满堂……可是在今天之前,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还好,他对我很好。他比我大十三岁,大家都说他运气好,捡到了肥财喜,所以他特别珍惜我,疼我。大是大点,不过他人品好,对我也挺忠心的。虽然有时看见我和别的男人讲话有些怒目圆睁,回去还要唠叨,但是绝少打我,打得厉害的时候更少,因为我也很少和别的男人说话。而且他打我骂我就说明他爱我、珍惜我、生怕失去我。”
“你就这样逆来顺受、忍气吞声?”
“不逆来顺受又怎么样,女人的天性就是这样。”她说着,就抹起一把眼泪。
“难怪和你的年龄相比,看上去你人生的路显得坎坷一些。”
“是的,今天站在这里回忆来路,真有走得辛苦的感觉。”
不想家吗?“怎么不想?可是太远了,妈妈也被我接过去,这里就没有什么亲人了,回来也没有什么意思。而且,看到家乡的一草一木,都会牵扯出我的痛。我妈去世那年我回来过,也打听你,可是没有打听到。这次回来,一方面是祭祭奠我早逝的爸爸,一方面是为我老公找地,他死了几年,骨灰还在殡仪馆,应该入土为安了。”
“还是没有把我忘了吗?”
“怎么会呢?我是迫不得已啊,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是我们中国的人之常情,我能够违背吗?况且,他对我好。”
“孩子都大了吧?”
“大了,三个孩子都成人了,而且都有了外孙。”
“呦,看来你还是盛产千金的了。”
“那,你呢?”
“因为下乡耽搁了,恢复高考又上了大学,工作之后又撞上了计划生育,所以只有一个,和你一样的花色品种。不过外孙却是将来当丈夫的,因为小家伙现在就很燥蛋又很可爱,让我的天伦之乐成了美丽的配乐散文。”
“我也是差不多,有两个外孙和你一个品种,而且论调皮,完全可以和你这位流氓爷爷比肩。我们俩的故事被打乱了节奏,正当豆蔻年华就被迫成为人生最凄凉的段落。不过,我们都还是各有各的完美结局。失去了就让他失去,我们还是可以谓之曰‘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应该叫错误的完美吧……”
“拜拜,我的还保留着世纪深处些微风采的不过越来越古典的流氓哥哥。”
是的,我们的故事虽然仍然镌刻在我们的心底,可是却情不自禁的古典了。失去了就让他失去,因为我们要继续各自的生活,还有时间继续各自的苟延残喘。虽然我们还有几滴老泪,但是已经不能成行,当然更是不再纵横。因为年轻的光阴已经老去,不再留下任何色彩……
她擦着眼泪,转过身走了,走了一段,她又回首,我分明看见她带泪的苦笑,和越来越模糊的一脸沧桑。虽然还有依依不舍的那种滋味,可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失却了当年婷婷的卓约风姿,那浑浊的老泪和微驼的背影只能让人体会到,什么叫做“老气横秋”,因为,我们都被光阴打磨出了一把老骨头。
我也“拜拜,小桃”。我和曾经朝思暮想的小桃妹妹的故事还要继续,还是留下了这一幕苍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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