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初中的生活,在那年平淡的夏天,闲着打发不了三个月的暑假。我母亲为我报了一个衔接班,说是这样可以在高中之前学点知识,以后没有那么吃力了。她说着说着自己说话开始口吃了,我母亲没什么文化,这几百块的补习费是她自己千儿八百的工资里扣出来的。大概是因为从小家里都比较拮据吧,我不大爱说话,也不多向家里要钱。
七月份的第一个星期一,我顶着酷热的暑气,拿着报名单七拐八拐地寻找补习班的地址;是在一所搬空的老机关大院的办公单位楼的阁楼上。办公楼是老式的木板楼梯,踩起来叽吱作响,从被磨得发亮的大理石地板上还是看得出来当年的忙碌。找到了上课的教室,里面都已经坐满了学生,就空了前面几排的零星几个空位,我挑了靠门的座位坐下,老师大步踏了进来,嘭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就这样每天的下午两点,我都要到这老办公室的阁楼上学习一下午。家离得要远不远,吃完中午饭就要出门,倒不是来提前温习功课,几站路的公交车距离懒得去等去挤,走着路就来了,还可以省下几块零钱。
下午先上数学,再上物理。院子里几颗高大的梧桐树显示着院子不俗的气质,人去楼空,留下的只有守院子的大爷和离休的老干部。
成都的天气儿甚是闷热,中午走路都冒着汗水,一进开着冷气的教室就困的睁不开眼睛。一次眼皮子是在撑不住了,便沉沉地睡了过去,醒时是被叽叽喳喳的聊天声吵了起来,发现数学老师都走了。前面的两个女生怕是不认识,讨论各自上了哪个高中,又讨论到是哪个初中毕业的。我发现一个短发的女生是我一个初中的,就接过话去,她噗地笑了一下,但马上又说曾未见过我呀。我在学校不大善于交际,外班的人不认识几个,互相报了自己的班主任后才确信我们是真正的校友。
到了七月末快结束课程的一个下午,天气儿依旧很炎热,在数学老师嗡嗡的讲课声中,我又晕乎乎的,迷迷糊糊地酣睡过去,睡梦中感觉脸像被扫把扫过一样,刺刺的疼痛感,被惊醒过来,发现前面一个束着长发的女生拼命摇头,她的头发摔在我的脸上,我猛地一抬头,涨红了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看我起来了以后,便笑了起来。我很少和女孩子说话,即使是熟识的,话里话外没超过三句。
“你是谁呀?”我轻声问道。
她歪了一下脖子,说那天不是我们说过话的嘛。
我才想起来,那天光和同校的短发女生说话去了,就没有怎么注意邻座的这个长发女孩子。我闷住了,不知道该怎么把谈话继续下去,我问她怎么那个短发女孩子不来了,她说她旅游去了,以后的课也都不来了。
没过一会儿,化学课就开始了。才上一会儿,外面的天霎时乌云密布,老师就多半会下暴雨,就提前放学。这才刚下楼外面顿时下起了暴雨,我被困住了,有些同学备了伞就都走了,就些人在这里干等,那个长发的女生打完一个电话,看见我在这里干着急,便主动把她的手机借给我,她用的是我一样的小灵通,翻盖的。我给我妈打了一个没有人接,在意料之中的,我母亲正在上班;我把手机还给了她,我看雨势一会儿也小不了,向那个女生告辞就冒着雨跑了回去。
暴雨噼里啪啦地击打着地面,街上的汽车急促地按着喇叭,四处都溅起水花,人行道上都积起了小溪流。回到家我都已经成落汤鸡了,雨势没有变小的迹象,我不敢停留,拿了两把伞去工厂接我的父亲下班。
回到家后,母亲和哥哥都也回来了。我母亲握着小灵通说:“刚才有个女孩子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问你回来没有,她是谁啊?'”说完她和哥哥都哄笑了起来。我纳了闷,自打出生,就没有女生给我多说过一句话,更不要说打电话了。
“还不打过去。”我母亲捏着小灵通推了我一把,我拨了过去。
“喂?”我唔吱了一声。
“你怎么才回来了啊?”那边那个声音对我发问。
呀?!是补习班那个长发女生的声音啊!我有点惊愕,“你是怎么知道我母亲的电话的?”
“你傻呀!你刚才不是用我的手机拨过这个手机号码?”她声音一下高了八度。
我恍然大悟,我捂住嘴傻笑了一下,便装作很稳重地说:“好了啊,我回来了。”
她哦了一声,就挂掉了。
整夜我翻来覆去都睡不着,感觉心里暖暖的,甚至有点烧心的感觉。
第二天下午,她在上课后好一会才到,之前我一直坐立不安,生怕她不会出现,她在我后面的座位坐下了,我埋着头都不敢回头看她一眼。下课后,她轻轻地敲了下我的背,我转了过去,她脸色不大好,怕是昨天淋了雨感冒了,我本想说些感谢的话,但嘴皮子就是挪不动。她没有说话,木讷地看着我,眼睛没有神,枕着胳膊。我最终还是说了声谢谢,她微微点了下头,却再没发声。我赶紧转了过去,突然想躲着她,接下来的化学课我一个子也没有听进去,只有她忽轻忽重的鼻息声。
再一天,她没来。
又再一天,也是课程的最后一天,她还是没有出现,待到数学课快结束的时候,她哐当一声冒了出来,坐到我的旁边。我又惊又喜,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放学后,她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那天我看你是冒那么大的雨跑了出去,回家可打了几个电话,都说你没回来!”
我本想狡辩,抿着嘴不敢笑,说了声谢谢,我脸蛋通红通红的,手心里冒着汗。她扯了一张纸,写下她的qq号还有她的名字,还多画一个简笔画的笑脸,凶巴巴地说:“你一个大男生说话点都不干脆!”
黄蔬瓜,看到这个名字我怎么感觉一股菜市场的水腥味扑鼻而来呢?!她边塞给我边问:
他们都喊我木瓜,你觉得我像不像你姐姐呀?”
“像!”我这次回答地很干脆。
“那你就喊我木瓜姐姐啰!”
她垮起包,向门口走了出去,在门缝间对我挥了挥手,也没有多说话。
木瓜;味酸,性温,无毒。
我常常会想起有这么一个好玩名字的姐姐,独自想起来,要暗暗地傻笑一下,深吸一口气,全是菜市场新鲜瓜果的味道。我常到邻居家的电脑上把qq挂起,在只有她一个的分组里,几乎都是灰色的头像,空间也没更新。
高一的日志甚是苦闷,日复一日;时间跑地很快,春装没捂几天,夏天就来了。这一年家境好了一些,我平时话不多,闷声学习,自然成绩也不差。每当陪母亲踏进菜市场闻着那蔬果的潮气味,便要想起木瓜姐姐。
期末考试后,我在qq上给木瓜姐姐留了条言,问她暑假还去上补习班不。过了两天,她才回我,说是她转到了郊县的一个高中去了,连家也搬了,就不会去老机关单位楼那里上课了。我稍感失落,但也未有当时的那种触动了。
再次见到木瓜姐姐都是高考之后了,那张画了笑脸的纸条藏在抽屉的最深处。市里最繁华的一条街上有一座人行天桥,直接连接了两座大型卖场的二楼。二楼卖场都是卖化妆品的柜台,一进门就扑面而来的冷气和腻人的胭脂味儿,还有化着精致妆和声音甜美的卖场小姐。
我根据木瓜姐姐她qq上传的照片背景确定就在这,高考后两天她写了一段说说,说要找份工作,过来两天就上传了那几张照片;我理了理衣角,父亲的衬衣我穿着略大了一点,纯白色的衬衣洗多显得有点发黄,和卖场小姐白净的脸蛋和衬衫显得不像是一路人。
中午人较多,一个男生独自逛化妆品店造一幕偶遇略显得有些牵强,我有点胆怯了,迈不出步子,进进出出熙熙攘攘的人群让我发懵。
卖场比我想象中要大的多,就化妆品就有好几十个品牌,我转了几圈,都没什么搭理我,我最终在快濒临卖珠宝的几个柜台找到了那个“m”开头的化妆品柜台,我走了上去,一个阿姨先打量了我一下,我忙躲着她的眼神;她殷勤地问我这是要买化妆品送给谁呀?
我忙推手状说不是来买化妆品的;她还是保持笑容让我随便看看、随便看看。我立刻扫了其他几位阿姨姐姐;怎么没有木瓜姐姐呢?我有点干着急了。那位阿姨似乎察觉到我来寻找什么。换了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我。我伸头过去小声地问:“黄蔬瓜姐姐在不在啊?”那位阿姨被喧闹的人群声盖住了耳朵,又问了一遍,待她听清楚了,裂开嘴尖声地笑了一下,把我吓得半死。
“她呀?你明天来哦,今天她倒班,没给你说啊?”我立刻压低声音说是、是、是,就跑了出去,没敢多待。
回家后怕我母亲嗅出身上沾染的胭脂味,感觉转满一盆水,把衬衣搓洗干净,还倒了点漂白粉。洗好后都是傍晚了,我撑开晾衣架,赤luo着上身。夕风习习,一股果香木香芳草气息吹打着我的身体。香味儿咬不住,囫囵地吞了下去,又马上吐了出来。我想着在卖场那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自己都笑了出来。
第二天,等我们一家人都去上班了,我收下衬衣跑到对面的干洗店让王婶给我熨烫下,都是街坊就没多收钱。我谢了以后就挤上公交车,在公交车上凡是挤着我的人我都怒视而对,生怕挤皱了平整的衣角褶线。登上人行天桥,桥下汽车轰隆隆的,我脚像踩着棉花一样;又像昨天那样,我七拐八拐地拐到那个角落,我还没溜过神来,一个人影闪到我的跟前,拍了一下我的脑门。
“呀?!是你啊!”木瓜姐姐挤了挤眉毛,眼睛发出光来,“多远我就看到你了,今天王娘给我说昨天一个穿了一身花白的男的找我,还喊我姐姐,都说把我喊老了十岁!”这几年我是长高了不少,又显老。
我的心感觉要蹦出来了,之前嚼吧了几十遍的偶遇说辞忘得一干二净,她望了望四周说,说:“快走,经理来了。”一把拉住我到了仓库,仓库墙角有几个大箱子,按我坐下,掏出两块糖来,一颗塞给我,一颗塞到自己嘴里去了,边嚼边说,她入了高中后,高一跟班主任关系处不好就转到县城去了,县城教育水平不行,老师又不管,还没高考就退学了,先赚钱吧,过一年再去读成人大学。她嘿嘿地笑了起来,问我是怎么找到她的。我刚拼命回忆练好的说辞咋就挤不出一句话来。我哑口无言,她温柔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啊,还是没变,句话都说不干脆,笑也笑地傻乎乎的。"她说她要上班去了,中午客人多。她推我出来仓库,两手插着腰,命令式的告诉我:“今天晚上我要到10点才下班,你来接我吧!”
我点了点头,想也没多想。
暮色降临,华灯初上。月夜凝浓,喧闹的城市也渐渐安静下来,我九点过就早早地站在人行天桥上。车流变得稀少了,等到10点半,木瓜姐姐蹦蹦跳跳地出来了,换下了黑色高跟鞋和白色花衬衫,脸上还残留点胭脂和唇彩。她跳到我的身边,一把包摔在我的身上,然后抓着我的胳膊,咦呀咯呵地笑了起来。笑声似乎传地很远但又似乎掩埋在汽笛和喇叭声中。
人行天桥边均是巨幅的广告和投在上面刺眼的强光。木瓜姐姐随着性子走路东倒西歪,死死地拽着我的胳膊,我动也不敢动,生怕她不在靠着我。
下了天桥,在公交车站边上有卖炸串的,我们嚼着鹌鹑蛋,继续着上午未完的话题,她抢着我前面付了钱,得意地说:“姐姐我可是开始挣钱的人了!”她关上荷包,看着远处驶来的11路公交车,酸酸地说:“谢谢你来接我啊。”她顿了一下,“我每个星期三和星期六都要上晚班,你,要不要都来接我呀?‘
我没敢不答应,但是就答应了感觉碍着面子。她见我不说话,使劲推我一下,力气可大了!我踉跄地退了两步,三步并两步地跳上了公交车。
“喂~!”她大声喊道,声音传地很远,小吃摊的老板都看着我们俩。
“唉。”我说话跟个蚊子似的,怕是只有自己才听得见。
我每个星期三和星期六晚上都要去接木瓜姐姐,我连自行车都没有,也只能接她再送她到公交车站台。我会很认真地区屈臣氏买一盒进口的饼干,逼着她不去买街边的凉菜和炸物。她每次都会毫不客气地收下,放进包里。我们坐在天桥的台阶上,等着公交车慢慢驶来,已都是深夜,怕只怕是末班车,所以不敢多说两句话;聊得最多的还是她碰见挑剔刁钻的女顾客和色迷迷的男顾客。
都快到开学的时候了,夜晚的台阶略显冰凉。一个晚上我照例去接木瓜姐姐,想不到她已经坐在台阶上等我了,看见我来,拉着我跑到公交车反方向的一个大路灯下面。她残妆的脸上显得有些苍白;她一下抱住我,棉质的短袖衫微微发湿,她的头发贴着我的脸颊,都感觉到她头皮还冒着热气。
她垫了垫脚尖,嘴边靠着我的耳朵小声地说:“我要回家了。”我恍惚一下。
“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她声音硬邦邦的,推开我。我看着她放大的瞳孔,没有说什么,似乎早有预感会有这么一个告别。
“姐姐要不见了。”她咬着下嘴唇说。
我眼眶微微发湿,感觉世界都安静下来了。
姐姐不见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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