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戚或余悲,
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
托体同山阿!
——谨以陶潜《挽歌》诗句敬献于大哥灵前
正月十五那天凌晨四点,侄子强打电话说他爸发紧,说梦呓,让我赶快过去。我立即感到大事不好,因为昨天给大哥理发,我看他情绪不佳,就要侄儿多注意。此刻,我急忙起床过去,大强和嫂子、二哥、四弟都守在了大哥身边。妯娌几个陆续到场,左邻右舍的几个乡亲和本家叔叔也来了。大家呼着大哥,大哥并不语,眼睛圆睁,并不闪动,半会动一下。二哥摸着大哥的手对我说“哥的脉搏很弱。”我们几个人就七手八脚赶快给他穿“老衣”, 等把衣服穿好后,让他平躺着,他真的奄奄一息了,但眼睛仍睁大看着。面对这个茫茫尘世,他肯定还有很多遗憾。
一会儿天亮了。我们几个人商量,马上安排人去叫挖掘机挖墓,村里几个匠人也主动来帮忙,我和一个小伙子去镇上买箍墓的材料(瓷片、墓联之类),又顺便去给单位领导请假。当我从单位回家再去大哥时,大哥已经停在草上,他静静地躺着,带着遗憾,永远告别了这个对他来说并不幸福也不公平的世界。他属兔,今年才62岁。他真的并未瞑目,他怎能瞑目?我的母亲还在人世间啊!当儿媳们把大哥去世的消息告诉老母亲时,一冬未出大门的她却坚持要人搀着去看儿子最后一眼。我的体质病弱而内心十分强大的老母亲啊!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人世间多么令人不忍眼睹的现实啊!
他走了也好,完全解脱了,不再受罪了。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太痛苦了,特别是精神上压力太大。最后的日子,吃不下饭,消瘦得人不敢看,手脚都浮肿了,走路也困难,需要搀扶,昼夜不能入睡,大强和小强换着给他捏脖子,洗脚,搓手。他不是那种想得开、放得下的人,特别是看到他面对病魔的摧残默默无语无能为力的表情,实在叫人难过。他走了,侄儿强也解放了,娃也把孝心尽到了,两年多来,一次次的化疗,哪一次不是亲自陪在身边。最后这一段日子,跑前跑后。日日夜夜,连单位的老总那天来看大哥都说把大强劳瘦了。大强是个好儿子,真孝子。
想起大哥苦命的一生 ,想起年迈的还在世的老母亲,不由我在大哥灵前放声大哭。 我的内人陪着我们的儿媳吊唁大哥,她们也放开悲声,哭得很恓惶。我儿飞才走了一周,闻大伯去世又买票从广州赶回奔丧,此刻正在路上。侄儿二强此刻也正坐飞机从北京往回赶,侄媳亚平和大哥的孙子从宝鸡已经出发,估计下午就到家。
大哥是一个平民、好人,他总算把2013年这个新年度过,享受了最后的全家天伦之乐,这一点和我前年去世的父亲相似。我原来很担心他熬不过新年,因为他的好朋友——王医生对我侄儿说过“你爸熬不出腊月”。初一那天,大哥情绪很好,我们去给他拜年,他坚持一定去老屋给母亲拜年,可能他有预感,大限将至,以后没机会了,他硬是让人搀扶去老屋着见了母亲,他对母亲说:“妈,你年过得好!”母亲说:“好,好。”我听了既高兴又心里流泪,因为我知道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当面呼唤妈妈了!他和母亲说了一会儿话,又回到家里,坐在院子里,那天太阳很好。一会儿二哥、四弟、五弟都来了,我赶忙从老屋里叫来我拿相机的儿子小飞。我对大哥说:“哥,让飞给我们弟兄五个照个像。”大哥很高兴。于是我们弟兄还分别与大哥合影,是啊,手足之情啊。最后大哥专门要和大嫂单独合影,大概他觉得这个女人虽然并不强势,但却是陪他半生的最亲近的伴侣,应该如此。最后他们照了个全家福,大哥和大嫂、侄子强、侄媳亚平、侄孙奇奇。这张全家福大哥表情不错,有那么一些喜悦,有那么一些融融泄泄。
大哥对旁人,对自己亲人 ,都是付出的多,索取的少。他一生善于吃亏,不愿负人。八十年代有一回,他把500元给村里一个人让买化肥,结果化肥没买成,那人也不给他钱,他也不去要,直到那人去世他都没要钱。1990年代,乡上的油厂面临倒闭,厂长来向他当厂长的大队油厂借油,其他人都不同意借给,他爱欲情面,却借给了几百斤以支持,后来乡上油厂倒闭了,借油的人也到底给他不还帐。镇上棉厂的老黄和他是好朋友,有一回,老黄专门找他,要陪他请我吃饭,因为老黄的儿子在我的班里,马上要考大学。结果这一顿饭吃完,他却结了帐,老黄说“你这人,真拿你没办法!”
他交朋友,对人心实,见不得虚伪之人。但是他对人心实,未必人就实心对他,等他将人认清了,已经迟了。前些年,油厂效益好时,多少人巴结他;近十多年,油厂没效益,曲终人散,告别历史舞台,又有多少人看他的笑声,真是门前冷落,门可罗雀。他心底善良,善于成人之美。光我就知道他给几对青年当过红娘,就在春节期间,还有一个他小学老同学李氏和老伴来看他,主要感激他给他们的儿子介绍对象,促成了一桩美满姻缘。有几个几十年交情的老朋友还年年来看他。像故市棉厂的老朱,正月十三那天来看他,正月十五听到他过世的消息,即刻又几十里赶来吊唁。本村二组的老姜,小大哥七八岁,重义气,在大哥心情最不好的这些年,还常来看大哥,真是一位君子。还有孝义镇的王医生,年已七旬,正月十六晚也赶来看大哥最后一眼。村里的乡亲来看望病重的他,年前年后这一段时间一直未断过。村支书杨书记代表党支部和村民委员会送来花圈,这也说明大哥在全村人心中的影响。说明这世界还存在着温暖、良心与爱,伪善的小人毕竟是少数。那些得到大哥不少好处,却有意回避,甚或恶意中伤的的小人,已伤了大哥的心,或许有一天良心有所发现。大哥小学文化,16岁被队长派往大队油坊学习榨油技术,在当时也算这方面的技术人才。1970年代后期,我们大队的油厂在渭南县也算很有名气,大哥经常被外处油坊情趣修理榨油机,传授技术。县油脂现场会也经常在他们油厂召开。以至于公社看这个企业有油水,就收没了它。后来大队又新开油厂,让大哥出任厂长。20世纪八十到九十年代,是他们企业的鼎盛时期,但国家改革步伐很快,他们这农村小企业也很快走到末路。大哥思想有他的局限性,放在别人,可能早发了财,但放在他身上,他思想保守,跟不上形势。结果,别人就真的发了,而他自己作为企业法人代表,还一心想保住这农村小型榨油企业继续发展,但集体的事越来越难搞,也看不到他发的迹象,光看他家里令人寒碜的居住情况,就可以知道他的心情有多么糟糕。加上上前年查出他得了不治之症,我们虽然始终没告诉他,但一次次地化疗,他一定十有八九明白病情。
大哥苦命,他一生受的苦多,享的福少。这一回在万家欢乐闹元宵之际,他却在病痛中倒下了! 他十几岁念完小学,就回到村里劳动,为母亲看护我们兄弟,为家里挣工分,替父母担水,干活。外出做过工,北山拉过炭。父母孩子多,他16岁被队长派去大队油坊,一干就是几十年。文革那阵儿讲成分论,二十四五岁到成家年龄了,大哥还说不上媳妇。没办法,听从命运安排,大哥含着眼泪走上了给旁人——村上一户贫农夫妇老人过继变姓的道路。尽管最后成家了,但他对自己的婚姻心里总不平衡。虽然他给别人当儿顶门立户了,但他没有一刻忘掉生他养他的父母和这个四弟一妹的大家庭,总是起着长子的带头作用。八十年代后期在老屋的四弟盖房,他见老四跟着父母,负担重,就从人力物力上给以全力帮助。我们弟兄几个先后成家后,一直受到大哥扶帮,重要大事,都和他商量。他对小字辈——侄儿们的成长也很关心,常常给他们讲做人的道理。有一年,四弟的儿子——侄儿涛涛过马路被撞倒在汽车底下,结果六岁的涛涛竟然从车下爬了出来。大哥听到后,很焦急,赶到现场,抱着涛涛坐车去医院给做了检查,一看没事,就让人家车主走人。90年,二哥的二女小娟,病得很重,没了体温,大哥着急万分,亲自找他的朋友王大夫给小娟诊治,经过王医生的精心治疗,小娟第二天病情就有了好转,在旁人看来,这是大哥为小娟捡回来了一条命。在这个大家庭里,大哥无疑是仅次于父母对家里贡献最大的人。他后半生为养育两个儿子长大成人,节衣缩食,清苦异常,没少操心。近十年,给老大买了房成了家,供老二念书,房未盖,家未成,可以想见,他心里压的石头有多重。这个现实中生活里的硬汉子,经历了文革风暴都挺过来了,如何在近十多年了,不适应飞速发展的形势,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人事变化情绪低落,以至于得了不治之症,也有可能是农村油厂恶劣的环境长期接触的结果。前者的可能性极大,真是雪上加霜啊!
可恨啊苍天!为什么不睁眼看看,专与好人过意不去 ?“你错勘好歹枉为天”!面对生死离别 ,我无力挽回时光倒流,只能写下《人生最大的哀痛与残忍》的博文,表达我的无奈与悲哀。
正月十七早晨九点半,当我和众亲戚再看大哥一眼 ,向大哥作最后告别的时刻,我悲痛欲绝,“哥呀!”一声号哭惊天动地,心闷气堵,泪如倾盆之雨。不知是谁扶住了我,拉着我走向门外。我头脑还清醒,我还没有把大哥送到地里,逝者入土为安啊!老母亲还在世,我们还有责任代大哥为她老人家送终啊,!于是,我加入到送灵的人流中,但还是无法抑制住泉涌一般的眼泪……我心里在轻轻呼唤着:“大哥,一路走好,走好啊……”呜呼,我的大哥!
(拙生写于正月19日 改于大哥头七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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