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乖乖重庆霜儿

发表于-2013年03月01日 晚上11:33评论-4条

[1]

“黑虎,快,快逮住它,莫让它跑了!”

“汪汪汪,汪汪汪……”那叫黑虎的同类兴奋地尖叫着,招得全村的狗狗跟着汪汪的响成一片。

我脚步沉重,感觉心脏就要蹦出嗓子眼儿了。那被火药穿透的地方,似乎已抽干了我的血液。我知道,我快要死了。但我不能停下。我喘着粗气,伸长舌头继续奔跑……

上山的路崎岖陡峭,平时我可以一蹦一跳就轻松地跑得老远。但此刻,却仿佛有千里之遥,怎么也到不了终点。

终点,我的终点在哪里呢?我没有终点。

因为黑虎粗重的喘息声越来越清晰,死神正在我的眼前妖娆地跳舞。那个手握火枪的壮汉已叫他年迈的老母亲烧好水,等着炖狗肉汤锅。说回家这些天没吃过好的,今天可以加餐了。

但我还是屏着最后一口力气拚命的向前挪动……终于,主人那雄伟的墓碑映入了眼帘。依稀,还有主人那黑白分明的的笑容。

主人,等着,我来了。我们不再阴阳相隔了!上天堂的路上,你再也不会孤单了!

[2]

我是一只纯种的京巴,小巧的身材,娇憨的外表,还有一身雪白的被毛。

我本来应该呆在温暖舒适的小窝里,优雅地吃着狗粮。酒足饭饱后就投其所好地跟主人嬉闹一场以促进新陈代谢,再在一片赞美声中,优雅地叼起主人打赏的高级零食回小窝享受我的成果。

然而,命运却一次又一次地捉弄我。

我出生没几天,狗老板就把我和兄弟姐妹们用铁笼子装了,带到一座人行天桥去兜售。我新奇而胆怯地望着来来往往穿红着绿的人们,很好奇他们的世界跟我有什么关系。没多久,我肚子饿得咕咕的叫起来,我看到兄弟姐妹们也一幅可怜巴巴的样子,就开始思念妈妈。我多想躺在妈妈的身旁,美美的吮一口甘甜的奶水啊!

可是,妈妈在哪里呢?为什么没有跟我们一起?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

“呀!快看这只狗狗,还会哭呢。多有趣呀!”一双尖尖的高跟鞋停在我的面前,轻薄的短裙招摇地随风摇曳。

“就是啊,我们这是纯种的京巴。小姐你看:这毛色,这形体,这机灵劲儿,啧啧……”老板开始滔滔不绝地夸赞起来。

我哪有他说得那么好啊!我来到这个世界才短短几天,除了吃什么都不懂。我不好意思地叫起来,“汪汪汪”——不要瞎吹啦,我快羞死啦!

“你看你看,多有灵性的狗狗!它在跟你打招呼呢。”老板却趁机又唾沫星子乱溅地猛吹了起来。

“汪汪汪”,我的兄弟姐妹跟我一样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稀里糊涂地跟着一齐凑热闹。惹得其它被兜售的狗狗们也汪汪地叫起来,吠叫声盖过了桥下急促穿梭的汽车马达声。

“老公,我要这只。”小姐指着我。我看到她长长的指甲上花花绿绿的油彩在夕阳的照射下泛着刺眼的光,吓得夹紧尾巴向后躲。但老板却毫不迟疑地一把逮住了我,我徒劳地蹬着四条腿,嗷嗷哭叫着离开了我的手足。

[3]

我的女主人是一家工厂的写字楼文员,她老公其实就是男朋友在同一家厂里做技术员。小俩口在工厂附近租了间十来平方的套房同居。双宿双飞,日子简单而悠闲。 

我的到来,打破了他们原有的闲散。

他们为我取名叫乖乖,称自己分别是我的爸爸和妈妈。他们用五颜六色的布条套在我的身上和脚上,说是给我穿的衣服和鞋子;他们为我买来一罐罐精细得入口即化的食物,经常给我分享他们吃的高级零食,有时还让我睡在他们拥挤的床上;他们用一根粗大的铁链套在我的脖子上,闲来无事就拉着我到工业区附近的市场溜达。

他们见到熟人就不厌其烦地把我夸耀:“看,这是我家乖乖。可聪明了!”女主人总是一边温柔地摩挲着我的被毛,一边娇憨地把我托起。

“哟,真乖!看这毛毛,多洁白多柔顺;看这小舌头,多粉嫩啊!”

“我摸摸,我摸摸……真的也,身上好香哦!你用什么给它洗的澡哦?”

“宠物专用洗毛液,进口的那种。我每天都要给它洗。”女主人把脸贴到男友肩上,一脸的骄傲,好象一位成功的母亲。

我被她们摸得皮毛发痒,开始汪汪汪地叫起来。

“看,它在跟你们问好呢。”男朋友笑嘻嘻地伸手接过我。

“哎呀,真的好乖哟!”

……

我就在大家的夸赞和主人的精心养育下慢慢长大。我逐渐忘记了妈妈的样子,忘记了奶水的滋味,也忘记了我只是一只狗狗。我认为自己就是一位高贵的公主,生活就是享受和表演。

可是有一天,我舒适的生活却发生了改变。

那天,女主人早早的回了家。我习惯性的欢蹦乱跳着去蹭她的高跟鞋,她却一脚踢在我的肚子上,尖硬的鞋跟,扎得我钻心的痛。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疼痛和委屈让我不满。我嗷嗷大叫着想引起女主人的注意,而她却只管肆意地呜呜哭泣,狭窄的房间里充满了哀伤的气息。

不久,就有人把门拍得咚咚直响。一位笨拙的中年妇气咻咻地站在门口:“没事在家里养啥宠物?搞得整幢楼又吵又脏。”

女主人捂着脸把人送走,就来追打我,“你叫,我让你叫,再叫我打死你这个畜牲!”

我夹着尾巴四处逃窜,最后躲到了床下。我做错了什么?我没有啃她的高跟鞋,没有撕她的脏衣服,没有在屋子里拉屎尿,她为什么要打我?冤屈,太冤屈了!我要抗议,我要大叫——“嗷嗷嗷嗷”!

晚上,男朋友回了家,抱着哭成泪人的女主人,柔声安慰:“有啥大不了的,咱重新找份工作就是了。东家不成打西家,难道离开这里咱就会失业……”

第二天一早,女主人就带上简历奔人才市场了。接下来的日子,每天都早出晚归。我的狗粮就由精细变成粗糙起来,味道也大不如前了。

我听到女主人不停地跟男朋友抱怨:这家工资太低了,那家工作太累了,那家离市区太远了……

没多久,房东来催交房租了。女主人艰难地从仿lv包包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老人头,就疲软地一屁股坐在床上,看着干瘪的钱包发呆。

我的狗粮变成了塑料装的盒饭。我只嗅了嗅就失去了食欲,我倔强地不去碰那猪狗不如的饭食,但主人却不再耐心地惯我。饥饿是自尊的天敌,我最终投降了,狼吞虎咽地吃下了那爬满苍蝇的盒饭,连同自己身上的臭味。

女主人的工作一直没有着落,男朋友也不再回家了。听说男朋友交了新的女朋友,另外租了房。

我和女主人被抛弃了。

女主人哭了几天后去买了汽车票。看了脏兮兮的我,又出去买了块肥皂,把我彻底地梳洗一翻,然后抱着我挨个去找她以前的朋友收留我。

而那无数双摸过我的手,却远远地直摇摆:不行不行,我没时间;不要不要,我不会养。

“乖乖,她们都不要你了,怎么办?”女主人用下巴蹭着我的脑袋。我温顺地偎着她,眼睑里一滴热泪不争气地滚落到了她白生生的小手上。

“带你回老家陪我妈吧!”女主人抬起头,咬着嘴唇蹦出了这几个字。

我人生的舞台,就这样戏剧性地从沿海大都市转到了内地的小城市。

[4]

我又多了一对主人。女主人的父母爱女及狗,对我细心呵护。于是,我又吃上了狗粮洗上了洗毛液穿上了新衣服新鞋子,甚至定期的被送到了美容院做护理。

舒适的生活是最好的美容师。我很快又恢复了漂亮的体形和被毛,成了人见人爱的小公主。我每天快乐地活跃在主人们身边,极尽所能地取悦他们同时换取更多的宠爱。

不久,女主人又抱回了一只小小的狐狸狗。女主人说这只狗狗很名贵,是她新男朋友送的,名字叫金枝,她要跟男的去外地,要她的父母好好照料它。

本来,独居的我是多么渴望拥有一个同伴。可是,金枝的到来却是我噩运的开始。它睡着我的窝,吃着我的粮,还抢着我的宠。主人好东西都喂了金枝,开门第一句不再是“乖乖”而是“金枝”,看电视时怀里抱的不再是乖乖而是金枝。

我非常不满,就把满腔怒火发泄到金枝身上。金枝也不甘示弱,总是竖起他红棕色的毛毛迎接我的挑衅,但它毕竟还小,我轻易的就把它咬得遍体鳞伤。在金枝痛苦的呻吟声中,主人的扫把落在了我的身上,然后,我被赶出了狗窝。

这更加激怒了我。尤其是金枝在笼子里美滋滋地咂巴狗粮,我却只能对着一盆残汤剩水咽口水的时候。我瞪圆着仇恨的双眼,喘着粗气喔喔地吼叫。我每时每刻都在瞅机会从门缝溜进屋,和金枝争夺食物,然后打得血肉横飞。

主人对我的冷落升级成了讨厌。他们不再给我零食,不再逗我表演,不再把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带上街溜达,甚至商量着要把我卖掉。

正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主人在农村的老父亲来了,拎着几只鸡鸭。他听说女儿要卖我,忙不迭地摆手:“莫卖莫卖,给我带回去看家。”

“看家,一条宠物狗啷个看家?”女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狗的本性就是看家嘛,再说还可以作个伴儿。”

我,一条城市里的宠物狗,有着纯正血统的贵族狗,就这样被年近古稀的新主人装进了竹篓,从城市走进农村,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5]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浓密而高大的树木遮盖着零落的村落,也遮盖着罕见的人迹。听不到马达音响的喧嚣,也见不到灯红酒绿的浮华。山林是沉睡的,山村是沉寂的。

我蜷缩在背篓里,听着山风在耳畔呼啸,主人粗重的喘息声一次次被咳嗽声中断,树上被惊醒的山鸟扑楞着翅膀飞向远处,隐隐感觉到命运将不再轮回。

在一间低矮而破旧的老木屋前,主人放慢了脚步。我想,难道,这,就是我的新家?。

木板拼的墙,泥瓦盖的顶。木板因为多年的风吹日晒已有些腐烂,缝隙里蛀虫的粪便依稀可见。屋里的霉臭味熏得人想流泪,墙壁上黑漆漆的尘灰吞噬了稀薄的光线。

一个手脸沾满了黑灰的小男孩,正坐在窄长的木橙上,专注地往火坑里放柴。看到我们,男孩儿兴奋地蹦起来:“爷爷回来喽,爷爷回来喽!”

老人赶紧放下竹篓,伸手抱起男孩儿:“乖孙,你啷个自己烧火了?婆婆呢?”

“爷爷,我饿了!婆婆还在山上挖土。”小男孩用黑乎乎的小手搂住爷爷的脖子。

“这个死老太婆,成天泡在药罐子里,还不晓得爱惜身体!不看好孩子,要是出了啥事,啷个跟娃儿交待哟……”爷爷唠叨着从竹篓里拎出一个黑色塑料袋,“看,爷爷给你买的糖糖。”

“哇,旺旺雪饼!呀,棒棒糖……”小男孩兴奋地这看看那捏捏,急不可待又舍不得吃。我趁机从竹篓里跳出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抖动着舒展开麻木的筋骨,可是脚掌却痛起来。我低下头,看到自己曾经娇贵得穿绣花鞋的脚掌,正赤luo裸踩在凹凸不平的泥土上。

“爷爷,这是啥子?”小男孩好奇地指着我。

“傻孩子,这是狗狗哇。它叫乖乖,它是来给我们守强盗的,还可以给你作伴咧。”爷爷笑呵呵地摸着小男孩的头。

“可是爷爷,这狗狗怎么这么小?毛那么长?点都不象村里的狗嘛。”

“因为,它是一只宠物狗呀。它是姐姐在深圳花钱买的,很灵性的。”

“哦……”小男孩儿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好奇地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来摸我。我怎么能容忍这么脏的手来弄脏我雪白的长毛?我夹着尾巴,皱起鼻子,张开嘴冲他汪汪地大叫起来……

晚上,主人把我赶到屋外,让我睡门口的柴草堆还要我防贼。黑压压的天幕像巨兽一样张牙舞爪,我吓得浑身发抖,拚命地用脚抓着门板,呜呜地哀叫着期待主人让我进屋。

“爷爷,把狗放进来吧,叫得好可怜哦。”

“不,要让狗狗在外学守强盗……”

想不到离开金枝,我的生活更是冰天雪地。痛苦使我全身的被毛都竖了起来,我夹着尾巴一圈圈地绕着屋子呜呜哭叫,却找不到一扇能开的门。寒风打在身上像刀子割,我最终疲倦地倒在了柴堆里,尖利的枝丫乘机疯狂地穿过我长长的毛被,贪婪地刺扎我娇嫩的体肤。

饿了,主人就把一只黑乎乎的破瓷碗端给我,里面是不带一丁点油星的剩饭菜。我感觉自己的自尊受到了莫大的打击,瞄一眼就转身走开了。

几只在旁边观望的公鸡见了,高兴地扬起脖子咯咯咯一阵欢呼,就扇着翅膀扑了过去,围着饭碗笃笃地啄得震山响,还不时抬头偷看我一眼。几只鸭子见了,也嘎嘎地摇过来凑热闹,可惜动作慢了,破碗已经空空如也。

绝食使我骨瘦如柴,气息炎炎。我昏昏然地蜷在柴堆里,固执地想着丰盛的狗粮或者肉肉……

“其实没啥病,就是饿久了。打一针强心的,给它吃点东西应该就没事了……”赤脚医生被请来医动物,心里很不快,“我说你也是,一条狗有啥好医的?喏,浪费我一根针头……”

“多谢多谢!刚抱回来那阵胖嘟嘟毛乎乎欢蹦乱跳的,现在成了包皮骨,毛毛都快落光了,成天眼泪汪汪的,看起好造孽哟……乖乖,你快点好起来嘛!”主人用枯瘦的手摩挲着我的背,我看到他眼里满是爱怜的泪花。

我嗯嗯低吟一声,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当小主人再把剔净了肉的骨头仍到我嘴边的时候,我流着口水张大了嘴。虽然以前从未啃过骨头,但这毕竟是狗的天性。何况,这是主人专程背了一大袋白花花的大米去赶场为我换来的啊。我试探地张开嘴,坚硬的骨头刺痛了我的嘴巴,我嗷嗷叫唤几声,一用力,居然咔嚓一声就把骨头咬碎了。

我的身体日渐康复,但去失去了往日的风采。我在水田边看到自己的影子:新长出的被毛由于缺乏打理,格外的肮脏凌乱,还粘满了各种杂草。远远看着,就象是一只灰头土脸的流浪狗。

我疯狂地怀念起城里的生活,幻想着能再回到从前。

我偷偷跟着主人到了车站。看着主人踏上汽车梯子,自己却跳不上去,就汪汪叫着向主人求助。疼爱我的主人却看穿了我的心思,摇着手说:“回去吧,乖乖!”我徒劳地绕着车子吠叫,渴望能有一扇门为我打开,渴望主人改变想法。

然后,嘟地一声,汽车无情地绝尘而去。我嗷嗷大叫着奋力追赶,然而汽车的速度太快,任我消耗尽全身的能量,也只剩下了一团轻烟,和我满身的尘土。我绝望地趴在地上,嘶哑地冲着天空嚎叫,两行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滚落。

“看哪,狗儿撵汽车咧……”几个老婆婆拄着锄把,昏花的老眼里满是新奇。

“呀,这只小狗还会哭呢。”一个放牛的小孩儿象发现新大陆一样。

[6]

城市是再也回不去了,但是日子总得继续。我只有放下高贵的想法,俯身做一只尽职的看家狗,慢慢地习惯新的生活。

习惯遮天敝日的树木笼罩下的单调,习惯在山巅河涧穿行,习惯在泥土里打着滚挠虱子,习惯跟一群鸡鸭抢残汤剩水,习惯在夜里忠实地看家。

我总是能准确捕捉到屋子周围的异常声响,并在第一时间用汪汪的叫声通知我的主人。也总是能喔喔地吠叫着赶走那些试图偷食的大土狗。

这些土狗,体形粗壮,被毛粗短,性情急燥,习惯三五成群。刚开始它们用疑惑的眼光远远地打量我,见我一脸温顺后就好奇的慢慢靠近,直到在我身上嗅出同类的味道,才小心翼翼地跟我示好。它们,哪里见过山外面的世界呢。

它们吃腻了自家的东西,就想到别人家换换口味,于是哪家只要出门时忘记关门,或者加了餐,它们一定会心照不宣地相继去光顾。有时偷了主人的肉,有时偷了主人家狗狗的食物。 

有次,一条彪悍的大狗溜进我家,偷走了我存放的一块大骨头。我发现后奋不顾身的一路狂吠着追赶,终究做贼心虚,几里路后,强壮的土狗居然丢下骨头落荒而逃。我豪迈地叨起我的战利品回家,乐得旁观的小主人拍掌大笑:“爷爷,爷爷,乖乖好历害哟,把只大狗赶跑了!”

很快,我以弱胜强的英勇事迹在贫瘠的山村传开来。这些没有乐子可取的老人和孩子,对一只狗狗的事迹都要津津乐道好久。从此,我从一条擅长取宠和表演的花瓶狗变成了忠诚英勇的战斗狗。

那些土狗也开始对我刮目相看,不再显摆它的大块头了。同时我也收获了从前渴望但被牢牢禁锢的爱情,不久就诞下了爱情的结晶——两只小狗仔。可是,没多久主人就把它们相继送人了,说是邻村的张大爷要条狗作伴李婆婆需要狗看家。

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生育和无节制的饮食使我的形体变得臃肿而笨拙,但我的主人没有嫌弃我,而是尽其所能地爱护我,把我当成家里的一份子;小主也把我当成最好的听众和追随者。

我晴天陪着他在田畔捉蚂蚁、毛毛虫、玩泥巴;雨天陪着他偎在家里烤火、看那台布满雪花的黑白电视机、数母鸡生了几只蛋。

小主人总爱坐在屋后的岔路边,两眼迷茫地望着村口,喃喃地念叨:乖乖,我好想爸爸妈妈!乖乖,电视里小朋友坐的摇摇车是什么样子啊?哎!爷爷都好久没去赶场了,我好想吃糖糖哦……我只有伸出臭哄哄湿漉漉的舌头,轻柔地舔他瘦瘦的小手,生怕弄疼了他……

有客人到来,小主人就欢快地围着来人呱噪地问东问西,如果半天见不到零食,他就会轻唤一声“乖乖”。于是我粉墨登场,摇着尾巴,并刻意露出我尖利的白牙对客人吠叫。急得主人挥舞着柴棍大喊“乖乖,听话,这是客人!”

后来,亲戚们都知道了这事,就会给小主人带点零食。当小主人吃零食时,我便眼巴巴地蹲在他面前,讨好地摇着尾巴,期待不小心有零食从他牙缝里掉落。然而,小主人吃得很小心,一点点的掰,小口小口的舔,害得我最终失去了耐烦心,站起来蹭着他汪汪地叫着讨要打赏。

转眼,小主人到了上学的年纪。学校离村子远,来回几个小时的山路,不时有小孩子落水或掉山崖的事故发生。主人的儿子风尘仆仆地回来接他去外地上学。

走的那天,小主人哭着说“我不去,不去。我要在家陪爷爷!我要乖乖!” 

“不去,就见不到你妈妈,爸爸也不给你买糖吃了。”

“乖孙,去吧。去那边好好学习!”爷爷爱怜地抚摸着孙子的头,粗糙的手掌在小主人稚嫩的脸上留下一条深深的划痕。

小主人最终一步一回头地跟着爸爸踏上了那条进城的山路。还殷殷地叮嘱 “爷爷,一定要养好乖乖哦,我过年要回来的哦……”

汽车再次在我的追逐中落下一地尘土,主人塑像般凝固在路边,昏花的老眼空洞而落寞……。

[7]

家里更加的沉寂。

两老人依然起早贪黑地忙活,那些家畜依然吃饱了睡足了长得膘肥体壮。喜得寡言的婆婆总是绽开那张皱纹深锁的脸,喋喋地念叨:哎呀,又凑了五十个鸡蛋了。老头,你明天背去镇上卖点钱吧,顺便买几包盐巴打瓶油;猪又长肥了不少咧,过年肯定能下很多肉,娃儿们回来可以过个安稳年了……

他们的交流也往往就是那简单的几句:不晓得幺孙在那边过不过得惯?会不会遭人欺负?娃儿们在外头冷不冷?工资涨没得?生意好不好哦?孙儿孙女们工作顺不顺利?学习好不好?哎!还有大半年才过年……嗬嗬,还有三个月就过年了……过年好啊,过年孩子们就回家团圆了!

主人时常干着活突然象叫他孙子一样唤过我,乖乖,来来来,让我看看长肥了没有?乖乖,帮我看好这些肉,莫让强盗偷了哈……嗯,我还要把你养肥些,好陪我幺孙耍!

就这样,主人把刚宰杀的大肥猪的肉一块块往我嘴里喂。婆婆看到心疼得赶紧斥责:“老头子,省着点,娃儿们回来要吃的。”然后自己叹着气把一块在嘴里嚼了一口的肉丢到我面前:“哎,老了,没用了,炖得这么烂的肉都咬不动啦……”

天气越来越冷,村里的人很少上山种地了,他们在准备年货等家人回来团圆。

两老人更加忙碌了,他们弓着身子把屋前屋后的野草锄干净,把泥沙运走,把家里的床单被褥清洗干净,把柴草堆成一座山高,把猪肉熏得腊黄腊黄的。他们的脸上也挂着腊黄腊黄的笑容。

那部自小主人走后就很少响起积满灰尘的电话开始忙起来:爸,我们厂里请不到假,今年不回来了。妈,今年生意忙,不回家过年了。爷爷,过年我们要去旅游,腊肉和香肠你寄些来啊!

主人挂完电话,长时间地握住听筒不语。

山里的寒风刮得紧了,天空中居然飘起了我从未见过的雪花,扬扬洒洒象那只公鹅肚子上的绒毛。我汪汪地欢叫着在坝子里跳跃、打滚。忽然想起那年的圣诞节,年轻的女主人给我穿上红棉袄,在撒满泡沫粒的圣诞树前给我拍照的情景。

眼看腊月二十五了,雪却没有停。两老人冒雪各背了篓腊肉赶场去了。他们要去镇上的邮局把肉寄给他们的儿女,我追着扬长而去的摩托车,心里万分的不舍:那么多的肉哇,就这样没了……

晚上,两老摸黑回了家,身上的衣服被雪水淋得湿漉漉的,裤子上沾满了泥桨。他们一边换衣服一边抱怨:“现在的邮费咋恁贵咧,寄这点肉,存了大半年的养老金就没了……”

可是,第二天两老人却没象往常一样早起。到三十的那天,四面山上不时响起热烈的鞭炮声,两老人却躺在床上,锅冷灶冷。除了一声紧过一声的咳嗽和喘息声,就是那些家畜的吵闹声。

我拖着骨碌碌叫个不停的肚子,在屋子里四处逃窜。我听见主人在虚弱地嘀咕:“哎,不晓得娃儿们在外头啷个过年?寄去的腊肉够不够吃哦?”“

“咳咳,以前过年多热闹啊!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一两桌呢。”

“哎!娃儿们挣钱不容易啊,回来一趟花费大呀。”

“让他们趁年轻多挣点吧,个个都想在城头买房,房价高,不拼命挣不行哪。咳咳……“

刺骨的寒风呼啸着从木板的间隙挤进来,我不由自主地缩紧了脖子。主人的咳嗽声更加频繁“咳咳咳”……

开春后,村子里有了些生气。一年之计在于春,庄稼人明白,要想收成好春耕要及早。

主人的身体还没有痊愈,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却不甘示弱地忙活起来――抢水,犁田,插秧,每天早出晚归。然而,年迈的身体哪经得起繁重的农活磨砺啊,秧没插下田主人就再次病倒了。所幸一年到头离不开药罐子的婆婆身子勉强挺住了,家里有个人撑着。赤脚医生来了,药开了一副又一副,针打了一次又一次,主人却时好时坏。后来,赤脚医生不来了,说主人的病应该去医院治疗。

婆婆说:“给娃儿们打个电话吧。寄点钱回来,去城头看看。”

主人慌忙摆手:“莫打莫打,娃儿们挣钱难,就莫让他们操心了。咱庄稼人哪上得起医院,各人躺几天就好了。”

到了下半年的时候,主人咳得更严重了,痰里有了血迹,主人的脸色有些灰暗,背着老伴,悄悄地把血擦干净。但纸包不住火,婆婆还是发现了,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边昏天黑地地哭边艰难地爬起来去拿电话:“我给娃儿们打电话,喊他们回来。”

“莫打莫打。”主人用手捂住胸口,拼命地摆手。这次,一向温顺的老伴没再由着他。

不识字的婆婆战战兢兢地按了半天才拔出一个号码:“老大啊,爸爸在家病得起不来,你回来看看吧。”

“我不能走哪,现在工地正准备裁员,我一走,肯定工作要弄丢了。”

“老幺啊,爸爸病了……”

“啥?病了各人去看医生嘛。没得时间跟你多说,我在加班呢!”

“女儿啊,爸爸病得历害,你回来一趟吧!”

“现在忙得很,等过些天抽个空上山吧……“女儿的声音有些短促。同时电话那端金枝在汪汪汪地吠叫,“我挂了,金枝在吵了,我要带它出去散个步。”

嫉妒与愤怒刺痛了我,我忍不住也对着话筒汪汪地吼叫起来。但电话却在婆婆的手中发着嘟嘟的盲音……

虽然嘴上阻拦,但主人其实是很挂念子女的。他有一部旧手机,每天都把电充得满满的,小心翼翼地放在贴身的口袋里,可是手机很少响起。主人总在昏暗的灯泡下一边把玩手机,一边嘀咕:“是不是手机坏了?啷个老是没电话来?嗯,下回赶场还是拿去修一下……咳咳……老太婆,去打下我电话,看看我手机响不响……”

他也总是蹲下身来,眼睛定定地望着屋后向村口的那条路,枯槁的手指在我乱蓬蓬的被毛里一遍遍划拉,跟摸他孙子的动作一样。

到后来主人吃不下东西了,强行喂进去的东西立马就吐了一地,一天天拖下去,就瘦得包皮骨头了。我天天守在主人身边,却听不到他叫乖乖了,他的声音——已经哑了。但他总在精神好些的时候,缓缓地挪到床边,颤抖着手触碰我,眼里满是渴求与哀戚。

“都病成这个样子了,啷个不叫后人回来照顾?“乡邻们看不下去了。

于是,每天疲于忙活家务和照顾主人的婆婆再次拿起了话筒:”爸爸都吃不下东西了,怕是,怕是活不久了……呜呜……”

“你们啷个搞的嘛?各人不晓得去医院吗?我们又不是医生,回来起啥作用?再说来来去去的损失好大,你们算过没得?路费、误工费、还有治病的钱……”儿媳妇嗓子的火力足到几乎可以隔着信号点燃这些破木板。

[8]

终于,老大回来了。

主人空洞的眼里闪过一抹亮光,泪水立即象六月的大雨,滂沱地顺着瘦削的脸宠滚落。主人艰难地翕动着嘴唇,却只见到喉结上下抖动,形不成一个音节。

老大辛酸地揉了揉眼睛,“爸,啥也别说了,咱去医院!”

主人就这样被老大请来的乡邻用担架抬下了山,后来婆婆也顺着那条羊肠小道匆匆地去了。

破旧的木瓦房里,就只剩下了我和那帮呱噪的家畜。黑夜来临,我感觉黑漆漆的木瓦房就象是一只棺材,正敞开了棺盖等着什么填进那个空穴。而那些鸡鸭正胆窃地缩着脖子躲在墙角,无助而绝望地注视着我。我抖了抖身子打起精神,我是一只看家狗啊,主人不在,我得看住这个家……

有人来给我和家畜送食物,说是主人的病很严重一时回不来。

我的主人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回来?我感到无边的恐惧与不安。我每天跑一个小时的山路去车站徘徊,晚上再疲惫地回来,守着这些主人的心血,在静夜里惴惴不安。

“啧啧,我只狗好忠诚,天天都来等它的主人。”路人的赞叹没让我一如从前的感到飘飘然。我只是坚定地站在马路当中,眼睛定定地望着来路,见了车子就激动地吠叫一阵,再颓然地看着它绝尘而去。

那天,我终于等到了我的主人。

老大走在前面,提着一只大大的塑料袋,神情凝重。主人躺在担架里,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枯瘦的手上满是粗大的针眼,无力地耷拉在担架的两侧,随着担架晃动的节奏晃荡着。婆婆走在最后面,她佝偻的背已经驼得陷下了半张脸,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有呼呼的抽泣声一步步挪近。

几天不见,我的主人已经让我认不出来了。他瘦得脸上没有肉色,只有一张白纸样的皮薄薄地贴在颧骨上,身子就象是那散了架的老风车,只有喘气的声音。

他们说主人得了喉癌,没希望治好了,所以要早点准备后事。

老大开始请木匠做棺材,买寿衣。也打电话催其它人回来跟主人见最后一面。

我蹲在主人的床头,看到主人木然地看着匠人把一块块木头锯成木板,又一片片地钉成棺材,再一刷一刷地涂上黑亮的油漆。他的喉结急速地嚅动着,灰白的眼眶里雾气荡漾。

棺材做好的那天,老大把主人抱到了棺材前:“爸,你摸摸,看这大料满意不?是砍的屋前最好的那颗香椿树给你做的。香椿树是树中之王,今后你在那头就是一山之王了。”

主人颤抖的手停在棺材上,不动,良久,无力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主人回来后稍稍平复的病情加重了,时而高烧时而打摆子,时而痛得满床打滚,咯出的血在地上一摊,黑红黑红的。

家里变得热闹起来,亲戚乡邻们都陆续来看望主人。主人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迷中,但只要清醒了,都会要人扶了坐起来,咧着嘴挤出一丝笑意。

大半个月过去了,却没有要断气的迹象。

“上回李老汉得了肝癌从医院回来没几天就死了。哎,老汉这样子硬是麻烦哦!”女儿在家呆了几天,天天唉声叹气。

老大每天不停地打电话:弟弟,我满一个月了,该你回来服侍老汉了。啥子?不得行。我必须回去。我大半年工钱都在老板那儿等年底发,我必须要赶回去。

老幺回来快一个月了,主人依然是半死不活的样子。老幺着急了,就天天打电话催老大,可老大却迟迟不再回来。

眼见村里陆续有人打工回来过年,家里却乱成一锅粥。婆婆开始着急,总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着数落:“都怪你爸生这病,庄稼没收成,猪也没喂肥,一家人回来可吃啥子哦……”

老幺是个呆不住的人,每天等赤脚医生来打完吊针,换过药就出去打牌喝酒,有时整夜的不回家。害得体弱的婆婆一边呻吟着打起精神服侍主人,一边给儿子把饭菜热了一次又一次。

主人虽然不能动弹了,但每天都要用手比划着让老伴把手机的电充得满满的,放在他的枕头边。本来电话就很少响起,现在主人又哑了,手机就一直沉默地伴在他的头侧。

主人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大小便失禁。婆婆哽咽着对老幺说:“儿啊,莫出去耍晚了,你爸怕是……怕是活不了几天了。”

“啷个可能嘛,还有五天就过年了,他肯定是在等过年看他的孙儿孙女嘛。”老幺心里很犯愁,要是老汉过了年还不死,老大又不回来,自己怎么办?媳妇已经打过好多个电话骂他了。

这个夜晚特别寒冷,呼呼的北风吹过房顶,象沙子打在泥瓦上。长久不动弹的主人居然用力的踢打起了床板,双手乱舞,表情狰狞。我不知所措地看着,感觉他的气息正一步步离我远去,恐惧弥漫了我全身,我绕着床汪汪大叫,想要赶走那在门外狡黠地偷笑的黑白无常。

我的嚎叫惊醒了疲惫的婆婆,她慌忙窜到主人床前。只见主人一只手伸向老伴,眼睛却瞪着手机,我看到他眼睛里布满了绝望和不舍。

当主人那只枯瘦的手连着干枯的身子一起向后倒下去时,我和婆婆的哭声惊醒了整个村子。乡邻们陆续赶来,看到已经咽气的主人,四处打听才联系到老幺。

老幺在众人面前,跪在主人的遗体前放声大哭:“老汉啊,你啷个就走了?啷个不等我给你送终哇?”哭声凄绝,让在场的人嘘唏不已。

[9]

没两天,主人的后人全回来了,他们披着麻布戴着孝章,神情肃穆。

他们举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花圈和挽联把主人的黑白照片团团围住,鞭炮和纸钱把屋子熏得热气腾腾,唢呐和哀乐声飘满了整个村庄,悼念和帮忙的人黑压压地聚集在屋子周围。

然而,我的主人独自躺在冰冷的棺材里,没有温度,没有语言。我趴在主人的棺材下,就象是生前躺在他的床下,看着眼前的长明灯昏暗地跳动,就象是主人的眼睛在痛苦地眨巴。只是,他却没有从棺材里伸出手来摸我的脊背。

出葬的前一刻,主人的棺材被打开了。按照风俗,这是要亲人见最后一面,然而,棺材前却只零零落落地站了几个人。我听到我的前两位主人母女在说:女儿,莫看了,你外公死前样子好可怕,死人肯定更可怕。就是,看了会做恶梦的。

我感到血液直往脑门倒流,愤怒地挤出了灵堂。

“呀,这是乖乖吗?啷个变得又丑又瘦啦?”小主人在人堆里意外地发现了我,“乖乖的眼睛下好长的泪痕哦,乖乖是在哭爷爷吗?”

主人下葬后,他们给主人立了墓碑,墓碑上孝子孝孙的名字列了长长一串。青岗石的墓碑矗立在高高的山岗上,异常雄伟!

他们逢人就说“看,我老汉的碑好不好?这可是全村最好的墓碑了,花了上万块呢!”

“你们几个硬是有本事哦,把老汉的葬礼办得那么风光,还买了这么好的墓……你们老汉有福哦!”人们附和着,目光中有几许羡慕。

“算啥本事!那么大一家人,老汉在屋头死了连个送终的都没得。在生不孝,死了干叫!”老人们一边远远地观望,一边把拐杖在地上磕得笃笃响。

第二天,他们把主人生前用过的所有物品都烧了,说是这样才不会走霉运。最后剩下那只破手机,小主人捡起来说:“我要手机!”

“快丢掉!死人的东西用了不吉利。”他的妈妈,长得矮矮胖胖的妇女,赶紧过来夺过手机,“啪”地一声扔到了火堆里。

年三十,难得团聚的一家人却意外地团了圆。年饭的时候,上首位空着两个位,主人生前爱坐的位上摆了副空碗筷,另一个位置因为婆婆病倒在床空着。

年饭后一家人围着火坑开了个家庭会议,商议婆婆的生活问题。儿子的意思婆婆身体虚弱,需要有人照应,而自己在外打工居无定所,希望能跟城里的女儿借住,儿子给女儿支付生活费。女儿以生意忙没精力照顾老人为由推脱,儿子儿媳就苦苦哀求,女儿不得已勉强苦着脸点了头。

接着清算了家里值钱的财物和办葬礼的费用,最后却因为主人的住院报销费闹了起来。由于费用是几姊妹合伙凑的,老大说剩下的该存起来婆婆归西时用,老幺说应该现在分了,女儿说应该给婆婆作日常开支……

老大拿起了锄头,老幺抓起了柴刀,两个媳妇都扯乱了头发撕破了衣服。婆婆急得在床上颤抖成一团,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老头子喔,你囊个那么狠心,丢下我一个人走了哦。你把我也带走吧,呜呜……”

我挤在惊慌失措的鸡鸭中间,看到主人的黑白遗像在墙上被风吹得左右晃荡,象要掉下来一样。我担心得冲到屋子中间汪汪大叫。

“你个狗日的,凑啥子热闹,吵得人烦死了,老子打死你!”

老幺从火坑里捡起一根木棍,连着燃烧的火苗,砸到了我的屁股上。我感觉一阵火辣辣的疼,接着闻到了一股烧焦味,然后撅着屁股嗷嗷惨叫着向主人的墓地跑去……

[10]

“乖乖……乖乖……”我对他们的叫唤冷漠地躲避着。这个屋子现在住了太多的人,他们都是亲人,却都是陌生人。我躲在主人的坟墓上,痛苦地用爪子刨着新翻的泥土,我知道主人就在黄土下,可是厚厚的泥土总是扒开又掩埋了,只有泪水模糊着我的视线。

节还没过完,他们就陆续外出了。后来,婆婆也要跟女儿进城了。

“把乖乖带走吧,它可是你爸爸的宝贝呢。”虽然婆婆经常因为我咬伤她养给儿女的鸡鸭而打骂我,但却不忍心就这样把我独自丢下。

“你说得轻巧,把你接下去都是多大个负担了,还要多养条狗。”

“要不,去问看哪家愿意收留就送了吧,今后回来也有个念想。”

“快点,再捱就坐不到最后那班车了。”女儿拎着剩下的鸡鸭,不耐烦地催促着她的母亲。

婆婆放下装了衣物的破麻袋,无声地站在主人坟前。缓缓伸出手来,战战兢兢地摩挲着主人的遗像,泪水跌落在碑石上,溅起一朵晶莹的水花。

我默默地跟在婆婆身后,默默地看着她孱弱的身子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默默地看着汽车最终绝尘而去。我心里有满满的不舍,却没再去徒劳地追赶。

此后,城里的女儿隔七天会带着烧鸡烤鸭猪头米饭白酒,背了大捆的纸钱上山来。一边用树叶掸拭着鞋上的泥渣,一边抱怨:“这兄弟俩硬是的,各人跑去挣钱,却要我上山来帮他们烧纸。”转过身来又念念有词地对着主人的坟墓唠叨:“爸呀,你看我给你烧这么多钱,你在那边可得保佑我发财呀,保佑妈在我那儿少生病啊……”

我耷拉着头,默默地看她熟练地上香,上供品,斟酒,磕头,烧纸钱,放鞭炮,觉得就象是看一场精彩的演出。

再去旧木屋时,屋子已经冷冰冰的了无生气。我从门缝钻进主人生前常睡的床下,趴在地上,想象失语前的声音“乖乖,让我摸摸看,长肥了没有……”然后就流着眼泪呜呜哭泣。

我每天守着主人的坟墓,不让任何人和牲畜靠近,我怕它们惊扰了主人的安息。

在我把一只只试图偷吃主人祭品的土狗赶跑的日子,我既需要大量的能量也消耗了太多的体力。我也成了一只偷食的狗。我时常偷窥别家狗狗的狗槽,也会逮着哪家菜板下的一块肉碎狂奔,甚至还会吃小孩子拉下的粪便。

偶尔,也有好心人专门给我吃的。就象黑虎的主人――老婆婆,她见我可怜,每次流窜到她家都会给我倒些米饭,并把黑虎赶到一边。没想到,他的儿子却是如此的残忍,在他母亲一再的劝说下却毅然地举起了火枪,完全不计较我这把瘦骨头会浪费了那堆粗大的柴块。

黑虎粗重的喘气声已在我头顶,它的臭味熏得我两眼直冒金星,我脚一软,身子就失去了重心。同时有口水滴落到了我的尾巴上,我本能地甩动尾巴,却感觉被什么东西咬住了。

“嗷”,我不甘地长吠一声,轻松地闭上了眼睛--

主人,我来了!

这个世界,从此与我无关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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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绍庆推荐:绍庆
☆ 编辑点评 ☆
绍庆点评:

一条小狗,经历了受宠,没落,遗弃,死亡的经历,以狗的视角,看到了人间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都说,狗心强似人心,这话有一定的道理,有些人还不如狗。
小说构思巧妙,故事一波三折,推荐了!

文章评论共[4]个
绍庆-评论

拜读佳作,问好!(:012)(:012)(:012)at:2013年03月02日 早上8:30

重庆霜儿-回复谢谢绍庆老师的分享和精彩点评!一条小有传奇色彩而平凡的狗,让人感怀万千。人眼里的狗狗或许只是宠物或者畜牲,狗眼里的人和世界却有不同的层面。问好! at:2013年03月04日 晚上10:19

格子调-评论

拜读文章了,问候朋友,祝福春安~~at:2013年03月02日 早上9:31

重庆霜儿-回复谢谢朋友临贴!请多指点。问好! at:2013年03月04日 晚上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