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清晨，我登上屋后的大山采摘卷耳菜。青青的卷耳菜，嫩嫩的叶片，滑溜溜的味道，是我最喜欢的菜。我心里没有欢愉，只有无边的痛苦和忧伤。

记得当年，新婚不久的你我去采卷耳，你小心牵着我柔软的手，拂开茂密的树枝，踩着葱绿的草丛，一步步攀上后山。你怕刺条会挂破我的手，怕枝条会挂住我的衣，坚决不让我动手，只让我提着轻巧的小竹篮坐在松软的草地上等你。你在草丛之中挖卷耳，双手沾满了黑腻腻的泥土，衣裳上也挂满了各色花叶，脸上却布满甜蜜的笑意。每挖一大团卷耳，你都欢欣不已。山风轻拂，夕阳如金，漫漫大山静谧悠远，惟有我的歌声清亮婉转。篮子里卷耳满满了，你便牵着我的手慢慢往回走。那些绵绵的情话，羞得满山蔷薇也合起来。

如今，又是卷耳生长的季节，可是你在哪里？新婚不过半载，战火连天，官府征兵，民间到处一片哭声。作为家中的独子，正值壮年的你不得应征入伍。都说着戎装的你更英武逼人、玉树临风，可这不像我心目温润如玉、善解人意的郎君！你说要冲锋陷阵、精忠报国，你说要光宗耀祖、荣归故里，我知道这不是实话。你一直是个柔情爱家的好男子，你哪里舍得抛下青梅竹马的我，哪里肯离开新婚燕尔的妻？你一定怕我忧伤过度，相思成灾，才编出这种拙劣的谎言来抚慰我，也给自己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安慰自己。目送你们的军队越走越远，看着你的背景渐行渐远，我的眼泪如断线的珍珠，我的心一点点掉进无尽的深涯。从此，思念成了永恒的主题，忧虑成为面容的主色。你绵绵甜甜的情话似乎还在耳边，你宽厚结实的胸膛似乎还在身边。半夜梦醒时分，习惯地回身抱你，可手臂落空，枕边空空，泪水伴我到天明。清晨起床做饭，习惯做上你最喜欢的皮蛋粥和酱菜，总想着你还会如往常一样推门进来，风卷云残地一口气喝掉米粥，还只嚷再盛一大碗来。如今，我只能独自喝完米粥，再去织布纺纱，种菜砍柴。

今天，我上山采卷耳，不是回忆新婚的浪漫，而是用来换油米钱。家里父母已经年迈，苦苦思念你，已经患病数年。加上多年战乱，灾荒连连，我们生计越来越艰难。除了织布，裁衣，我还要上山采药，挖野菜，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如果你在，你一定舍不得让我心力交瘁，一定舍不得我劳心劳力。如果你回来，一定会心疼我昔日白皙晶莹的脸庞变得如此暗淡腊黄，昔日柔软若无骨的手变得这样粗糙难看，温和柔顺的性子变得焦虑暴躁。可是，我不怨你，我只怨只怨这灾害连连、风不调雨不顺的老天，这战火纷飞、不公不正的世道，让天下夫妻不得团聚、父子不得团圆，天伦之乐成为奢望！

昨晚又是整宵未睡稳，又梦到了你，你如何那样憔悴不堪？醒来，泪水已打湿了半边枕头。神思恍惚的我，身软力乏，采摘卷耳半天，竹篮还未满。那些古怪精灵的卷耳菜呀，是不是同我捉起了迷藏？我不由气馁地扔下竹篮，站在山顶向官道上张望。我的夫君呀，你为什么还不回家？这么久没有你的音信，我牵肠挂肚，寝食难安呀！

恍惚间，我看到你满身风尘的你攀登上了那高高的土石山，身下的马儿已神情疲惫，你的脸色也是如此颓丧，如此让人心疼！你无力地翻身下马，和衣坐在一块长满灰苔的石头上，斟满一壶酒，一仰头喝下去，然后用袖口随意擦了擦口角。我的夫君呀，你何时学会了豪饮，在家时你可滴酒不沾的呀。莫非离家太久，思念太苦，无以解忧，只好借酒浇愁？你可知道被酒精燃烧的胃，会一点点损伤？我不在身边，你要更加保重自己的身体！你是我的夫君，是我的主心骨，没有你，我如何活下去？你可知道酒入愁肠，不但不可解忧，反而更加失魂断肠？家人不在附近，你要更加爱惜自己的生命！你是独子，是家里的顶梁柱，没有你，垂垂老矣的父母还指望谁？

恍惚间，我看到你满身风尘的你攀登上了那高高的山脊梁，马儿早已腿软无力，你的神情为何如此迷茫，如何不让我心痛！只见你又斟满大杯酒，不管不顾地喝下肚，好像那只是一碗白水。生性温和的你，如何变得如此豪迈？你若伤心难过，可也不能伤已身。你最是心地善良，在家连只鸡鸭也不忍心宰杀，可战场上敌我相见，却不得不刀刃相对，那种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场景该叫你如何面对！也许久而久之，你会习惯，但你在午夜梦回之际，一定会冷汗淋淋，心悸不已。战败，你会对死伤的战友伤心祭奠；胜战，你也不会感动欣慰，因为敌人也是血肉之躯，也是他人的丈夫儿子呀！也许你的战友也是如此，这群善良的农家子弟出生的士兵只能相互安慰，借酒来表达对杀伐战事的不满和愤怒。

恍惚间，我看到你满身风尘的你攀登上了那高高的乱石，马儿早已累倒在一边，仆人精疲力又竭。你的眼神如此无奈，真让我担心受怕！你的愁思聚脸上，痛在我心里。近年来，战事纷争，民不聊生，满目苍凉。你看，村子里绝大多数男子远征，只留下老弱病残在家。那一片曾经金稻如海的原野呀，如此荒芜得野草丛生，老人孩子如何耕种？我家几亩田地，我费心竭力才种了不到一亩，可荒年虫灾，收成极少。只有上山挖野草，下水捉河鱼，才得勉强度日。我的夫君呀，你是不是在忧愁全家人的活路呀？这些可恶的君上王候，他们锦衣玉食、荒淫无道，哪里知道平民百姓的生存之难？他们一心想着强占他国的土地城池，抢夺人家的美女娇妻，哪管普通兵士的身家性命？他们称王称霸，他们攻城掠地，他们一统天下，与我们贫苦人家，有何相干？他们要雄霸天下，他们要抢金夺银，他们要偎红依翠，让他们自已妄想去，别拿我们百姓垫背，别让我们平民当炮灰！我们只想餐餐有饭吃，天天有衣穿，家里男孩子能安心读书耕种，娶个贤淑温柔的女子为妻；女孩子能安心绣花织布，嫁个温良勤劳的男子为夫，一家人能和和美美度日。可连这些小小的愿望而无法实现，这算什么世道？

竹篮里青青嫩嫩的卷耳菜呀，他不在我身边，你可体会我的无尽忧愁，你可知道我的无边思念，你可听到了我的无比愤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