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春节快到的时候,苏州一片喜洋洋的景象。商场里都放着《好日子》、《新年到》那样的歌。榆平偶尔去逛了一次超市,被这气氛给感染了,回来后才意识到“辞旧迎新”四个字,而且心里也平添了不少新年来临时的快乐甚或是忧伤。不过说起苏州人,榆平觉得他们都很偏好“喜气”、“兴旺”。这从苏州的许多百年老字号的名字上便可见一斑,比如说朱鸿兴、陆长兴等等。也可从苏州阿姨的发型上辨别得出,他们先是一式的短发,发梢处像蘑菇一样的向内卷起,然后再把头发烫成波浪型。不过最近又时兴起再把头发烫成暗红色,连苏州的许多老妈妈都赶起了这个时髦。榆平每每看到这样一位阿姨,严格说,是看到这样一个发型,都觉得她头上写着一个字:“喜”。不过榆平也纳闷,在美国下层贫民中的女人是最爱笑的,而且笑的时候都是爽朗地大声地甚至都捧着腹部直不起身子来,他们这样做是为了向别人炫耀:“你们都看到了吧,我很快乐。”他们沉浸在美国的“快乐”文化里,让外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们的可怜。可是苏州阿姨的打扮,是让人看不出什么实在的喜气,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怜,倒是用苏州人自己的话来形容比较恰当:“滑稽。”
过年前,杭慢请算命先生算了算来年的运势,结果得了个下下签,算命先生说,“万事皆需小心。”不过这算命的事又怎能当真呢?就像买彩票,要是中了大奖,倒也无比欢喜,不过要只拿了个洗衣粉毛巾之类,也没什么好放在心上的。可算命这事也有它玄的地方。一般算命先生给人算命,最后下的定论也就是“好”或“坏”,所以他要么就是“恭喜你”,要么就是叫你“当心了”。不过蹊跷的地方就在于,事物的发展本身就只有这两条路,你要么就是应了他的话,所以你信它,要么就是背道而驰,所以你就不相信它。不过,大概估计,这世上算过命的人当中应该有一半会应他的话,所以就有一半的人会信它,然后再带动一些没算过命的人来将信将疑地信它,那么也就有大半的人了。而这个时候原来不信的,意志坚定的,恐怕也得动摇了。所以,算命也就成了一个不错的“饭碗”。
杭慢算过命回到家里,坐下来歇了会儿。脑子里估摸地算了算,今年也就剩下差不多半个多月吧。要是榆平来杭州一趟也还是来得及的,杭慢这样想。不过找个什么理由呢?杭慢知道,她已经不是一次地希望榆平来,可榆平总是拿她的诚意不当真,或者是榆平觉得,那只不过是网友见面,分量太轻了。可怎么才能让他相信她的邀请是真心实意的,怎么才能让榆平看到她的邀请后没有理由再拒绝她呢?杭慢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想着想着倒有点出神了。不过她忽然灵机一动,倒想到个好主意。
于是,杭慢打电话给榆平。
“你今天没课的?”
“是啊,我星期三都休息。”
“真够舒服的。想想别人整天坐办公室,挣的工资也没你多。”
“老师也有辛苦的地方的。”
“那你倒说说。”
“比方说写文章,写那些违心的完全是歌功颂德的文章,很难受的。”
“那抄抄不就得了,呵呵。”
“也是啊。”
“那你抄过吗?”
“也不全抄,就是到网上下载了再修改润色一番。”
“你这家伙!”
“也不能怪我的。”
“我今天去算了一次命。”
“怎么了?算命先生怎么说?”
“说我来年运气不好。”
“怎么会?你不用相信的。”
“可是我很迷信的。”
“这么傻。”
“那你今年来看我。”
说到这里,杭慢终于把她的良苦用心说了出来。其实她也知道这算命先生的话不足为信,不过她偏偏要说得让榆平觉得她是信得不得了的,而且还加上一句“我很迷信的”。榆平听到这句话,心也就软了,而且对杭慢是怜悯不及。而这个时候,杭慢却冷不防的提出个要求,“你今年来看我”,她倒要看看榆平能怎么拒绝她。
不过榆平知道,他今年是去不了的。
“我今年放了假就得回家,家里有事的。”
“有什么事这么重要?”
其实杭慢是想说,“有什么事比我还重要?”不过她怕榆平傻忽忽地还一五一十地跟她列举哪些事情比她重要,她会受到伤害,所以也就退而求其次地问了这么个问题。
“我妈身体不好,家里很多事情需要我处理。”
“那难道来一趟也不行吗?”
“真的不行。”
“那好吧,我不勉强你。”
“我也不是不想见你。”
“我能理解你的。”
“我很想以后和你到一个乡下住一段时间。”
“那么那段时间将会是我终身难忘的。”
“我也一样。”
“其实到海边住一段时间也很好。”
“不过听起来挺遥远的。”
“也不远。只要我们愿意,就可以的。”
“我真不知道那几天会留给我们多少的回忆。”
“是幸福的回忆。”
“何止是幸福。”
说完这句话,两人在电话里都沉默了会儿。榆平和杭慢的思绪就像是两根纤细的线被牵到了一起,然后飞啊,一起飞到了遥远美丽的地方。
人的意识总是这样,回忆能带给人无限放飞的思绪,而遥想却也能让人无限陶醉。而这个时候,榆平和杭慢一起遥想了一个未来,然后两个人又一同回味,就像是那段日子已经度过了一样。并且两个人的思绪走到了一起,忘记了身边的世界,甚至都忘记了你我。这是一种美的怎样的境界,让人稍不留神也就会错过它了。
榆平说,他今年去不了杭州,这也的确是有原因的。榆平家住在和苏州一江之隔的南通,家里除了母亲,还有爷爷奶奶。母亲是个体弱多病的人,平常做不了多少事情,榆平也不让她多做。而爷爷奶奶也都是上了岁数的人了,并且榆平自小就和奶奶睡在一起,一直睡到十四岁,所以他对奶奶的感情甚好。平常榆平除了给母亲一些钱,然后就是给爷爷奶奶买这买那。每次他们老两口子都是高兴得不得了,即使就是给他们买了件很平常的衬衫,他们都要和邻居说上好几天的。榆平每每见到这个情景,心里就说不出来的高兴,当然也有难过。因为榆平想到,他们的好日子还能有多久呢。不过榆平告诉自己,他们剩下的都将是好日子了。
榆平赶着要回家去,还有另外一桩事情。就像是每年都有除夕,都有大年初一一样,这桩事情也是在这几年来每年都有的。榆平的父亲自二十岁开始就成了南通很出色的商人,在一九八几年还是改革开放之初的时候,就已经是家缠万贯。榆平小时侯就看到过家里的金条都是一盒一盒的装了好多,而且家里还藏了很多名酒名画。在榆平印象中,父亲是个平易近人,文化层次不高但却很有修养的人。不过自从家道中落之后,父亲就再也没有回过家,榆平也已经有五六年没见过父亲了。不过父亲也偶尔打电话给榆平,他对榆平说的最多的也就是“对不起”或“对不住”这几个字。不过榆平很宽待父亲,说真的,榆平很爱父亲。长这么大,父亲从没有骂过他,也没有打过他。从来都是和榆平和气地说道理,榆平也最是听父亲的话。不过,小的时候,榆平见父亲哭过很多回,不知道为什么,自那开始,榆平就很理解父亲,即使到了现在,父亲连家也不回了,而且还在家乡欠下了一大笔债,榆平还是宽容他。
九
榆平快放假的时候,他的女友也放假了。女友坐车回常熟老家的那天,榆平去送她。那天下着雨,而且她的行李也多,榆平觉得他理应去,所以就打的去接她,然后把她送到车站,再把她的行李搬到车上,等她坐的车开走了,也就回来了。
回来后,在网上看到杭慢。
杭慢问他:
“刚刚出去了吗?”
“是的。”
“去哪儿了?”
“去送女友回家。”
“挺殷勤的吗。”
“应该的。”
“没想过跟她一起回家吗?”
“没想过。”
“那想过让她和你回家过年吗?”
“也没有。”
“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
“我这儿下雨了,你那儿呢?”
“这里也下了。我们在同一片蓝天下吗。”
“是啊。”
“我刚刚裤腿都溅湿了。”
“是抱怨吗?”
“不是。”
“那就好。”
“呵呵。”
“我过几天要到海南去。”
“去几天?”
“过年前一个星期回来,然后还要到宁波我老公那儿去过年。”
“到海南给我寄张明信片。”
“好的。”
杭慢在海南住了大概一个星期,其间在海口买下一套房间,就位于海南大学的后面,其余的时间就一个人闲散的在这个城市里漫步。这里真是一派南国的气象,不像江南,雨水绵绵,冬天还很寒冷。整个海口市即使在这季节也能让人觉得它是热情奔放的。杭慢穿了件短袖,时常一个人坐在椰树林下。她看这里的人都偏黑偏瘦,不像江南人一个个白皙圆润,尤其是江南的男人,较之这里,要精致得多了。
在这样作比的时候,杭慢的心里其实是想到了榆平。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做任何事情都似乎有了他的影子,为什么无时无地不在想他,忽然能想起他说的话,忽然又思念他的声音,有的时候还会情不自禁地想到两个人一起聊天时的快乐,然后还能自己一个人傻傻地笑了起来。
杭慢在从海口回杭州前的一天,给榆平寄了张明信片,上面写着:
“遥祝:新年顺好!”
寄好明信片后,杭慢给榆平的房间打电话,里面没人接,杭慢就又走到海边的椰树林下,在那里坐了一会儿,还是思念榆平,忍不住就给他发了条短信:
“真希望你在房间。”
榆平这时候正好在家里的院子里。榆平家的院子是个清幽、漂亮而且很大的地方,这在江南是很少见的,整个院子分为前院和后院,前院里有个喷泉,还栽了好些桂花树,每到八月份,整个院子里的香味把全家人都浸在里面,只要有空闲,谁都不愿意离开家一步。后院里栽了两棵桃树,四棵柿子树,还有一棵枇杷树,到夏天的时候,还可以在里面种黄瓜,西红柿,香瓜等等,这些都是非常可口的东西,榆平一直都很爱吃。
榆平看到杭慢的短信后,回了一条短信告诉她:
“我在家里。”
杭慢第二天从海口回到杭州后便又去了宁波。新年快到了,平时再怎么闲的人这个时候也得忙着购置年货、请客、送礼、吃饭。杭慢过年是在宁波的乡下,她老公的祖辈是在那里,过年时的祭祀也在那里,再加上过年时也总得去看看那里的七大姑八大姨。所以过年对自在的人来说还真是不自在的。
榆平在家除了陪爷爷喝酒之外,还得三天不隔两天地陪两个舅舅喝酒。榆平的舅舅都是酒量很好,而且特别喜欢榆平的人,所以过年见到榆平就特别高兴,榆平自然也就逃不掉一杯杯敬过来的酒,而且还得主动陪着笑脸,先把自己给灌醉,然后再跟舅舅们回忆自己小时侯的事情,大家都笑得不亦乐乎。
不过大年三十前的那天,榆平把手机放在楼上房间的抽屉里,自己在楼下贴对联。就在那段时间里,榆平的女友在医院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可是榆平没有听见。榆平的女友是在前几天住进医院的,因为肺囊肿急需做手术,不能再拖到年后,所以也就急匆匆的住了院。榆平原本对她说,他要去陪她的。可她却安慰榆平,这只是个小手术,她能挺过去的,再说过年他不在家也总不好,所以榆平也就没有去。可是晚上榆平看到手机上有女友的未接来电,他打过去没人接,到了再晚些的时候,榆平以为是女友打来电话,一接却发现是女友父亲的声音。榆平总觉得有什么不测。
听得出女友父亲的气息很沉重,他一句话也没说,就深深的叹了口气。
榆平问他,“怎么了?”
女友的父亲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她做手术的时候死了。”
榆平几乎都站不稳脚跟了,把一只手撑在书桌上。
“怎么会?”
女友的父亲哭了起来。
榆平接着哽咽了。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电话里是漫长的沉寂,榆平开始用另一只手去扯自己的头发。
女友的父亲接着说,“她做手术前给你打过一个电话。”
“我知道,我知道,我没能接到她的电话,我是个混蛋,我算不得人。”
榆平用手去打自己的头,眼泪像迸出来了一样。
“你不用这样,这怪不得你。”
“不是的,这是我的错。伯父,我对不起你。”
“我比谁都难过。”
“我知道。”
“她是我的女儿啊!我从小看着她长大,可她……她怎么能……”
“伯父,你要保重啊。”
“你放心,她妈妈都哭晕过去,我怎么也得撑住这个局面。”
“要我去吗?”
“人已经死了,你来了她妈妈会更伤心。”
“我是个混蛋……”
榆平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大年三十的晚上才被家人劝起来吃了顿饭。榆平的眼睛红得都肿起来。他已经哭过无数次了。他躺在床上,以前的事情都历历在目,他一想到一个情景就哭,然后又想到他对她的不好,他哭得更甚,接着又是后悔的泪,他哭得心疼了,用手捶打自己的胸口,然后他又想到那个他未接到的电话,他整个人都瘫痪了。
是的,人都会死的。死的人永远地去了,可活着的人将受多大的煎熬。榆平无比的心痛,晚上躺下后想和杭慢说说话,可今天不是个合适的日子,榆平就只给杭慢发了条短信:
“今宵多珍重。”
十
到了正月里面,榆平渐渐平静下来。女友的死除了带给他伤痛之外,榆平也看透了很多事情。人终要死的,这是不用怀疑的事情。但是活人面对死人总是徒伤悲,因为实在有许多未尽的事情,这包括从前可以做而未做,也包括将来可以做而不能再做的事情,于是,活着的人的忏悔就来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是活着的人又想到一个事实:自己终究有一天也会死的。说来可笑,人们面对自己的死时却不见得有这么伤心欲绝,可面对身边的人的离开却是哭得要死要活恨不得跟着一起去了。可人真不在乎自己的死吗?要是说不,这真是显得太荒谬可笑了。只是人们活着的时候,不去多想自己的死,等到要死的时候,也就来不及了。更不用说,等到死后,自己还能有什么伤悲。这真是可怜至极的事情。
想到这里的时候,榆平倒是觉得,不如索性就把一切都看淡吧。不论是别人的死,还是自己的死,这些都是终究来到所以也就不足为怪的事情。再说了,别人死了,你哭得这么伤心,旁人看了还以为你多么至真至切,可自己冷静的时候再想想,这泪水中有多少不是在诉自己的苦呢?
所以榆平得出一个做人的结论:“不贪,且多多珍惜身边的人。”
大年初十的晚上,榆平打了个电话给杭慢。
榆平第一句话就问:
“在哪儿呢?”
杭慢说:
“在宁波。”
榆平低声说:
“多希望你在杭州。”
杭慢很诧异:
“不是一样吗?”
“不一样。”
“为什么?”
“你在杭州,我就觉得心里踏实,就觉得你是我的。”
“真傻!我在哪儿都是你的。”
“你在宁波还好吗?”
“还好,我一个人在宁波,他们都在乡下。”
“真希望你在我身边。”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挺难过的。”
“发生什么事了?”
“我女友做手术时死了。”
“怎么会?是医疗事故吗?”
“是的。”
“你别太伤心了。”
“眼泪都哭干了。”
“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
“我能挺过来的。”
“要是我在你身边,我会把你的头抱在我的怀里。”
“我的确很需要你。”
“我知道。”
榆平说到这里,在无意识中已把自己寄托给了杭慢。这应该是自他们开始认识的时候就有了这种朦胧的寄托关系。杭慢比榆平的岁数大,不过榆平喜欢这样的差别。他自己也才是不及三十的人,可他对三十开外的女人却有独到的欣赏能力。榆平一直觉得三十开外的女人不娇柔,不造作,杭慢也不例外,而且他们还懂得珍惜感情,懂得来之不易,不轻言放弃,也不会三天两头换一个主。榆平在前几年给心仪的女人定了三条标准,是这样六个字:“睿智、善良、大方”,这样一对照,杭慢全有了。
杭慢接着在电话里说:
“她住院你去看她了吗?”
“没有。”
“这么说,你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是的,我很恨我自己。”
“那么她死后你去送别了吗?”
“我不敢去。”
“为什么?”
“我怕我会疯掉的。”
“你是在逃避。”
“我不知道。”
榆平陷在深深的自责中,杭慢过了会儿说:
“忘得了她吗?”
“有些事情忘不了。”
“跟我说说你们最难忘的事情,好吗?”
“好的。我和她都是很平淡的事情,不过就一件事让我很感动。那次我和她吃完晚饭,我就打的送她回去。我们都坐在后面。外面的天渐渐地黑了,路旁的灯刚刚亮起来。我坐在右边,一句话也不说望着外面。忽然不知怎么了,我心里很难过。然后眼泪就来了。我愈哭愈厉害,我说不出为什么,她看着我,起初很着急,她问我怎么了,我不说话。我把手放在胸口,那里隐隐地疼起来。她又把我的身子抱了过去,我把头侧在她的肩膀上,她开始吻我。”
榆平停顿了一下,回忆并不是件愉快的事情,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但是话说出来了,也就痛快。就像自己给自己两巴掌,肉体上是痛了,可心里却是说不出的舒服。
榆平接着说:
“她在有人的时候这样亲我,我忘不了。”
可是杭慢却说:
“你连她快要死了都没去看她。”
“我是错了。”
“你觉得这怎么解释?”
“我说不清。”
“难道不就是因为你不爱她吗?”
“也许是吧。”
“那我呢?你爱我吗?”
“别问我这样的问题。”
“那你在乎我吗?”
“在乎。”
“可是你以前告诉我你骗过我一次,你为什么骗我?”
“我不是故意的。”
“那你告诉我你骗我什么了?”
“我不想说。”
“你说吧,你没有退路了。”
“你想干什么?”
“我就是想知道你骗我什么了。”
“你要再这样问下去,我们就没得交往了。”
“那我不问了还不行吗?”
“何必这样折磨我吗?”
“对不起。”
“我心里难过极了。”
“你别这样。”
“不怪你。”
“那你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对你呢?”
“我什么也不要。”
“我求求你,别这样。”
“好了,我今天情绪太低落了,不说了。”
榆平挂了电话后,第二天手机就欠费了。他一点也不想去续费,他已经恨透了这个手机了。可是榆平也不想告诉杭慢他停机了,他被杭慢那个问题问得触手不及,这时候倒有些后怕了。
可是杭慢后来给榆平发过几条短信,榆平没有回,她就又打他的手机,这才发现榆平停机了。杭慢无比后悔,但是她却又无处说。榆平一直没告诉杭慢他家里的电话,也没告诉他家里的地址。杭慢这时候就觉得榆平像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她有话要对他说,但是她无处说,她心里的痛就像是被困住了一样。但是后来,杭慢在网上给榆平写了首诗,她是多么希望榆平能够领她的这份痴情。
如果可以
我曾无数次地想
我是把你错过了吗
细雨霏霏的日子
我没有和你在同一柄伞下
阳春三月的时候
我没有和你一起去赏花
寒风骤起的时候
我没能为你紧一紧风衣
但是但是我仍然要说
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如果可以
我想感知你手心的温度
如果可以
我想看你浅浅的笑挂于嘴角
如果可以
我想听你喃喃在我耳边低语
我真的不想把你错过
错过你也许就错过了一生
十一
和杭慢打完电话的四五天后,大概也就是正月十八,榆平回到了学校。回到学校后,榆平刚放下行李就下楼去买了张手机卡,然后发了条短信给杭慢:
“我到苏州了,但愿你这几天都好。”
杭慢看到这条短信时正好在杭州的家里,本以为已经失去榆平了,而这时候又收到他迟来的报到和祝福,心里也有说不出的话。
杭慢给榆平回了句话:
“还以为不小心把你弄丢了。”
榆平迟疑了一会儿,想到杭慢这几日定是以为他们已分开了,心里不由地生出一种对杭慢的歉疚之情。
榆平赶忙回了句话:
“怎么会?”
接着,杭慢就打电话到榆平房间。榆平听到电话铃声,就下意识地知道这是杭慢的电话。
榆平接了电话,杭慢就说:
“你回来了?”
榆平笑了笑,这笑大半也是在跟杭慢赔不是,然后装出一副老实的样子对杭慢说:
“刚刚放下行李就去买卡,然后就给你发短信了。”
杭慢故意为难榆平:
“那是先放行李的,还是先买卡的?”
榆平笑嘻嘻地说:
“当然是先得把行李放下来,然后才能空出手来买卡了。”
“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怎么会?我哪里舍得。”
杭慢愤愤地说:
“可你不就这么做的吗?”
榆平赶紧为自己求饶:
“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杭慢见榆平这么可怜又可爱的样子,也就不忍心怪他了,问了句别的话:
“来了后有好多事情要做吧?”
“是啊,估计得收拾好一会儿呢。”
杭慢本来想说,“要是你女友在,你就可以叫她帮你收拾了。”想想还是没说这句话,就说了句:
“那你得辛苦了!”
打完电话后,榆平就开始收拾房间。房间里还真是乱得很,桌上、床上、地面上全都蒙上了一层灰。挂在房间里的衣服也不怎么干净,橱里的衣服也好象有一点异味。桌上的电脑、电视机都落了灰尘,有些书也得收起来。浴室、卫生间里更是得好好打扫一番。
榆平把外衣脱掉,然后坐下来拿出一张纸和一支笔,列了张打扫计划书。写完后还自己笑了起来,心里想,还真是读书读傻掉了。
打扫计划书
1. 先把自己不会洗的衣物送洗衣店。
2. 再把自己会洗的衣服洗了。
3. 打扫地面以上的地方(先用湿布擦,再用干布擦)
4. 打扫地面。
5. 收尾工作。
6. 最后,把女友留在房间的东西打包收起来。
这最后一条是在后来加进去的,因为打扫的时候一会儿看到女友买给他的糖,一会儿看到女友手机上的挂件,还有她忘在这里的书,所以榆平决定等打扫完了,用一个袋子把女友的东西全部找出来放进去,以后也就放到箱底去了。
十二
过了正月,日子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情人节那天,杭慢是过年后第一天去上班,忙里忙外处理了好多事情,一直到下午四点多才松了口气。临走的时候,问了一句办公室里打算内退的老包,“今年情人节打算怎么过?”结果被一句“过什么情人节”给顶了回来。而办公室里的小晶则笑嘻嘻地说:“要过的,要过的。”
杭慢晚上回到家里,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自己已是结婚十年的人了,而到了这情人节的晚上,自己却怎么也想不起要和与自己风风雨雨十来年的老公共进晚餐,甚至是连打一个电话问候一声都懒得去做,哪怕是没有任何缠绵的话也行。这生活怎么就淡得这样的无味呢?当然,杭慢以前也收到过老公情人节送的五十块钱一支的玫瑰,可拿在手里怎么也想不到一个赤诚的“情”字,倒是和一斤螃蟹的价钱联系在了一起,所以只显得尴尬了。
所以,不得不感慨,这“情”字终究不是日子久了就能“惯”出来的,而大半是要去“调”,就像酿造美酒一样,需要两个人都是极具耐性的上好的酿酒高手。
可是杭慢又想了,“那我的情人呢,我的情人在哪里呢?”从前和自己在一起的男人,这个时候虽能想起,却不能再在一起了。他们的面孔就像是一张张古老的照片,望着它虽能想起从前零零碎碎的快乐,而大多却是那些受过的伤,那些流泪破败的日子。而现在,快乐消散了,剩下的还能有什么呢?
杭慢吃完晚饭后,给榆平发了条短信:
“情人节过得好吗?”
看到这条短信的时候,榆平正好在去舞会的路上。他告诉杭慢:
“晚上去跳舞。”
看到这条短信后,杭慢没有再回。她知道榆平身边定是有别的女人的,虽然那女人可能只是榆平极普通的朋友,但他的的确确是与别的女人在一起,而今天是情人节。杭慢记得,前几天问榆平,“情人节打算怎么过?”榆平说,“一个人过。”而今天他却与别的女人。杭慢一下子像是心都凉了,可这时候榆平又发来短信:
“今晚吃了什么菜?”
杭慢像是心里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给榆平回:
“葱闷鲫鱼,芹菜肉丝,番茄蛋汤。”
发完,杭慢就关了机。
接下来有十来天杭慢没有再给榆平发短信或是打电话,直到有一天夜里,杭慢给榆平发了条短信:
“你明天来。”
第二天榆平给杭慢写了封信。
杭慢:
晚上听田震唱《未了情》,越听越伤感,想起了好多事情,然而,终究
想着想着想到了你。也不知道这会儿你在做着什么,但我不敢肯定你在不在
想我。这几天你对我淡了很多,可昨天夜里你忽然说“你明天来”,我却觉
得你是在挽留我,挽留一段未了情。
有时候我不知道人走这一来回是为了什么,我总在想,我想不通,就总
在回避,就像苏杭两地的来回一样,我踌躇了多久,也记不清了。
父亲是个现实主义者,一生的红颜知己我记不清有多少。从前有人说我
像父亲,她是多么地不了解我,我是这样的避世。
冥冥中我觉得我会去杭州的。只是我怕,我虽是个不看重钱的人,可它
却时时拖累我。
真不知道该怎样再和你说我了。《未了情》里唱“都说那有情人终成眷
属……一生生诉不尽未了情。”
我想你没多久就会忘了我的。
十三
杭慢打开榆平的信是在下班后开车回家的路上,信是在开车的间隙里读完的。看完信后,杭慢打开cd,放了首歌。不过看完信后杭慢最初想听的是田震的《未了情》,可是车上没带田震的cd,所以也只是在脑子里隐隐地现出它的旋律,而后也就将它忘了。不过杭慢这时候刚看完榆平的信,榆平的最后一句话“我想不久你就会将我忘了的”,这令她脑子里忽东忽西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具体在想些什么。认识榆平已经有半年多了,这半年来两个人由陌生人开始变为相知的人,而后成为相亲的人,接着应该成为相爱的人了。杭慢前几天让榆平第二天来杭州,榆平当时虽未拒绝她,可这时候却说,“我想不久你就会将我忘了的。”这话里真是意味深长。榆平不止是在拒绝杭慢,更在向杭慢表白他的无奈,当然,他不敢乞求她的原谅,所以就将他最害怕出现的情景说了出来。不过榆平将这话说了出来,杭慢就觉得不该这样做,或者说,不忍心这样做。这也是榆平的良苦用心。杭慢曾今说,两个人以情人的身份在一起要么就是和和好好,要么就是伤得很重。榆平理解杭慢的担心,两个人小心翼翼地交往,所以才能走到今天。
杭慢开着车,春天的夜快来了。杜拉斯说,“夜是流动的一切。”杭慢的脸上是平静的表情,可心里却是一股一股的暗流。杭慢望了望车外,行人匆匆,“可有几人与我有关?”杭慢又思念榆平了,她这时候的思念就像是音乐到了低潮时,忽然一股纤细绵长的小提琴拉出悠悠的琴声。杭慢又想起情人节后,她与榆平不交往的这些日子。她怪榆平,因为在那一天他甚至连一句情人节的问候都未跟她说。而在那一天,她多么的寂寞,她只是在家里和儿子吃了顿饭,而后就一如平常的日子,只是心里有着不少的空洞待着情人来填。而榆平不止是没有做,在杭慢看来,他甚至都将她忘了,他在那一天和别的女人去跳舞,这让杭慢一下子心都凉了。“他是我的男人吗?”杭慢不停地想,“他是我爱的男人吗?他是爱我的男人吗?他怎么能……”
女人的心就如一片绮丽的湖水,因为男人,她独自也能涌起绚烂凄凉的波涛来。榆平曾对杭慢说,“女人是我在这世界上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动物了。”可杭慢这时候想,他真的了解吗?他怎么可以说是一套,做是一套?他要真懂我的心,为什么不对我好?他爱我吗?他要不爱我,为什么又与我在一起?他要是爱我,那为什么待我如此之淡,以至于把我给忘了?杭慢想到这里倒是有点伤心了。夜又深了些,杭慢路过西湖时看了看湖边的柳树,它是那样的翠绿。杭慢记起前几天她就是在路过这里的时候原谅榆平的,也就是在那天晚上,她给榆平发了条短信,“你明天来”。可榆平又怎么回应她的呢?榆平只说无奈,而后一句,“我想不久你就会将我忘了的”。她真这么无情吗?杭慢心想,难道一个女子的痴情打动不了一个男人吗?可杭慢又想了,她应该理解榆平,她应该原谅榆平,“他不是说了他有无奈吗?我又怎么能不理解他呢?”
杭慢还是原谅榆平了,榆平的良苦用心也终于实现了。榆平是个很容易让人心软的人,这一点他自己知道,尤其是女人的心,而杭慢的心思更是温柔细腻。榆平就是因为知道这两点,才让杭慢不但不怪他,反倒理解他,宽容他,迷恋他。
晚上杭慢睡下后,给榆平发了条短信:
“我知道,你对杭州是又向往又恐惧的,这份矛盾我懂,只是苦了你。”
榆平是在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看到这条短信的,看到后,心里很难过。最初的时候是感动,接着又觉得对不起杭慢,然后是发现杭慢是这样的好,自己对她这样很是后悔,可以接着又是庆幸,幸好他没有失去她。榆平躺在床上,心里一下子涌出了很多情感,其中有悲有喜,但最后留在心里的就只是想着和杭慢见面了。
榆平在床上给杭慢发了条短信:
“我想和你到网上聊一会儿。”
杭慢很快回了短信:
“九点钟我在网上等你。”
杭慢起床后,开车将儿子送到学校,回来后就打开电脑,榆平就已经在上面等她了。
杭慢说:
“我一回到家就来看你了。”
“我知道你对我好。”
“那你还不想来看我?”
“我想。”
“那你来。”
“可我怕。”
“你怕什么?”
“我们会长久吗?”
“会的,相信我。”
“可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怎么不一样了?”
“你是入世的人,我是出世的人。”
“我们总能找到契合点的,难道不是吗?”
“可我是个穷人。”
看到这行字,杭慢的思绪停留的几秒钟,然后回了话:
“巧了,我正好手头有几个小钱。”
榆平说:
“你的意思是,我用你的钱吗?”
“不是的,不是的,我是说吃饭我请客。”
杭慢说这句话是有两层意思的。一是为了挽留榆平的面子,不想让他因此而自卑,也不想因为她的这句话而伤了他。另外杭慢也不希望自己的情人是个需要她养活的人。
榆平想了一会儿,说:
“我已经没有理由推托了。”
杭慢说
“就是吗。”
“我下个星期去。”
“星期几?”
“你星期几有空?”
“星期一要去上班,星期二有空。”
“那我星期二去。”
“到时候我去定房间。”
“你做主就是了。”
“你来的晚上我们去西湖边的一家酒店吃晚餐。”
“简单点就行了。”
“不行的,对我来说,你是贵宾。”
“又在讽刺我了。”
“是的啊,你看我邀请过你多少次了。”
“拐着弯骂我了。”
“谁说不是呢?”
两个人在电脑屏幕前都笑了。
星期天一大早,杭慢到上海去了一趟。因为家里要购置一套家具,所以就到上海的家具城去看看。下午四五点左右,杭慢给榆平打电话,榆平正好刚从学校回来。
榆平接过电话,杭慢就说:
“三点多给你打电话,你不在。”
“我刚刚才上完课回来。”
“我在上海呢。”
“怎么跑那儿去了?”
“来看家具,明天回去。”
“现在在哪儿呢?”
“在家具城里,我把鞋子脱了坐一张床上给你打电话呢。”
“当心被店家看见。”
“跑了一天太累了。”
“不能虐待自己的。”
“你现在来看我好不好?”
榆平有些惊讶,但还是能理解杭慢的心思。
“我现在去怎么来得及?”
“我想和你一起吃晚饭。”杭慢有点任性地说。
“那你是几个人去上海的?”
“还有一个人。”
“谁?”
“你别问,反正他另外有约会的,我就一个人。”
“那我还得换衣服打扮一下,总不能这样就去吧。”
“还这么讲究呢?”
“男为悦己者容吗。”
“呵呵。”
“跟你开玩笑的,今天不去了,你晚上好好歇歇。”
“那好吧,我们还是按原计划来。”
“好的。”
杭慢回到杭州后,星期一到单位去结算了几本帐目,下班后本想去预定一下酒店的房间,可不知道榆平会不会这个时候又退缩了,所以就先回了家。回到家后,杭慢先歇了一会儿,大概五点半的时候,就给榆平打了个电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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