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锋当然不能永远当班长。其实说实话，他那天并没被电线杆子砸死，而是立即被送往医院急救大难不死又回来了。接下来他经历了三月五号的题字，很快就不再是那个默默无闻的小班长，而是迅速成长起来了。

这成长的第一步，就是转业后立即被浙江省委组织部红头文件任命为浙江省严州地区淳安县县委书记。这连跳三级当然不能说是违背组织纪律，因为这是特殊重用。

淳安县位于浙江省西部，是著名国家级风景区千岛湖所在地，也是浙江省面积最大的县，又是浙江省政府批准的老革命根据地。当然，这是今天的情况。史书记载，雷锋去当县委书记那一年，淳安县人民的税赋很重，主要是因为当时的财政制度规定，上级官员到基层视察工作，官员本人及其随从人员所需的食物、马匹船轿挑夫以及参观名胜景点的费用，全部由地方政府负担。要命的是上级官员很喜欢到下面走一走，淳安县就成了官员们经常落脚的地方，接待工作是一笔很大的开销，“羊毛出在羊身上”，说是政府负担，其实这些钱到最后还得由淳安县的老百姓买单，人民税赋自然很重。

雷锋书记到任，看到了这种情况，就再次复习了主[xi]有关廉洁自律的谆谆教导，同时给自己立了三条军令状：下访不安排迎接，上访不请人吃饭，出门不带秘书自己背相机。

不久后的一天，浙江省军区司令员总督胡宗宪的公子出外游玩途经淳安，随带了大批人员和行李，一路上吆五喝六，作威作福，对地方政府的款待百般挑剔，在某县还发生了凌辱县委招待所驿站所长的事情——由于招待不周，胡公子竟然把招待所所长倒着吊起来折磨，差一点儿弄出个“吊着死”——名声很不好听，就像《水浒传》里边的牛二一样。正是所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胡公子还没有进入淳安境界，“大虫来了！”的消息就传到了淳安县城，县委机关的同志们议论纷纷，都看新来的县委书记如何应对。

雷锋没像别的县委书记那样诚惶诚恐按照惯例做迎奉的准备，反而在胡公子进入淳安县城时，派公安把吴公子抓了起来，并从吴公子行李中搜缴大量簇新的人民币，一摞摞全是百元大钞。胡公子心想，这不他妈活见鬼了吗？就学着保定那个李公子那样叫道：“我爸是胡宗宪！”公安局长将信将疑先怯了，赶紧跑到县委大院去向雷书记汇报。

雷书记当时正在办公室认真学习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听了公安局长的汇报忖度片刻道：“现在冒充首长亲属诈骗的人很多，你把他好好审审，要真是个骗子，严惩不贷！”公安局长就亲自去审，胡公子愈发激愤，威胁说：“你给我告诉雷锋，立马把我放了，否则……”

雷锋听到此话，心里就有了盘算，先命人把胡公子带的现金清点入库，然后把公安局长叫到跟前，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番。于是，县公安局发了一辆警车，一路啸叫着就把胡公子一干人直接押送到省上去了。

公安局长并没把胡公子送省公安厅，而是直接送到了胡宗宪司令员的寓所，且呈上雷锋的一封亲笔信：“此人自称是您儿子，我断然不敢相信，胡司令员您声望清高，公正廉洁，自然教子有方，不可能有这种狐假虎威祸害社会的孩子。再说，您孩子也不可能带这么多现金……”

胡宗宪司令员把信按在桌子上，对淳安县公安局长说：“没你事了，回去吧！”公安局长前脚走，胡宗宪后脚就把儿子召唤过来，怒斥道：“混账东西！你看你给我惹了多大麻烦？”胡公子急扯白脸争辩：“雷锋丫忒他妈……”胡宗宪喝道：“住嘴！”胡公子翻着白眼儿，气呼呼什么都不能说。

第二天，胡宗宪赶到中央电视台哭诉了一场，这才扭转了被动的局面。随后胡司令员郑重的向雷书记表达了歉意，而淳安县的老百姓也都记住了雷锋这个新书记的名字。

还有一个人也记住了雷锋的名字，这就是国家监察部副部长（督察院左副都御史）鄢懋卿同志。1560年，鄢懋卿受中央委托到浙江省督办盐务工作，各地方官员对位高权重的官员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怠慢，而鄢懋卿同志为标榜自己俭朴，早在离京前就给各地发了通令说自己“素性俭朴，不喜承迎，凡饮食供帐惧宜简朴为尚，毋得过为华奢靡费里甲。”

人们对这样的官样文章早已司空见惯，从来都视作空文，即使鄢副院长本人也不认为会有人认真对待。不幸的是这次鄢副部长过境之地是淳安，负责接待的恰是雷锋，这就有故事了。

鄢懋卿副部长大驾未到，就接到了淳安的禀帖，禀帖开头规规矩矩地写着“严州地区淳安县县委书记雷锋谨禀鄢懋卿院长——……鄢部长此次奉命南下，我听说所到之处皆有酒席，每顿饭要花四五千块钱，席间还有美元英镑、文物古玩、名酒锦缎、土特产品奉献，其他供帐也极为奢华，还把‘天上人间’作为消遣之所，就连尿壶都用纯银打制，不知是否确实？不确实呢，那就是下官道听途说，不恭不敬，跪求原宥；如果确实，在下肯望首长以建设社会主义和谐社会为念，摒弃奢华和搜刮，则国家幸甚，百姓幸甚！再说，如果您不能拒绝地方官员这种变相贿买，将来势必无法做到公事公办，您怎么完成中央交办的重大任务呢？”

这信柔中带刚，一看就知写信人是厉害角色，鄢懋卿副部长慢慢把信折起来，对工作人员说：“以前只是听说，现在才知道了，这雷锋真是好同志啊，不可多得的好书记啊，现在这样坚持原则的同志已经不多了……”

但是，鄢懋卿同志第二天就以身体不适为由改变行程绕到另一县了。

此后，关于雷锋的传闻不断涌到鄢懋卿同志耳朵里，譬如为了节省，雷锋从不到街上买菜，而是在县委大院后边开一块菜地，自种自收；譬如雷锋很少吃肉，常面有菜色，衣服也是补丁摞补丁如乞丐……一次会议间隙，鄢懋卿同志作为笑谈还说到了一次雷锋为母亲做寿大开筵席竟买了两斤猪肉的趣闻！让在场的人全都笑了起来。

有了这些传闻，在官场潜规则盛行、腐败犹如燎原烈火的帝国，雷锋就更成了让人惊愕的异类，在鄢懋卿、胡宗宪等深谙做官之道的人眼里，这家伙差不多就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活妖精。这样一来，雷书记耿直倔强的性格，不贪不腐的作风，就引起了上级或同级的记恨。但表面上谁也不说雷锋做的不对，甚至没人弹劾他，因此雷书记的仕途倒也没多少风险，更没被什么人拉下来。

话说几年之后仅次于宰相的严嵩出事了。严嵩倒台后，跟着国家监察部副部长鄢懋卿同志，和浙江省军区司令员胡宗宪同志，也受到了一些牵连。到这里，舆论对雷书记就有利了：一个小小县委书记，竟然敢与权倾一方的严嵩势力作对，算得上特行卓识。从此，雷书记的声望在朝廷和民间更是与日俱增。往常人们作为笑柄或疯子的作为，也成了雷书记耿直中正的官德的典范。清正廉洁的品行，更是常常出在政府的红头文件里被人称颂。

1562年，也就是雷锋在淳安工作4年之后，他又被调到江西省兴国县担任县委书记。兴国是革命老区，出了很多开国将军，干任何事都左顾右盼，否则就有可能磕碰什么人。因此这个县的工作极为复杂难做。但话说回来，这通常也意味着有很多结识高级领导人的机会，全看你会不会利用机会。至于雷书记做的如何，这次他学乖了不少，再没得罪什么人，反而是很好利用了这些机会，让自己的名声更上了一层楼。这一层楼就是几年后雷锋被破格提拔为国家财政部司长（户部主事），官阶正局正六品。

财政部属于国家机关，且是重要国家机关，但雷锋的司长只是闲差，他完全不必每天上班，因为去了也没事干。可这样的提拔对雷锋来说却是一种煎熬。按雷锋的经历，他搞不清北京和淳安的区别。要说基层，他深知人民生活的艰苦困顿，他用这眼光再看朝廷大小官员的萎靡奢华，心里就有一种难于纾解的苦闷。这种苦闷长久得不到纾解，就不可避免会上升为思想。他不理解怎么才能落实皇帝一直说的“权为民所用，利为民所谋，情为民所系”的指示？他不明白这么多公仆天天的做派是否真是在为人民服务？他经常想，江山不仅是皇帝的，更是全国老百姓的，纵然是皇帝也不能轻慢和亵渎它。

这种疑问太久了，雷锋就憋不住了。1565年，也就是雷锋进京第三年，严嵩倒掉的第四年的深秋，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雷司长就做出了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举动：给皇帝上了一份奏疏。

在这份奏疏中，雷锋直言不讳说皇帝是一个虚荣、残忍、自私、多疑和愚蠢的家伙，举凡官吏贪污、役重税多、宫廷的无限浪费和各地大兴土木、盗匪滋炽、野蛮拆迁，皇帝本人都负有最直接的责任。他说，“自古圣贤垂训，修身立命曰‘顺受其正’矣，未闻有所谓长生之说”，皇帝陛下成天和方士混在一起装神弄鬼，纯粹是“捉风捕影”！奏疏中最有刺激性的话是：“盖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意思是：普天下的官员百姓，很久以来就认为你不是个东西了。　

这奏疏措辞虽然极端尖辣，但又谨守人臣本分，雷锋要求皇帝改变自己的作为，要翻然悔悟，以图由乱致治努力振作，如果皇帝真正做到哦啊了，还是有机会成为尧舜之君的。　

这奏疏真可谓惊世骇俗具有爆炸性效果——以往臣下向皇帝作诤谏，只是批评一种或几种政策措施，这种指名道姓对皇帝性格和他所做一切的斥责，等于是说皇帝几十年生涯完全是尸位素餐，而且连为人夫人父的责任也没尽到，其唐突冒犯之处，称得上古今罕有。　

皇帝读罢奏疏，震怒可想而知。据说被气得脸色煞白，七窍生烟，把奏折往地上一摔声嘶力竭叫道：“快抓住这个人，不要让他跑了！”

此时，一个叫黄锦的宦官出来跪奏：“万岁不必动怒，此人向来就是疯子，他知道必死无疑，在递奏本前就买好了棺材，跟家人做了诀别，仆从们已吓得统统逃散，他现在一个人就扛着棺材在那等死哩！”

皇帝长叹一声，从地上捡起奏本——身为一国之君，他应当冷静面对，切切实实想一些事情了。结果皇帝没给雷锋任何惩罚，而是把奏章留了下来。他不能忘记奏疏中有那么多事实从来没人敢在他面前提。他很矛盾，他有时把雷锋比做古代的比干，有时又痛骂他是咒骂皇帝的畜生。

又过了几个月，1566年春天，皇帝左思右想仍气愤难平，觉得雷锋太不是东西，咽不下这口恶气，终于下令锦衣卫把雷锋逮捕到东厂，押到秦城监狱禁锢起来。司法部（刑部）揣摩皇上心思，提议按律例在午门外绞死，皇帝以前虽批准过无数死刑，但这次却没在司法部的司法建议书上批复，雷锋就十分幸运在秦城监狱一个小牢房里存活了下来。　

10个月后，监狱忽然在牢房设酒肴款待囚犯雷锋，雷锋以为就要上路了，这是最后一餐。虽不免唏嘘，却也神色不变，饮食如常。席间，监狱长特意赶来，蹲到他身边悄悄告诉他：“皇帝业已驾崩，新君不日即位，你老是国家忠臣，苦日子熬到头了！你一定会被重用！”

雷锋听罢，撂下碗筷，放声号哭，把吃进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1567年初，新帝登极，雷锋被释放出狱。从这一年算起到雷锋去世，还有整整20年时间，甚至可以说，这20年才是雷锋一生的顶点，这期间还发生了很多耐人寻味的事，但为节省篇幅就此打住，只说他的最后时刻：

1587年11月13日，被全体中国人民视为精神图景的雷锋溘然长逝，享年73岁。这个一生都被崇高道德感激励的人最后官至二品，死时仅留下20两白银，不够敛葬之资。百姓感动唏嘘老人家为人民利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情怀捐资把他安葬，死后人们还一直说他是“一生清贫，洁身自爱，正直刚毅，蔑视权贵，抑制豪强，为政清廉，忠心耿耿，直言敢谏，从不诌媚逢迎，安抚穷困百姓，打击奸臣污吏，深得民众爱戴”的清官，但是，在最高统治者那里，他却仅仅获得了一个成为“愚戆”。

归根结底看，雷锋是一出悲剧。至于说他对历史的作用，更是微乎其微。除了那些做梦找清官的百姓，历史谁会记得雷锋呢？所谓历史，仍旧是权力在穷凶极恶，民众在惶惑迷茫，道德楷模对现实和未来，完全没有意义。

……

到这里，你也知道，我说的并不是复活的雷锋，而是犟死的海瑞。海瑞的下场如此，雷锋复活，会怎么样呢？

当然也许雷锋的后半生完全不是这样，例如他很可能会一直在军队的大熔炉里成长，最后被提拔成一个将军，如谷俊山那样！而这将是他另外的后传。

不管如何结局，你都该明白这都是说书人在说书。而我们作为听众，从书场里走出来该醒醒了。

于木鱼宅

2013-3-6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