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年夜饭,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五彩缤纷的烟花中开席了。
中国过年,是从吃年饭开始的,农村有些地方从腊月二十四的小年开始,到元宵节闹完花灯才算结束。各家把一年中最为隆重和丰盛的饭菜作为除夕年饭。年饭,是一家人团圆饭。即便远在上海广州,千里迢迢也要赶在除夕前回到家,与家人一起吃个年夜饭。这是我们每个辛苦了一年的中国人,最朴实的愿望。吃好了这顿年饭,预兆着来年顺顺利利,平平安安。为了这顿年饭,各家往往一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买好上等的香菇、木耳、干竹笋、粉丝、银鱼,做年糕。腊月二十之后,开始杀年猪,腌腊肉、腌板鸭,年三十再买鲤鱼、排骨、牛肉和做肉丸子的新鲜肉。八到十盘荤菜菜料准备差不多的时候,当家的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掐着手指一道一道菜算过来,“一道,二道,三道……十道荤菜备足了。”主妇听到当家的最后句话,才会感到踏实。
到了年三十,主妇们早早起床,从鸡圈里抓出的大公鸡和鹅鸭,交给丈夫宰杀,鸡鸭鹅杀好后,烧水拔毛,把其中的内脏处理干净再放回躯体,滤干水。从坛子里取出几刀腌肉,放进大淌锅,再把滤干了水的鸡鸭鹅放在大饧锅的肉旁边,在锅里加满水,盖上锅盖,先用猛火煮开水,后用文火慢焖,一般要闷上四五个小时才行。这样焖熟的鸡鸭鹅肉才味香肉甜,香嫩可口。在焖的过程中,肉香味溢满整个屋子,馋得孩子一趟一趟跑到厨房。这时,妈妈就会放几个圆圆的年糕到饧锅里,不一会从淌锅里捞出年糕,用筷子穿上递给孩子吃,也当中饭。如果是过早年,须得年二十九做好这些事。
鸡鸭鹅肉焖得差不多熟了,已经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主妇开始煎鲤鱼。年三十的鲤鱼,只能把鱼肚子剖开,清洗干内脏,万万不可刮掉鲤鱼身上的鳞。如果去掉了鳞,这条鲤鱼就失去了灵性,不能用来祭祀神灵,也寄寓不了子嗣“鱼跳龙门”的愿望。煎好了鲤鱼,着手烹炒其它菜肴。这时家里的女主人,吩咐丈夫从大饧锅提取一刀熟肉和一只鸡,放进洗净的木盆,鸡头朝上,摆放在厅堂中央的桌子上,把煎好的鲤鱼放在木盆旁边,木盆前面安放烛台和香炉,木盆后面放上一楨饭,饭楨旁放八双筷子八个碗。一切安放妥当,点亮一对大红蜡烛和把点好三注香插进香炉,女主人就会把女孩子叫到厨房,让家里的男孩跟着丈夫在放完鞭炮后,站在男性老人的后面,先是对着大门跪拜苍天,祈祷风调雨顺,后跪拜大地,祷告五谷丰登,再转过身对着中堂上的先祖遗像跪拜先祖,祈求保佑子嗣安康发达。如今,这样的祭拜仪式很少见到了。祭拜结束,女孩子才能到厅堂玩耍,女主人快速把木盆里的肉和鸡端到厨房,剁成方快,鸡腿部分往往不剁细,鸡腿留给老人吃的,回锅调味装盘,端上饭桌,鱼肉鸡鸭鹅猪脚排骨等十盘菜上桌,象征着十全十美的年饭齐了。这时,女主人一声吆喝“开始过年啰……吃年饭啰……”盼望已久的年饭终于开席了,孩子们争先爬上饭桌,恣情地享受着这顿年饭。在贫穷的年代里,一年到头唯有年饭桌上,大人孩子才能敞开肚子吃,过了这顿,好点的菜只能留着款待客人。
我们老家年饭有早上吃的、中午吃的、晚上吃的。
早在三百多年前,两个何姓年轻男子从东乡县迁到余干县定居,一个在洪家嘴乡岔口甘,一个在江埠中洲院子。中洲院子,地形与台湾岛近似,纺锤形,东西狭长,被信江南北支流环绕。信江发源于上饶市玉山山青山,流经上饶、沿山、弋阳、贵溪、鹰潭、余江后进入余干,在江埠乡的武石嘴分流成南北两支河流,南支流经枫港,北支流经江埠,在阮家嘴汇合后直奔瑞洪康山汇入鄱阳湖。农历三月下旬到六月上旬为丰水期,七月下旬到第二年的正月为枯水期。乡亲们收割了早稻,河水退下去时,在肥沃洲地上种上萝卜。霜冬季节,乡亲们拔起肥硕的白萝卜,去掉青绿的叶子装进箩筐,挽起裤管,挑起萝卜趟过浅浅的、刺骨的河水,到河对面的枫港集市上,换回油盐酱醋。小时候,我跟着父亲,挑着一担萝卜,等到下午三点多钟才卖出去,两担萝卜换回一斤半斤猪肉两斤煤油一瓶酱油。中洲院,曾经闻名于方圆百里:水源丰富,土地平坦肥沃,重要的商品粮基地,堪称鱼米之乡;民国年间,院内的大港邹家一户富豪,和大溪的岭队章家的一户富豪,并称余干两大富豪。相传两家良田万顷,家佣上百,屋舍千间,雕栏画栋,三步坐轿,五步驾车。尤其大港邹家的富豪,敢与县太爷叫板,甚至扇了县太爷的耳光,只破了点财就了事了,经乡里人一番渲染,大港邹家出尽了风头,中洲院子也沾了不少的风光。
来到中洲院子的何姓青年选择交通便利的信江北支流岸边定居,开荒种地。多年后,在那里垒起了一间大草房,养了一头水牛,置办了一套农具。在年头,算是创了一份不菲的家业。不久,从邻村娶了一个知书达理、性情温良的媳妇。婚后男耕女织,夫唱妇和,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独立门户,过着各自的小日子。
流水光阴催人老。这对夫妇年近花甲,手脚不灵便,说话不也不利索。这年的腊月二十多了,老人家里冷冷静静,没有丝毫的大年临近的气氛。三个儿子想到该把父母接过来,与自己家一起过个热热闹闹的大年,免得落下不孝的口实。为这事三兄弟争得面红耳赤,末了老大说轮流做东,今年到他家,明年在老二家,后年在老三家,轮流下去。大家觉得这个办子不错,就按老大说的吧。
这一年,父母被接到老大家吃年夜饭。老爷子在年夜饭上,几杯酒下肚,不禁感慨万分,生儿育女,不就是个图老了有个依靠,头痛老热有个照应,三个儿子都不赖,知足啊!想到这里,几滴浑浊的老泪悄然滑落在酒杯里。老大心细,看到父亲流泪了,心想自己在哪里做得不到,现在是吃年夜饭,可不能有什么不吉利细节出现,让人觉得新来年不吉祥,农村过年可忌讳着这些。老大不好问,只是不断给父母夹菜,鸡腿鱼肉往他们碗里夹,越是如此两老越是泪流不止。
吃完了年夜饭,老大把两老送回老屋。老大回到家后,心里总在琢磨老人吃年夜饭流泪的事。是菜不合口味?两老在吃上不会讲究;是平时我们对父母做的不周全?吃的穿的我们几兄弟都没缺他们的。到底怎么了?老大心里七上八下,坐立不安,该喊两个弟弟过来合计合计,弄清两老人的心结。老大让孩子把两个弟弟请过来。不一会,两弟弟来了。老大把吃年夜饭的情景告诉了他们,要大家一起想想。大家琢磨很长久,认为可能是平时对老人不够孝顺,老人伤心了。该如何是好呢?三兄弟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商定:两老人从明天开始,就轮流到我们各家吃,一家供养一个月,每两年给老人家置一件新棉衣,单衣按季节添。让老人吃好穿好,过几年像样的日子,是我们做儿子的本分,三兄弟都这么思忖着。
从此,两老人过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让邻村的人们很羡慕。
岁月的无情。老人已越古稀,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能否捱过今年,谁的心里都没底。
又快到年三十了。三兄弟都想这一年的年夜饭争取与父母一起吃,明年父母也许……三兄弟又聚在一起,争着要与父母一起过年。争了半天也没争出结果,还是老大的儿子出了个注意:老大过早年,老二过午年,老三过夜年,这样都能与老人一起过年。这个主意,大家觉得不错。
从那年起,我们的老家过年,有了过早年,午年,夜年的习俗。后来这三兄弟子孙繁衍茂盛,老大繁衍下来那一脉在村里为一房与四房,老二的那一脉为二房,老三的那脉为三房与五房。
我们的老家还保留着祖上的规矩习俗,一房与四房的家族过早年,二房的过午年,三房与五房过夜年。近些年,随着老人们相继离世,年青一代支撑家业,常年在外奔生计,过年的那些习俗渐渐淡出了他们的记忆,年饭只要佳肴美味,早餐吃晚餐吃还不是一吃?过夜年的人家自然越来越多了。
今年除夕的清晨,躺在床上依稀听到了几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那样的熟悉、亲切、悦耳。
于玉亭镇沙窝小区
2013-2-17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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