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多,天已大亮,爸起床煎蛋茶,那是他每天必修的功课,否则一天就没精神。所谓蛋茶,就是将烧开的粗茶叶水,冲开碗里搅匀的蛋,搅匀后的红色蛋清蛋黄即变成了米白色的蛋花。小时候爸爸妈妈都有喝蛋茶,一个蛋分两碗泡。农村人几乎每天起床就先喝那种蛋茶,会上瘾,像城里人喝咖啡一样,家家户户都有炉子和黑乎乎的茶瓶,茶瓶,无非就是铁器牙杯可以直接放在炉子上煎的。长年累月的煎就变成黑乎乎的了。爸叫我多睡一会儿,他去收网就可以了。我说不行,我要去的。收网那么好玩,怎么可以不去。我躺了一会儿,等他喝完蛋茶。便也起床,用他的毛巾擦了一把脸。
夜里下过雨,空气有些潮湿,仿佛伸手一抓就能抓出水来,青山经过雨水的洗礼,像新的一样,远山那些焦黄的竹叶也变得清脆可人 。爸荷着渔网和蛇皮袋,我空手跟在他后面,下过雨的小路我怕会湿滑,一步一步走的很小心,简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他却颤颤颠颠如履平地,一会儿我就落下了几十米。我不由得想起了几年前的一次回乡,那时候家乡还没被淹,我回去签搬迁合同。走那条石头磊成的河坝,上边疙疙瘩瘩,极不规则,有一处缺口足有一米宽,上边一长条耸立的石头还没有脚掌宽,而且不是平的,一般人很难走过,以前在老家,我也是如履平地的一路飞奔而去。而那一回也是如履薄冰,等前脚站稳了才敢抬起后脚,可是上面还没脚掌宽,抬起的后脚就不知如何安放了,以至于摇摇晃晃的像走独木桥。小时候跑河心裸露的鹅卵石,那些石头很多都是松动的,一摔就不得了,我们几乎也是脚不点地的飞奔而去。在城里呆了几年,双腿的功能已经退化的不成样子,不及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
站在竹排上,也不及老爸站的稳,他嘱咐我双腿叉开,那样站的稳些。他划排,我站着。快到下网处,爸看到水面的泡沫都没怎么动,说今天没什么鱼。他上岸解了连接渔网的绳子,上下竹排可都有一定的技巧,因为水的阻力很小你向岸边跨,产生的摩擦使竹排向后滑。下竹排你踩上去,它会晃动,你笨拙的想前脚站稳了竹排再抬后脚,由于惯性竹排已向水中滑去,极有可能像恋爱中出轨的男女——劈腿。爸收网,我解鱼,爸说在水上先解了鱼,渔网拿回家容易解,而在水上解鱼,鱼经常会在你解开的瞬间跑掉,所以船上放了一根木棒,碰到特别活的就当场砸死(看着有些残忍),这样解就万无一失了,爸视力不好,可他解鱼的技术一点也不逊色于我,刚开始他以为我不会解,所以他一边收一边解,后来我试着解了一两只,解鱼的工作就交给我了……鱼收了十几只,都是莲鱼和鲫鱼,好几只莲鱼头都变大了,嘴大张着,腮简直不堪一捏,爸说那是饿的。
我们回到家,龙设叔叔也过来了,手里拿着我几年前借给他的《水浒传》,聊了几句他就回去了,并叫我有空过去玩。爸去地里采了一把开了花的青菜,我刚要洗,他说在泉水里洗过了,估计他只是采完后到水里稍微捞了一下,我又重新洗了一遍,过季的青菜很苦,但也很好吃。他炒完菜他叫我那碗猪肉拿去热一下,我说不要了吧还能吃吗?我拿起来闻了一下,没什么坏掉的味道,可是看着实在恶心,我说这个到给够吃够会吃吗?他说狗啊,那肯定很喜欢啊。我说那倒了吧,他连声说不要不要,倒了我明天吃什么?听到这话我心里一阵酸楚,很小时候起印象中爸都非常勤劳农事所有的都不在话下,但从没有看他做过一次饭,到厨房就懒的一塌糊涂,经常是他吃完一碗饭,饭橧就在他后面,他其实转过身就能盛到,硬是把碗拿到桌对面的你,绕一圈给他盛。他对厨房里的事可以说一窍不通,也可以说自理能力真的很差,田地里种了很多东西拿上来卖,可是看那到处都蒙着灰的厨房,看到那霉味很重的床铺,看到我帮他洗的那只碗壁粘着变硬了的米饭的碗,看到桌上那碗好几天了的猪肉,可以想象,他下午和昨天前天大前天大大前天就是就着这碗不知几天的猪肉吞下饭的,而桌底下就有咸菜,他为什么就不能掏一点出来……我的心情无法变得轻松起来,乡下,穷乡僻壤,不是我们住在城里人想象中的天堂,也不会是某些诗人笔下的世外桃源,什么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什么草屋三两间依依墟里烟,所有这些应该建立在起码的生活自理能力上……那碗猪肉上桌我们谁也没有动。
吃完早餐,爸到隔壁的鸭棚里剁碎了鱼给鸭子吃,我则洗碗。趁他不在,我将那碗猪肉偷偷的倒了,(油腻腻的很浓的馊味的碗我都不忍触碰,只好拿到门口的洗衣池上浸着,想象一下,手都不想碰的东西到了口里会是什么感觉?)心想大不了过一两天再下来一趟吧,否者我今天买下来的菜再吃个两三天,那碗猪肉又会成为饭桌上的备胎,这个太可怕了。之后我们一起解了渔网。他说刚才那碗猪肉被你倒了啊,我说倒了,那还能吃吗,我看着都恶心。他也没说什么。解完渔网,爸看他的电视,我看我的书。问爸有没有衣服洗,他说没有,我说那些衣服都很脏了啊,他说干活的衣服不要洗,要洗外面的一件秋衣洗一下吧。我洗那件秋衣也像洗他的毛巾一下肥皂沫了好几遍水还是黄混的,以至于我怀疑是不是黄色的肥皂的问题……
外面下起了小雨,天气变冷了很多,我坐不住,便戴上斗笠去看望“九十”哥,他房子在我房子对面的另一座山上,隔空相望,拐过一个弯就到了。弯下几块开垦好的梯田,田被收拾的干干净净,一棵草都没有,田沿也用锄头重新糊过了,整整齐齐一丝不苟。拐过弯,路旁黑土地上种着几棵果树,两三株梨树枝头缀满雪白的梨花。只是现在的果树都是嫁接的,每年都有修剪,所有的果实在人工修剪下都成了侏儒,花开的太过整齐,像店里出售的塑料花——和之前看到的桃花一样。九十哥可真是个孤僻的人,你要是和他对路,他会对你好的不得了,要是不对路,他则恨你入骨,也就是俗话说的爱恨分明,性情直爽,和那样的人成不了朋友就成敌人了,以前和他儿子同住在铁器厂时可被他骂得够呛,我爸还和他有过节,我深怕去他家遭他白眼。快到他家了,狗便吠叫起来,我警惕的走到他家门口,门开着,用一个竹匾拦着,大概是为了防止家禽进去。土夯的地板很干净,不像我家水泥地板整天湿漉漉的,灶台什么的也一尘不染,不像我家灰蒙蒙的都是灰尘。狗仔屋里不怀好意的吠叫,并用警惕的双眼紧盯着我,仿佛随时都会扑过来,他不在屋里。情急之下我大声叫她:“九十哥!”他在二楼窗口探出头来:
“哦!大大大弟!是你啊,你你你刚才怎怎怎么会来?”他说话有些结巴,结巴这东西很容易就会上瘾,起初觉得这样说话很好玩,学着说几天,就上瘾了,小时候我们同村好几个人都会结巴,我也学了,不过意识到上瘾后,用了好几天才改过来,呵呵。
“嗯,我昨天下来,过来看看你。”
他没套外套就下来了,只穿着灰色的毛衣,和一条比较厚的秋裤。他呵斥了狗,狗便不叫了,拿了两个柑橘塞在我手上,我则掏出了烟。他拿起之前说到的那个茶瓶,并问我有没喝茶,我说没喝,他就自己喝了。我们便寒暄起来了,还没十一点,他已吃过午饭便睡午觉了。我说天天看店铺很闷想下来透透气,顺便种种土豆,可是天下雨。他说看店是没门的监牢去小便什么都不方便。我问他这样穿冷吗,要不要去加件衣服,他说不用。寒暄的内容写下来也没多大意思,就说说他大概的意思吧,最先肯定是劝我要去找个老婆了,然后问了我生意上的事情,我说生意一年比一年都会差一点,他问是什么原因呢,是不是人们口袋里的钱少了?我说一方面是因为店铺多了,一方面网购的冲击也很大。他说那利润呢?我说利润会比以前高些,以前一双鞋子25进来卖三十,现在卖到40,不要说多加10块了,就是多加5块,你想想一年卖多少鞋,几千双,那就差很多了。他问我早上很早是谁放鞭炮,我说刚才龙设叔叔说了,是有人很早就去神明殿里拜神,也不知道是谁。 说话间远处还有鞭炮声,我说,那是金造桥人今天“做福”。
他说还是呆在这下边自在些,只是饮食方面很不方便,还有下雨天也难熬,你看像今天我就只能是睡觉看电视了,晴天就好过了,上午荷把锄头随便到哪里劳动一个一两个小时,中午做饭一两个小时,下午劳动一两个小时,晚饭做个半小时,晚上看看电视,一天就过的很快了。他说呆在城关他呆不住,去人家店铺坐吧,他抽烟的人很讨人厌,而且还咳嗽,像他去我叔叔店铺坐,我婶婶都会那个盒子给他磕烟灰。他说他体力差了,今年67了,再呆一两年也要回去了,本来今年托人,看有没人想买,有人出两万,说现如今的钱两万元拿来干啥,不如不卖。他要价四万,那人没要。有人和他说好了,去福州给人看门一个月也有两千块钱……
他还说了我叔叔的很多事情,说我堂妹21日子。我说啊!堂妹21日子!我不知道啊?他说,你都不知道啊?我说我真不知道。他说这是你这么朴实的人说了我才相信你真的不知道,要不然别人,我会认为你“捞鸡拔 ”(方言音译,可以理解为放屁)哪有人自己妹妹21日子现在还不知道。(21.22两天我叔叔店铺关了门,估计是去见亲家了,这条街谁也不知道,保密工作做的真好,他不去当地下党真是可惜了)
我又分了一次烟,他不会像我爸和龙设叔叔那样的推辞,而是直接接了。我本想将烟蒂扔到门口,不小心碰了一下,掉到了地上 。我连忙进去想将它踢到门口的,他说没事没事,我就踩灭了没踢出去。不过他地板真的收拾的很干净,还有灶台啊什么的总之屋内整理的一尘不染,和刚才看到的做好水田一样,紧接着他说了有关烟蒂的一个小事故:
“不过烟蒂还是应该要小心点的,那年龙设和你爸在我这儿看电视,我从窗口看到你家房子在冒烟,我说阿德,你看看你家房子是不是什么东西烧着了,你要不要回去看一下。你看都是烟,龙设还骂我说‘捞鸡 ’(同前)那是雾啊,哪是烟。他们就继续看电视,我不放心,就时常朝那边看,一会儿红红的火舌撩出来了!我们赶紧跑过去扑灭了,床架啊被子啊都烧了,你爸是在床上抽烟,烟蒂的头掉在了被子上,他没发现,卷到被子里去了,慢慢的就捂着了。那年要不是发现的早,一座房子都会烧起来!不是我会说烟蒂一定要小心,(方言,翻译成文字就有些语病)你扔在土地上没关系,千万不要扔在有干草啊什么东西上……”这是他的原话,当然烟蒂扔了,一定要用脚踩灭,土地上也好其他地方也好。
“啊!还有这事啊!我一点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啊,那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楼上电话响,他说去接一下电话,我顺便就说那我回去了,他说你去了是不是。(方言客气的意思)我说诶。就走了。
我回家做午饭,爸说电饭锅里还有饭,拿到锅里热一下就好了,我说就在电饭锅里热不行吗?他说不行,饭会烧焦的。我烧起火,烧火可是个艰难的工程,呵呵,烧了好久才烧成,洗了锅,放点油就那么干巴巴的把饭炒热,撒了一点盐,后来吃的时候盐巴根本没化。我又煎了一个蛋,事实证明我煎蛋又一次彻底失败,人家煎蛋,蛋黄是蛋黄蛋清是蛋清,我煎的蛋蛋清居然跑没了,只剩下蛋黄寂寞的躺在锅里。心想刚才何不蛋炒饭呢,真是一件事分成两件办,而且都失败了,其实我根本不会,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爸说他不吃蛋,我煎蛋的时候他已经吃完饭了。饭只有一大碗,不够两个人吃,我叫她先吃饱了,那儿还有昨天的稀饭我待会儿热热再吃,他还剩了一小碗给我,我问他吃饱了没他说吃饱了。我吃了剩下的饭,热了稀饭但也没吃稀饭,心想那儿不是还有小面包么。
下午没有雨,只是空气湿漉漉的,整个的天空都被白雾笼罩着,天幕好像就扣在头上,底下是没有雾,空气仿佛被雨水洗过了一样的干净清爽。我骑车自行车沿来时路骑了一小段又回来。路上积水多了很多,但骑回去问题应该不大,心想,下雨天在下面不好玩,不如回去,再说妈上午又打电话要我回去。到龙设叔叔上面坐一会儿,我说你们应该经常走动,那样就不会无聊了,下面就你们三个人了,你经常去我爸那儿坐坐两个人看电视总比一个人有趣些。他说有啊,我经常去你爸那儿,你爸也有过来,只是我鸭子很多走不开,倒下去的稻谷要看守,要不然都被鸟儿吃光了。我说我爸好像和九十还闹了矛盾,下面就你们几个人了还不走动,生活不是更单调了。他说九十那人和他处不来,他那人很怪,说话都带刺,以前我们有走动,后来就没走动了。我说我打算回去,问他下午这天气会下雨吗?他说应该不会不过最好要带上雨衣或者雨伞,我说我没雨衣,再说了这个路套个雨衣肯定骑不来。他说你回家看看要没有雨伞我这边有。我说好。
到水缸里挑了两条鲫鱼,拿了书,装到书包里,家里有雨伞,我将雨伞插在水壶架上,临出发前,我想了一下还有没什么东西忘记掉。啊!钱包忘了,又进去拿了钱包……10多公里的路程下来只用了一个多小时,上去却用了将近两个小时,平路用来骑,上坡推着走。
我也知道我爸和九十闹矛盾,那次我问了爸,爸说九十说我爸竹排上的两条竹子还在他那儿砍的要我爸还给他,我当时说算了,人家还给他就还给他了。回来后如章哥和我谈起我爸和九十闹矛盾的事,他说那都是我爸不对,我爸到哪里弄了红番薯,种了番薯苗,九十见了说某人,番薯苗分几条种一下。我爸回答说不行啊!我自己都不够种,还给你种!矛盾就是有这儿引起的,你爸那人会做那种事情如章哥笑着说。接着我们说起了那个我们侃了好几次的笑话:那年他爸病了,我家里喂有鸭母,他进来向我爸买,我爸居然不卖给他,说那贵一点买一只也不行,叫别人帮忙买也不行,说你还是自己去城关买吧,我便宜卖给你吧我不合算,贵卖给你吧又说我卖你那么贵,我还是不卖给你的舒服。
如章哥是我们邻村的,隔了两公里多,当时去城关也很不方便。没曾想我们现在却成了好哥们。我说我爸那人真不会说话,应该说行啊,行啊,你分几条去种吧。要不然说,行啊,下次长出来了给你吧。哪有那样回答人家的。人家当然不高兴啦。哈哈。
人们都说他们三个人都是怪人,由此可见一斑。龙设叔叔俩儿子结婚都没回去,媳妇儿不知长啥模样,孙子孙女大都读幼儿园了大概也都没见着。听说到城关理头发了,也没回去,简直像大禹一样的顾家门而不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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