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棵树，一棵生长在岩石缝中的柿子树。

多年以前，它的种子连同包装被一只贪食的鸟儿叼进了嘴里，许是不想就此杳亡或成为俘虏，在鸟儿飞过一处悬崖的时候，它拚命地挣脱了出来向悬崖下跳去，正好有一块凸起的岩石挡住了它，它顺势滚进石缝里，滚得很深，那里面有一层薄薄的土，它正好滚落在这片薄土之中，之后生了根。

石缝里很温暖。像一个新生的婴儿睡在温床里，它慢慢地发芽，因为石缝太深又太窄，它不能长出更多的叶片来，只得像豆芽菜一样慢慢地在没有规则的石缝里横生倒长，终于在一个春天的早上怯怯地把头探出了石缝之外。无限风光在险峰，它的第二次生命由此开始焕发出新的生机。

至今，这棵柿树已在这里生长了很多年，或许是因为它生长的地方太贫脊，也或许是它注定要以不同寻常的生长姿态来表现出生命的千奇百怪和匪夷所思，已是很老也应该长得很高大的一棵树，至今只有茶杯粗细，高不足两米，曲曲拐拐的枝柯毫无规律地向四周伸展着，有沧桑的感觉，每隔一段空隙长出一簇花形的叶片，稀稀拉拉的，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很随意，却也很傲孤的样子。它周围的岩石缝里，还有一些土生土长的灌乔木葱茏葳蕤，柿树夹在它们的中间，一点也不起眼。

历经多少年，它被风沙吹打过，枝叶乱颤；它被暴雨袭击过，浑身飘摇；它被烈日灼烤过，奄奄一息。它是植物中的二等贵族，这里本不是它生活的地方，这里的贫脊对它来说是一个生命的挑战。但是它挺过来了，以顽强的生命力和不屈的精神赢得了展示自己生命的机会和生活空间。尽管它从不向世人宣告什么。

没有谁理会它，没有谁庇护它，没有谁谈起它，去想这样一棵本该生长在沃土之中的柿树苗怎会长在这样一处绝壁之上。更没有谁为它施肥松土，没有谁为它修整冗枝，对此，它并不忧伤，它沉默地努力地生长着，迎合着四季的脾气，顽强地，小心奕奕地，怀揣着一个美好的心愿。

终于有一天，这棵树在一团深绿的叶片旁边，结出了一个果子，青青的，有核桃那么大，仅仅就那么一个，显得有些孤单。这可是它历经了多少个寒暑春秋的努力所汇结的一个果子。深秋的九月，青果子变红了，红辣椒一样的红，像一个玩具娃娃手里提着的袖珍灯笼，又像是一个小石榴，也像一朵小红花挂在峭壁之上，乍一看很有些新奇。一个路人发现了这个柿子，惊奇地指给别人，说：“你们看，那里有一个柿子，没想到在这悬崖之上还有一棵柿子树，还能结出柿子来，真了不起。”

柿子树是有灵性的，它记住了这个人，记住了他的一句“了不起”，就像一个深情的女子记住了她深恋的人说的一句“我爱你”。并暗下决心，要结出好多的柿子来。

下一个秋天，它还就真的结出了一整树的柿子，像第一个一样大，红红的，嫩嫩的，软软的。此时，柿树的叶片已经全部掉落，连周围那些土生土长的伙伴们也在秋风里瑟瑟发抖，叶片或由绿转黄，或老气横秋，整个峭壁之上只留下一树红红的柿子成为深秋的一道别样风景。

寒来暑往。慢慢地，人们习惯了这里有一棵柿子树，习惯了它长出的稀稀密密的柿子，再没有多少人把它当成一件奇怪的事。深秋时节，去去来来，有时两眼的余光里会摄入一片无法刈去的红色，自然也会侧颈向上望一眼，带着些许的麻木和无所谓。偶尔露出一点略带欣赏的笑意，也仅仅是望一眼而已。对此，它仍然没有忧伤。能有人因为它的存在而转动一下脖子，它就感到快乐。毕竟它是一棵在逃亡路上幸存下来而随意生长在别处的树，是一棵无法回到自己原野上去的树，是一棵养份不足不能结出同类们那般大大的柿子的树。它清楚自己从落到这岩石缝的那一天起就注定要孤独而卑微地活着。

它孤独卑微，但坚强勇敢，它不会因为人们的不屑一顾而灰心丧气，没有因为自己的果实无人问津而就此停止生长，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它仍然顾全大局地迎合着四季的脾气生长、发芽、开花、结果。它的根基决定了它的每一步都进展得那么艰难。但它没有屈服，没有停止，它要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它是感恩的。它感谢这处岩石缝收留了它并用并不充裕肥厚的土质帮助它成长；它感谢周围的伙伴们与它的和睦相处，风雨同挡；它感谢这处石壁给了它生存的空间，能让它的枝柯无拘无束任意伸展；它感谢路人没有鄙视还略带欣赏的眼光，感谢他们没有拿棍子将它的果实横扫在地，而是由它们自生自落，回归自然。“悬崖标独操，绝壁抱孤芳”。它甚至感谢命运之神的安排，能在人们难以触及的悬崖峭壁之上为它留下一丝缝隙，让它能像松树梅花一样，向世人展示它做为植物中一个另类的个性色彩。

它知道自己永远也不能像它的同类一样长成参天大树，但它仍努力地生长着。它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人们所喜爱的庇荫和风景，但它仍不卑不亢地活着。它更知道自己的果实不可能像同类的果实一样堂而皇之地进入到任何一家果市或一个家庭，但它仍是孜孜不倦地孕育着，准备着，收获着自己为之骄傲的一树鲜红。

孤傲的柿树，它不奢望自己能成为这个世界任何一处山水的主角和配角。它愿意在这命定的悬崖峭壁之上长成一道风景。

风景是否亮丽，留待路人评说，这与它的心情和生命无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