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在乡下生活,每到夏天季节,最贪玩儿的,就是爬树,没有别的娱乐。爬树,在树上做迷藏,一不小心,压断了树枝,五六米高的树上坠下来,伤不了身体,且视为勇敢。
一次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桐树上玩捉迷藏,惊动了树梢上的蚂蜂窝,飞起的蚂蜂不饶人,蛰得小伙伴逃窜不及,有的从树上掉下来,有的顺着树干往下爬,彼此相碰,树的主干上,一个个小孩子的脑袋和身躯,就像是串起的糖葫芦困在那里,忽而坠落底下,大小顽童挤压在一起,各自捂着肿胀的脸,哭爹叫娘的呻吟。
我那时侥幸,从五六米高的树上跳下来,蚂蜂没有蛰到我。小伙伴捂着肿胀的脸,哭骂着说,都是我的错,下河游泳不去,非要上树捉迷藏,蚂蜂蛰了他们,却不蛰我。大家让我上树把蚂蜂窝摘掉。那时年龄小,不知道保护自己,就装着胆大,像猴子一样迅速爬上树,一手捂在拳头大的蚂蜂窝上,抓个粉碎。
蚂蜂蜇人,说来也奇怪,我端了蚂蜂的老巢,却没有一只蚂蜂蛰到我。为何没有蛰我,这至今是个谜。从此之后,我见了蚂蜂窝,愈加胆大。遇到小的蚂蜂窝,就上前去抓,端了巢穴。遇到鞋底一般大小的蚂蜂窝,就用火攻。我用一根木棍,在末梢捆绑上一团柴草,或者是一团烂棉花,在上面浇上煤油,划根儿火柴点燃,高高举着,直捣蚂蜂窝。
村里一位老奶奶,常年患有鼻炎,老中医指定蚂蜂窝入药。老奶奶急寻蚂蜂窝入药,她迈着国足布缠过的小脚,一手颤悠悠地拄着拐杖,找到一贯淘气的我,那时我讨厌老奶奶,他家院子有几棵枣树,有几棵石榴树,闲来无事,在院落里种上一片向日葵。我和村里的小伙伴,时常趁着老奶奶不在家中,外出串门的时节,爬树摘枣摘石榴摘向日葵。摘枣子不留痕迹,摘石榴和向日葵,摘一个少一个,老奶奶虽然眼花看不仔细,那石榴和向日葵少多了,她就像是算命先生一样,屈指一掐算,就拿个脸盆子,敲打着满街骂娘。所以我和村里的小伙伴都恨她入骨。小伙伴嘴巴馋,不可救药。老奶奶骂归骂,她的骂声长不到身上。再说那时偷枣摘石榴,入伙的小伙伴多,算是团伙作案,谁知道她是骂谁的娘哩!
老奶奶的骂声,叫我们稍有收敛,石榴不敢动了。动一个少一个,长不出来。枣树照爬不误,那枣子红艳艳地,长在树上乱晃悠,从树下走过,没闻到枣味儿,就憨子一样流口水。偷吃老奶奶院落里的向日葵,大家也只是偷吃,不摘掉那个高高在上的向日葵盘子。因为我们身材矮小,往日里摘向日葵,从中截断,扛起就走。后来,稍有收敛之后,我们小伙伴就相互配合,身材小的抱住一棵向日葵把它压弯了腰身,身材稍高大的,伸出小手,在一盘子向日葵上扣下一把向日葵籽,然后我们就扬长而去,分而食之。
老奶奶找到我,那是她看着我长大的,知道吸溜着鼻涕不舍得擦掉的我,大小蚂蜂窝,从来就是一窝端。这次我想拒绝老奶奶,父亲却不同意。他瞪着眼睛,黑着脸说:“去,给您老奶奶捅一个蚂蜂窝儿去。”我顽固地说:“蚂蜂窝捅完了,哪里有呢。”在一旁傻站着的毛蛋,他傻乎乎地说一句:“大伯,我知道哪里有!”我看着毛蛋,瞪他一眼。毛蛋却不看我,傻乎乎地继续说道:“就在俺家的苹果园里。那蚂蜂窝可大了,我就不敢从那一棵苹果树下走过。”
毛蛋说罢,看着我凶器一般的眼神,用手抠着鼻子,把抠出的鼻涕抹在一棵榆树上,再也不敢正眼看我。在一旁的父亲说:“您老奶奶身体不好,要治病,你俩去,把那蚂蜂窝捅下来。”
我不情愿地走了。毛蛋跟在我身后,害怕我修理他,一句话也不说,只顾吸溜鼻涕。我举起小拳头,在他肩头狠狠地捶一拳说:“你这傻蛋,就知道捅蚂蜂窝,咱们摘石榴和枣子,老奶奶骂我们,你个傻蛋忘记了?”
毛蛋说:“知道他骂我们,我就觉得,捅蚂蜂窝好玩儿……”
我在毛蛋的屁股上踹一脚,说:“好玩儿个蛋……”
我又伸手去抓他的小蛋子儿,他一伸手,把我的手拨了过去。
我们边走边说,来到毛蛋家的苹果园里,毛蛋远远的指着一棵苹果树说:“那蚂蜂窝,就在苹果树的树梢上,风也刮不掉,它的窝儿可结实了。”
毛蛋这么说着,他再也不肯向前走一步。我看那一个蚂蜂窝好大,心里一阵战栗,哪里还有敢量赤手上前,用鸡爪一样的小手去抓呢!我说毛蛋:“你给我找来一根棍子,找一些柴草来。”
我们就像是上战场一样,我管前线战斗,他管后勤补给,支援前线战士。
毛蛋钻进他家苹果园的茅草庵,把他爹的钓鱼竿拿过来,又从茅草庵上撤下一团茅草,把钓鱼竿和茅草给我送来。我说毛蛋:“把钓鱼线截一段,把毛草绑上去。”毛蛋说:“不中啊,俺爹光打我哩!”我说:“你不叫截钓鱼线,就找一根绳子去。不然咋把茅草绑到鱼竿上?”毛蛋说:“中,我再找绳子去。”毛蛋在苹果园里转悠一圈,没找到一根绳子,丧气地走回来说:“找不到绳子,咋办呢?”我说毛蛋:“找不到绳子,就把你的裤腰带解下来。”毛蛋的裤腰带,是毛蛋他娘用一条红布条子做成的,扎在他那细小的腰间,留在外面,如果别上一颗木制的手枪,就像是一个儿童团的团长——那级别也不低。毛蛋很是痛惜他那红裤腰带,但是为了捅一个蚂蜂窝,他还是犹犹豫豫,最终解下了裤腰带,亲自动手把茅草绑上鱼竿。
平日捅蚂蜂窝,要么手抓,要么站着火攻。这一次,我是趴在地上,身上覆盖着腐烂的苹果树叶子,就露出一双小眼睛和手臂。毛蛋帮我点着了钓鱼竿上捆绑的茅草,然后远远地看着我火攻蚂蜂窝。
正当午时,太阳火辣辣地照射着大地,点着的茅草噼啪作响,热风一浪一浪吹拂着枝头的红苹果。茅草干燥,烈火炎炎,火球在苹果树的枝杈和绿叶之间游走,烧的那树叶子焦糊了。
当火球渐近蚂蜂窝时,我的胳膊上被蛰一下。这时我想,马蜂恨我捅它们的窝儿,要找我报仇雪恨了。我也恨蚂蜂蛰疼我的手臂,忽地站起身来,用火猛攻蚂蜂窝。一只蚂蜂又蜇在我的脑后脖颈上,我忍着疼痛,把马蜂窝烧下来。扔下钓鱼竿就逃窜。
毛蛋匆忙地奔过来,收拾了残余的蚂蜂窝。他傻乎乎地,也不知道问我是疼是痒,手提着蚂蜂窝,我们返回家去。毛蛋急不可待地邀功领赏,把蚂蜂窝送给老奶奶家里,他出来时捧着一捧干枣让我吃,我看着干枣的皱褶,就像是老奶奶的脸。我捂着脑后被蚂蜂蛰的脖颈。翻一个白眼儿给毛蛋。毛蛋满头是汗水的污垢,他吃着香甜的红枣,吧嗒着小嘴巴,就差没有把甜枣和吸溜的鼻涕一块吞下肚去。
若干年后,离开家乡的那一年夏天,在一条大路旁边,一棵歪脖子树上,有一个洗脸盆子一般大小的蚂蜂窝,悬在有两米高的树杈之间。我从此经过,飞来飞去的蚂蜂嗡嗡乱响。
我驻足听着蚂蜂的嗡嗡声,先是惊奇蚂蜂窝悬挂在马路边儿,为何没有人把它捅下来。之后不由一阵战栗,内心感到恐惧,因为那蚂蜂如蚁穴里的蚂蚁一般活跃。我欣赏着蚂蜂窝,回想起捅蚂蜂窝的过去,心生厌倦地走开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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