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漫长的时间，除了盯着一块玻璃，实在也没有更好的打发渠道。不想总被感动于辉煌的政绩，宁愿看些农业、科技、旅游类节目，以尽量躲开政治的辐射。但仍然感到自己无处躲藏。

看《我爱发明》，也要不时听那个献血傻子的教育。心想3月5号这个特殊日子也只有他能代表了。但禁不住还是想：他实在太幸运，如今功成名就，一定不会在续演《离开雷锋的日子》里的班长的遭遇。而更多永远不会出名的傻雷锋们的真实遭遇，一定比电影里的班长更委屈。也许彭宇可以接着做好人，但他的极限在哪里？世上好人当然有，但对照那层出不穷的贪官，这反差实在也太大。编导是否也能让他们看看这节目，别说让他们做好人，就是能帮助他们找回一点做人的底线，就功莫大焉。

看《人类星球》节目，也要不时被一个背着药箱拉滑索的医生打断。他悬壶济世的情怀自然会感动很多人，他自己也有资格自豪。可还是禁不住想，作为医生，他除了自豪，也该有很多遗憾吧：行医多年，有多少病人由于他医术不到位，诊疗手段欠缺，医药器材缺如，而眼睁睁的死在眼前！就凭那个小药箱真能包治百病？再看那波涛上的悬索，除了赞叹他勇敢还会想：他也许几个月才走一次，而悬索那边的村民和孩子们呢？就算他们不生病，那日常的生活是什么境况？六十年过去，我们的医疗终于从巫医似的赤脚医生进化成了肩扛药箱，我们的道路终于从原始的藤条进化成了现代的钢丝绳，这就是我们伟大的政绩吗？电视编导当然希望通过这个镜头感动观众，可作为观众，是不是允许我们在感动后诅咒些什么！

接下来看的是《人物节目》采访一个陕北老人说了不少陕北民歌的故事。老人一边说一边还会哼唱几句：“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格英英的彩”、“太阳出来一点点红呀，出门的人儿呀谁呀嘛谁心疼？”有时他还用女声带点羞涩的唱：“半碗黑豆半碗米，端起碗来想起你；三天没见哥哥的面，硷畔上画着你眉眼；前沟里糜子后沟里谷，哪达儿想你哪达儿哭。”“白生生的大腿，水灵灵的逼，这么好的东西留不住你……”那嗓音算不上嘹亮，那节奏算不上优美，但那原汁原味的感觉，胜过任何好声音。

忽然感到这才是真的陕北，真的能让你摸到质感，真的能让你看到天空大地，真的能让你闻到庄稼人身上的汗骚和泥土味……可如果这是真的话，那红遍全国的《东方红》又算什么？

这个疑问主持人也有。接下来，老人就帮着解答了。他说东方红的曲调很早就有，只是歌词改了很多次。开始叫《芝麻油》：“芝麻油，白菜心，要吃豆角抽筋筋，三天不见想死个人，呼儿咳哟，哎呀我的三哥哥。”后来变成《白马调》：“骑白马，跑沙滩，你没有婆姨呀我没有汉，咱俩捆成一嘟噜蒜，呼儿嗨哟，土里生来土里烂。”刘志丹高岗来后，歌词改成了：“太阳出来满天下，陕北出了个刘志丹，他带领穷哥儿闹革命，呼儿嗨哟，他带队伍去打横山。”再后来毛主[xi]来了，一位小学教员填了新词：“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生存，呼儿咳哟，他是人民大救星。”也有说延安鲁艺诗人公木接着填了第二三段歌词，并将其改名成了《东方红》。然后就被不断的拔高红遍全国了。但歌词作者都不能出现，最后用了一个子虚乌有的贫苦农民李有源来顶替。……

接着老人说，此后，一大批貌似陕北民歌的歌儿就更多了：《十送红军》、《农友歌》、《八月桂花遍地开》、《情深意长》、《拥军花鼓》、《南泥湾》、《边区十唱》、《翻身道情》、《军民大生产》、《绣金匾》、《山丹丹开花红艳艳》、《一道道水来一道道山》。其实这些歌儿完全不是陕北人写的，多数出自“党的文艺工作者”之手，是他们盗用了陕北民歌的曲调……

在主持人的点拨下，老人絮絮叨叨的说着，很平淡很庸常，那样子和他哼唱时简直判若两人。可作为观众倒是有点激动起来：原来这首歌压根儿就不是“民歌”，也不是什么“陕北民歌”，更不是陕北农民歌唱领袖的肺腑，它只是政权政治对百姓生活强啊奸后诞的一具怪胎，是借民歌的温柔旋律伪装的狼嚎。它和《春天的故事》，《走向新时代》等所有红歌经典一样，说到底是一种高级马屁，是一种让百姓不知不觉被教育被清洁被洗脑从而麻木以致沉沦的鸦片！

老人走了，玻璃黑了，躺在床上随手翻开一本读者，里面有一段说抗战的老人的照片。其中一段文章有这样一段：一日本留学生问中国教授一个问题：抗日战场上中国来过多少日本人，伤亡多少，失踪多少，返回多少，所有这些日本档案很清楚，不仅精确到个数，大多数还有名字或纪念碑。可参战的中国人有多少？多少是正规军，多少是民兵？多少人是抗日的？多少是帮日本的？这问题，教授还真答不出来。

放下书、关上灯，眼睛却一直睁着。一直在想这问题整个中国能答出来吗？

现在翻出一段网上文章《我们不知道》，但愿其中的数据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帮助回答这个日本人的疑问：

我们不知道，蒋介石动用70万国民党军队发动了淞沪会战，在会战中，国民党空军炸毁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炸沉日本海军第三舰队旗舰；国民党陆军为补充战损，曾经五次发布动员令，超过半数团职以上高级将领以身殉国。淞沪会战未能阻止日军占领上海，却改变了日军在中国战场的战略部署，为上海资本向重庆转移赢得了三个月宝贵时间。

我们不知道，最让国际上刮目相看的不是叶挺的新四军，而是孙立人的国民党新一军。新一军远征缅甸，以伤亡1.7万人的代价击毙击伤日军10.9万人。在新一军攻占缅甸重镇于邦的时候，下属请示孙立人如何处理日军战俘，孙将军的回答是：“你去问问那些狗杂种谁到过中国，凡是到过中国的，一律就地枪毙！”

我们不知道八路军的平型关大捷只是平型关战役的一部分，平型关战役又是太原会战的一部分，我们不知道被我们大肆渲染的“平型关大捷”不过是消灭了一支日军运输队。

我们不知道，李向阳和他的游击队是虚构出来的，真正让日军闻风丧胆的是国民党的委员长卫队，这支军队使用德军装备，甚至有德军教官亲手指导，战斗力极强。在南京雨花台，委员长卫队两个营独自阻击日军一个甲种师团（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军一共有六个甲种师团），胜利者依然是中国人。

我们不知道，在我们的影视作品中恶贯满盈的张灵甫其实是抗战英雄，在长沙会战中为国民党成功阻击日军立下了汗马功劳，张灵甫甚至为抗战丢了一条腿。

我们不知道，在湖南常德保卫战中，国民党74军57师的8000名官兵，阻击10万日军15天之久，最后只剩有200人还能够战斗，57师师长发出最后一封电报是这样的：“弹尽，援绝，人无，城已破。职率副师长、师附、政治部主任、参谋部主任死守中央银行，各团长划分区域，各扼守一屋，作最后抵抗，誓死为止，并祝胜利。74军万岁！”

我们不知道，在武汉上空爆发过持续时间仅次于不列颠空战的武汉空战，在那场空战中，国民党空军击落日军飞机78架，炸沉日军舰艇23艘。在那个时候，每当防空警报响起，很多武汉市民不是钻进防空洞，而是爬上房顶，为的是能看到日军飞机被击落的场景。

我们不知道，在重庆有17家军工厂在敌机轰炸下坚持24小时不间断生产，金陵军工厂在整个抗战期间共生产迫击炮7000门、重机枪1.8万挺、步枪28万支、手榴弹30万枚、炸药包20万个。

我们不知道，抗日战争期间，“国军”与日本激烈会战达22次，大型会战1117次，其他战斗3万8千多次，英勇殉国的将领，少将以上200多位，民众死亡至少2千万人，官兵殉职322万人，其中包括8名上将，41名中将，71名少将；国民党空军有6164名飞行员血洒长空，2468架战机被击落；国民党海军全军覆没，所有舰艇全部打光。

我们知道1931年9月18日日军发动了侵华战争，却不知道1945年8月15日日军投降的详细情况，不知道日军投降书是什么样子，这是因为，日军投降书文中多次出现“日本陆海空军及其辅助部队向蒋委员长投降”之类的字眼，受降方落款签署的是“中国战区最高统帅特级上将蒋中正特派代表陆军一级上将何应钦”。……

抄到这里，忽然为自己的无知而悲哀。是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对于抗战，我们只知道《地雷战》、《地道战》和《小兵张嘎》。对于民歌，我们只知道《东方红》、《新时代》和《春天的故事》，对于社会，我们只知道雷锋和焦裕禄，……不是我们不想知道，实在是我们没权力选择知道不知道。我们只能知道人家让我们知道的，遗忘人家强迫我们遗忘的。然后在这种知道和遗忘中，沉迷在虚假的幻象，感恩于光荣和伟大，恐惧于就是好就是好。只偶尔在瞬间的怀疑中，忽然觉得好像时空错乱了，好像心底迷失了。那偶然一现的闪光，让你惊讶历史的纵深和现实的宽阔。进而警觉自己仿佛仍是在文革海洋的弄潮儿，却更像是坠落深井的小爬虫。

于木鱼宅

2013-3-6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