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2013年除夕的一天,沉浸在节日的喜庆,家家户户忙碌着过年。庄稼汉子刘德成,他高兴之余,酒瘾上头,就拿来一瓶二锅头,用瓶口对着嘴巴喝起酒来。
片刻功夫,刘德成把一瓶二锅头喝个净光,按说是一种爽快惬意的享受,可是不知道是哪一桩心事,突然勾引起他心中的怨愤。他挥舞着空空的二锅头酒瓶说道:“操他大爷,两个月前,村长和镇长要求俺平坟,俺就把祖坟平掉了。这下倒好,今儿是除夕的一天,我也没法儿给俺爹娘上坟!”
刘德成的老婆吴翠花,正在忙碌着包饺子,她漫不经心地插话:“爹娘活着,你不好好孝敬,现在人死了。你没有听人说,人死如灯灭,你还上坟做啥?”
刘德成闻听老婆这样自讨没趣,他伸手抹一把胡子拉碴的嘴巴,满嘴酒气地对他的女人说道:“你这个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少给我插嘴巴,我刘德成活一辈子人,谁不是爹娘养的?祖宗的坟头都没有了,无法到坟头上一炷香火,咋个不郁闷呢?”
吴翠花轻蔑地一撇嘴说道:“你说我头发长见识短,那你咋不上坟,有本事,就把坟头重新圆起来,到坟上烧柱香去,你对我说弄啥?”
“我对你说话,不如对牛弹琴……操他大爷,难道说,我刘德成不敢把坟头圆起来?!” 刘德成性子急,一句话不曾说完,他把手中的酒瓶用力放在茶几桌儿上。因为他行动粗野,用力过猛,那空酒瓶磕碰到茶几桌儿面时,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吴翠花正在低头包饺子,她听到这声脆响,忽地抬起头来,眼珠子乱转的盯着丈夫和酒瓶,没有好气地吼道:“刘德成,看你神经病的样子,我的魂儿都被你吓跑个鳖孙了。你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喝一瓶子猫尿,就不知道你是谁了!你看你把茶几桌儿砸的……”
吴翠花痛恨丈夫如此鲁莽的举动,但是,她实在心疼她那崭新的茶几桌儿,顾不得骂完丈夫,就兀自站起身子,检查桌儿面是否砸坏。
吴翠花发现茶几桌儿安然无恙,她咒骂着丈夫,顺手把酒瓶扔在房间外面,只听得“咣”的一声脆响,那声音不亚于刘德成砸茶几桌儿的声响。
“大过年的,你这个娘们儿,摔我的酒瓶子做啥?”刘德成说罢,吹胡子瞪眼睛地注视着他的女人。
吴翠花摔碎了酒瓶,对丈夫的怨气有些许消受,她冷嘲热讽道:“这个蠢货,把你伺候舒服了,砸我茶几桌儿弄啥?!”
“我是蠢货,我吃饱喝足了,想砸……我砸个茶几桌儿算个啥?再说,也没有把它砸坏……”刘德成面对妻子吴翠花说的牢骚话,他有点强词夺理地说道:“你说人死了,灯就灭啦!俺老刘的爹娘是死了,可是俺家的香火还在……谁叫你不会说话呢!”
“我不会说话,谁会说话,你跟谁过日子去。”吴翠花不甘示弱地回一句。
“嗯……你这个娘们儿,不知好歹,气死我了。”刘德成说到这里,他故弄玄虚,从衣兜掏出一支烟点着,在妻子面前晃一下,嬉皮笑脸地说道:“这个就是刘家的香火,我们后继有人,谁不让俺给爹娘烧柱香,俺就跟谁急!”
“八辈儿祖宗,我能把你气死就好了。你这个老不死的,气死老娘了。”吴翠花面对喜怒无常的丈夫,感到左右不是,她骂一句之后,一边继续包饺子,一边若无其事地唠叨:“你那熏死人的香火,能熏死一头大象……”
“熏死一头大象……小事一桩,只要你活着,这日子还能凑合着过。”刘德成说罢,眼睛看着天花板,哈哈傻笑。
吴翠花知道丈夫是一头犟驴的脾气,遇事总是一头撞到南墙上。今天是除夕,这大过年的,她不想因为圆坟的事情和丈夫闹翻了脸,把好端端的一个新年,就这样搞得一团糟。
二
刘德成仰着脸儿,一阵傻笑过后,以为妻子消了气儿,他一本正经地对妻子说道:“你这个女人,也真是的,啥都不明白!村里的老少爷们儿,他们有人携子带孙,早已把自家的坟头偷偷地圆起来。”
吴翠花义正言辞地说道:“他们把自家坟头圆起来,我可管他们呢!村长和镇长等,这些头头脑脑不会不管他们……早早晚晚总有一天,还是逼着这些村民把坟头平掉,人呀,不管是当官的,还是老百姓,大家都是瞎胡折腾。”
“你懂个屁!”刘德成责骂着自己的女人:“这世事变了,那电视里都说,国家政策,过了除夕这一天,政府不能再拆老百姓的祖坟!往后的日子,谁强拆老百姓的祖坟,谁就是犯法。那村长和镇长,他们敢不听上头的,敢违抗国家政策?!”
“新闻说不叫强制拆坟了,可是新闻里也没有说,叫人们重新把坟头整起来。”吴翠花捏一个饺子,拿着饺子一番审视,一本正经地对丈夫说道:“老百姓,算是哪根儿大葱?只不过,就像是我拿在手里的饺子,村长和镇长,他们想咋个捏法,就咋个捏法。有些政策,到下面就变了花样儿。”
“你少说话吧!你不再说话,没有人把你当做一个哑巴!”刘德成无端指责自己的女人。
“不要自以为是了,你不和我说话,你看我会搭理你吗?”吴翠花气咻咻地说着,把一个包好的饺子扔在案板上。
刘德成懒得再和自己的女人理论,他用手摸一把腮帮硬扎扎的胡须,又意味深长地吸一口烟,鼻子和嘴巴里冒着烟雾,愤愤不平地继续道:“村长和镇长,执拗得不轻,他们能执拗过老百姓?哼!虽然我是一个党员,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你在家包饺子,我到野外逛游一圈儿……一会儿回来,我放一挂鞭炮,还等着吃你包的饺子哩!”
“你神经病了,砸坏了茶几桌儿,就这样溜走了?”吴翠花软弱地说着,见丈夫提起铁锨往外走,她阻拦道:“不在家中帮我包饺子,大过年的,有啥好溜达的?!”
“包你的饺子,我到俺爹俺娘的坟上走一趟,把坟头圆起来。”刘德成说罢走了出去。 刘德成走到大街上,迎头儿碰见他们村长。村长田军长得肥肥胖胖的,他挺着像是孕妇一样的大肚子,嘴里叼着一支烟,摇头晃脑地朝刘德成走过来。
田军迎面撞见刘德成,他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大叔,大过年的,你扛个铁锨,弄啥去?”
刘德成突然遇到肥头肥脑的一村之长,内心犹如吃了一只苍蝇,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到阴曹地府去。虽然他对强拆老百姓祖坟的村长恨之入骨,但是他碍于昔日情面,随便撒一个谎言,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到野外……走一走……就是走一走……你弄啥哩?”
田军伸手把嘴巴上叼的烟拿在手里,目光贼溜溜地盯着他肩头扛的铁锨,心中自然明白他为何“到野外”,而且要“走一走”了。他先是对刘德成一番客气,然后话锋陡然一转说道:“大叔,我不弄啥。大叔……这大过年的,村里人都到野外,他们要把平了的坟头重新整起来,你可不能像他们……正在风口浪尖上……只要镇长一句话,那些隆起的坟头……就要拆……必须拆,到那个时候,大家不是瞎折腾嘛!”
刘德成见了村长田军,原本就像撞见了洋鬼子。现在听村长这么来一句,他心中产生一种犹如吃了一只苍蝇一般厌倦的情绪,恨不得骂村长一个痛快。他没有好气地回敬一句:“镇长的话,不是慈禧太后的圣旨……”刘德成原本想骂镇长给村长听,可是不知道他脑袋多了哪一根筋,等下一句话脱口而出,就成为这样抵制的情绪:“有人把坟头整起来,你没有看到,咋偏个管我呢?”
“老叔,你是党员,这恢复坟头儿,违反国家政策,党员能带头行动吗?”田军学着上级领导的神态,对他讲起嘴边常挂的一句话:“党员要以身……”
刘德成不听他提党员作罢,一听到他村长提“党员”二字,气不打一处来,不等村长把话说完,他就抢话补充道:“你想说,党员要以身作则……是吧?”刘德成似乎胸有成竹,他不以为然地继续说道:“你和镇长,说的没有错……我是一个党员,就是因为我是党员,前段时间拆坟,是谁跑到俺家中,苦口婆心地劝说,叔长叔短地喊着,叫我起党员带头作用?”
三
刘德成话里带话,就差没有带刺了。田军面对直言快语的刘德成,真有点狗熊吃刺猬,感觉无从入手。但是村长就是村长,他在田家村当了十几年村长,讲起政治管党员的道理,当然是屈指可数,而且就像是老和尚念经,或者是布道的先驱者:“镇长响应市领导的要求,干部和党员要起带头作用,你那时很积极……”
刘德成满腹怨气,如此这般境况,也好借机宣泄。他毫不客气地打断村长的话:“我积极……我想当这样的积极份子?那是村长和镇长逼的,我是一个党员,你说哪一个党员,他不是爹娘养的,想拆掉自家祖坟?谁想自觉地拆掉自家的祖坟,可能是他这个党员的脑子,不是进水就是抽筋!或者说,他就是一个天生的二傻子货色!”刘德成这样一说出口,村长田军的脸色,忽地变形扭曲,十分难堪。刘德成不管村长的脸色怎样变化多端,他振振有词地继续说道:“我是党员,党员就要起带头作用,这可是你说的!你不知道我爱喝菊花茶吗?春天快要到了,我叫俺老祖宗的坟头重新鼓起来,等待野菊花开遍坟头的时节,我就采摘野菊花泡茶喝,野菊花茶……不但解毒,而且,去火!”
刘德成性急,三句话讲不了,就忍无可忍,想动肝火。刘德成说出最后俩字“去火”,他怒目圆睁,那眼珠快要跳出眼眶来。
田军善于见风使舵,这一次遇到老党员刘德成,他看着他那一双愤怒的眼神儿,自以为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楚。他尴尬地抽一口烟,蔫儿吧唧地嘟哝一句:“大叔,你只要不怕瞎折腾,就把坟头隆起来。这大过年的,村里人都钻空子,趁着单位的领导放假了,要把平了的坟头圆起来……俺也不管了。”
“我是党员,我怕个啥?党叫干啥就干啥!”刘德成平日里不读书,也不看报,但是电视上的新闻,倒是让他长了能耐:“新闻都报道说,政策变了,国家要尊重老百姓的意愿,政府官员不能强拆坟头,你个村长和镇长,咋不响应党的号召,不尊重老百姓,你们为何要强拆坟头?你这个村长说一说,当官的根据条条框框的强拆坟头,老百姓根据国家新政策要恢复坟头,是谁在违反国家政策,瞎胡折腾呢?你一个村长,不管了,你能管得了吗?”
村长田军讲起政治头头是道,那是他关心时事。可是他没有想到这脾气古怪倔强的村民刘德成,却对他咬文嚼字的讲起国家大事,而且这般气势汹汹地顶撞他,搞得他这个一村之长下不来台,面子上实在有点挂不住了。他已经底气儿不足,感到无地自容,软弱地说一句:“是谁在瞎胡折腾,这还要看国家政策。”
刘德成一贯鲁莽行事,做事不计后果。他一脸的络腮胡子硬茬茬地,此时板起生冷的面孔来,不给村长留丝毫情面。其实村长田军,他就是一个欺软怕硬的人。
往日里,田军曾领教过刘德成的粗暴脾气。那是刘德成和村里的张大爷在十字街口下象棋,张大爷举棋不定,田军在一旁观战,却忘记了观棋者不语。刘德成说:“田军,闭嘴!”
田军自以为是一村之长,再说就是观棋时说两句话,哪里会把一个棒槌当根针?他说:“张大爷,炮,打炮……”
“啪”,一声脆响。刘德成的五个手指头印子,像是皇上的玉玺,深深地印在村长的左脸。
“我说……打炮……你就……”
“啪”,又是一声脆响。这一掌打在村长的右脸。
“刘大叔……”田军双手捂着红肿的脸,急不可待地喊一声。
“你不说打炮了?”刘德成横眉冷对,态度蛮横无理地呵斥道:“你以后见到我下棋,少跟我插嘴巴……”
当了多年村长的田军,当着张大爷的面儿,就这么吃了刘德成两个大嘴巴。田军虽然是一村之长,他见了别人,可以耀武扬威。可是他见了村里的老党员刘德成,只有吃个哑巴亏,把打掉的门牙往肚里吞咽。村长虽然是一个村霸,但是刘德成的家族,他们人丁兴旺。刘德成不惹人,村里无人敢惹他。
四
村长田军自从那次自讨苦头吃之后,第二天再见到村里的犟驴脾气的刘德成下棋,他就规规矩矩,懂得了多言无益的道理。
此时此刻,刘德成这个蛮不讲理的人,突然对他讲起大道理,他这个一村之长田军,感觉无所适从。再说他就是一个村长,又不是镇长,他在老实巴交的村人面前可以专横跋扈,但是他在老党员刘德成的面前,只有点头哈腰的情分。
村长管不了他村民刘德成,他口头上不说,内心是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有些事情,他强势不得。
关于在全国吵嚷得轰轰烈烈的拆坟头事件,早已经遭受老百姓群起而攻之,上级领导自以为做好事,却不得民心。如今这时节,国家新政将要执行,那镇长和市领导说过平坟头的话,也许就像是一阵风,过了那一阵狂风暴雨的时节,那些所谓的头头脑脑,他们说过的话,还能算个数吗?这一切后果,确切没有一个定数。
村长管不了刘德成,他挺着大肚子,迈着鸭子步,摇头晃脑地走了。村长田军走进一条胡同口,侧身看一眼朝村外走去的刘德成,担心自己落下一个不作为的罪名,他急忙掏出手机,给镇长打电话,可是镇长的手机无法接通。他驾驶着摩托车,朝镇政府赶去。
三两个时辰过去。村长从外面赶回来。刘德成在村外圆了祖坟回来,他身后跟随着三三两两的村民。这些村民,他们对村长的作风了如指掌,知道他到镇上给领导打小报告了,他们因为拆坟头而记恨村长,这时,他们对村长质问道:“村长,你打我们报告了?村长,镇长咋说了?村长,镇长还拆我们老百姓的祖坟吗?……”
田军望着讥嘲他的村里人,他哑口无言,羞愧的低着脑袋,吞吞吐吐地说道:“镇长……他说,镇长……他说……”
“你村长咋着哩?说话不利索了!拆我们祖坟的时候,你可是耀武扬威的!”村民几乎同时追问:“镇长说啥?镇长说啥,你告诉我们……”
田军见到镇长的时刻,镇长匆忙给县长打电话汇报工作,县长又给市长汇报,这上下级各层领导一番忙碌过后,镇长语气不再像过去一样,仿佛拿着慈禧太后的圣旨,声如洪钟地向老百姓传慈禧旨意。镇长得不到县领导支持,他犹如腰肌劳损,元气大伤地回答村长:“你先回去……政策有变,暂不强拆。”
村长没有得到镇长的支持,自觉十分尴尬,他低着脑袋回答村民的质问:“镇长,啥也没有说……他啥也没有说。”
田军这么一说,他折转肥胖的身子,灰溜溜地走了。刘德成和村民,他们望着村长离去的身影,对村长一番议论,各自扛着圆坟的工具散去。在周围十里八乡的村落,曾经强拆的坟头,在除夕这一天,因为村民自觉和不自觉地行为,就这样重新崛起来了。
刘德成这个脾气倔强的老党员,他圆了爹娘的坟头,脚步铿锵地返回家中,吃着老婆吴翠花包的饺子,点燃了除夕之夜的爆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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