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一场春雨，把世界洗得分外新鲜。早晨上班车时，街面还湿漉漉的。这湿漉漉的空气带着清新和温柔，飘荡在城市上空，弥漫在大街小巷，使人们一下感到，春天真的来临了。

几天没经心，人行道边的小草，也不知什么时候，争先恐后地从彩色水泥方砖网中，欢天喜地的钻出来。街上绿化带那些经过整修的丁香树，像一把把五彩缤纷的花伞；那一簇簇白生生，紫盈盈的，笑眯眯小花，好像一夜之间突然绽开了迷人的笑脸。

我望着车外那满城的春色，心情格外的好。

班车在过十字路口等信号灯时，缓缓地停下来。一个背着一个大书包的老人，领着一个戴红领巾的小姑娘，从斑马线上走过来。那老人似乎还担心着什么，一只手扯着小姑娘，另一手还向车子歉意的摆动了几下。看见老人护送上学的小姑娘，我想起我的患者12床。12床却没有这个福气，她没人护送，也不能上学，正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12床也像这小姑娘那么大。她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扎着两只羊角辫。因家境困窘，上山拾柴时不慎跌落山下，左小腿造成粉碎性骨折。那天，小姑娘的手术很成功。3个多小时的紧张工作，我的衬衣几乎被汗水浸透，两条腿像灌满了铅一样重。走出手术室我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想躺下歇一会儿。可看见小姑娘的妈妈惊恐地站在那里，我就轻声地说，手术很成功。照顾好你的女儿，她会很快地站起来走路。那位乡下大嫂忧心忡忡的说，大夫，不瞒你说，这几天我一直都在担心，这孩子这么小，我怕她以后落下什么毛病。我笑着安慰她说，不会，不会的。孩子正在发育期，会恢复得很快。不会留下什么毛病。那位乡下大嫂就十分感激地说，谢谢你大夫，你救了我的孩子。说着用她那粗糙的手，抹去残留在我脸上的汗珠，把我拉到一边低声地说，我拿不出多少，这200元，是我的一点小意思。

那是怎样的200元呀！有10元的，5元的，甚至还有2元的，1元的，厚厚的一沓。看着这钱，我的心一热，泪水几乎要流下来。想起小姑娘入院那天，我领她办理入院手续，这位乡下大嫂从兜子里取钱时，里面用塑料袋分别包了许多苞米面大饼子和咸菜条。　她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无柰说。俺穷山沟儿，供她上学就很不易。原想腿接上，回家去养，可没想到这住院费……大嫂那黑红的脸上充满了苦涩。望着那厚厚的一沓钱，我的心沉重起来。我想，这一定是她们母女俩从口中省下的钱。她们很困难。我虽说是工薪阶层，也没有多少钱，可我肯定比这位乡下大嫂过得好。我的职业道德和良知决定我不会收下这钱。我将这厚厚的一沓钱塞在乡下大嫂手中说，你们也很不容易，孩子才刚刚做完手术，留下这钱给孩子补补身子吧。

大嫂呜咽了，竟低声说，大妹子，你是好人，我们全家人都不会忘记你。可你不收，我心里过意不去。我在这门外等了3个多小时，腿，都站得直突突。你一定会比我还累。你不收下，我心里难受。

我为乡下大嫂这纯朴的话语所感动。我握着她那粗糙的手，笑着说，我就是干这份工作的，每月都有不少的工资。为接受乡下大嫂的感谢之情，我说，我只想吃两个原汁原味锅贴的大饼子。吆，那是什么稀罕物！大嫂又像孩子样的笑了，笑得像秋后的红高粱。

小姑娘体质好，伤口恢复得快，昨天她那红朴朴的小脸，竟然绽放出芍药花样的笑容。一想到，小姑娘就要像一只快乐的小鸟飞起来，我的心又靓丽了许多。车窗外，迎风送来的丁香花，也分外的清香。　

班车到了医院。我急忙奔向我的疗区。我看见12床小姑娘，在那位乡下大嫂的搀扶下，正在走廊上练习走步。小姑娘看见我甜甜的一笑说，阿姨，早晨好。我也笑着回答，你们也早晨好。我走过去，又鼓励她再多走几步。

突然，有人喊我。是一个四十多岁大腹便便的男人。他看我有些迷茫，便说，怎么不认识了？10床，10床……哦，我想起来了。他是10床那个挺富态老太太的儿子，听说是一家什么公司的老板。

10床患腰间盘突出手术时，他来过一次。他也是这样把我叫到一旁低声说，我老母亲的手术，就拜托你啦。手术好，少遭罪，花点钱没关系。接着他的话一转又说，你们上班人，挣点死工资也不容易。这一千六百元，一点小意思。图一个吉祥，顺利吧。说着毫不在意地从外衣兜里掏出16张百元的票子递过来。

住进我的病房，都是我的患者。他们的穷富与我医治好他们的病，没有任何必然的联系。谁的生命都只有一次。谁的病疼，都是疼。我会尽心尽力医治好每个患者的疾病。这不仅关系到病人的疾苦，也涉及到我的医德、医术和声誉。我知道，我的工作性质决定，在工作中不得有丝毫的马虎和差错。我深知救死扶伤，治病救人，是我们医生神圣的天职。我理解，所有患者家属希望他们亲人早日康复的迫切心情。尽管眼前这位财大气粗的男人，摆出一付救济穷人的架势，尽管他很同情我们工薪阶层的不多收入，但他那种居高临下，摆出阔佬儿样的派头，还是让我心中隐隐不快。但我还是诚恳，礼貌的说，请你尽管放心，我会尽我的能力，全力医治病人。钱，我不能收。

那男人微微地一笑说，都是社会人，谁不懂规矩。在酒店人家小姐陪你喝酒，陪你跳舞，还得甩个百八的小费，况且你做这么大的手术。不要客气，不要客气！收下！收下！

我红着脸推辞着。我极不满，他把我与陪酒的、陪舞的小姐，等同看待。他简直是在肆意玷污我神圣的职业！说心里话，这一千六百元钱，几乎等于我半个月辛辛苦苦的工资。我女儿上一所好学校需要钱，孝敬父母需要钱，我和丈夫买书需要钱，改善我们的生活处处需要钱；油、盐、酱、醋、柴、哪样不需要钱。钱，是这个商品交换社会中必可缺少的一部分。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总是固执的恪守:　我做的这份工作，医院已给了我报酬。尽管时下有人给医生送红包，但我总觉得，从那些病人身上获取钱财，是乘人之危，是不义之道。换个位置，我是患者，我会情愿嘛！己所不欲，勿施与人。正是这样，手术前我婉言地谢绝了，这男人送来的钱。

10床因年老体弱，手术后恢复的不甚理想。特别是老太太心里素质较差，总担心以后爬不起来，瘫痪在床。整天愁眉哭脸，哼哼呀呀。虽说伤口有些疼痛，也纯属正常生理反应。这些天来，我一直采取积极的医疗措施进行医治。可不知今天这位大腹便便的男人，又有什么新的要求。

只见那男人，阴沉沉着脸说，我现在的工作很忙。但我还是非常关心我母亲手术后的恢复情况。我不懂医学，我不知手术做得怎样？可老太太整天疼痛难忍……如果你觉得，我上次给你的一千六百元少，咱们可以重新谈谈。我可以给你涨到两千六，三千六,八千六……老子就是不缺钱儿！

我的血直往头上涌，气愤地打断他的话说，请你放尊重些。这里是医院，不是讨价还价的自由市场……

什么？医院不是自由市场？全社会，都是他妈的自由市场！没有拿钱儿摆不明白的事儿，你们医院多啥呀？！昨天，我多花了几十万，打点了几位朋友，可我搞到一块地。等我盖好房子，就可以多赚几百万。他奸笑了一下，又说，你会笑我手段卑鄙吧，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我无法再和这样的人讲下去，转身向办公室走去。

他“唰地”撕去所有的伪装，咆哮道，你和我装什么呀？你不就是个看病的臭大夫吗？有啥了不起！你不就是嫌老子上次给你的钱少，不肯收，糊弄我家老太太，让她多遭了不少罪。他拍着鼓鼓的腰包，怒吼到，老子有的是钱，什么事摆不平。你以为天下的大夫都死绝了，就你一个呀！我去找你们领导，告你去！说着拂袖而去。

我只觉得眼前一片眩晕。气愤使我浑身瑟瑟发抖。此时，我说不清是怨恨，还是委屈，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直到那“咔咔”的拐杖声走近，12床那个小姑娘瞪着大大的眼睛，歪着头，低声地说，阿姨，你怎么了？谁欺负你啦？你怎么哭了？

这时，我才醒过神来。我不知该向孩子说些什么？急忙擦去脸上的泪，拉着小姑娘的手，喃喃地笑着说，没什么没什么，阿姨，没有哭，阿姨，有点累……　

我倚在窗前，窗外，春天里的丁香花，依然盛开得那么迷人，那么灿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