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昏的时候,父亲回家了。
父亲还是迈着他那惯常的不紧不慢的步子。走不一会儿,父亲又恢复他那惯常的双手反背身后的姿势。从父亲走路的那步子和摆出的那姿势来看,倒也看不出父亲曾遭遇了么事故来过。只是觉得父亲还是和以往收工亦或是开会回家来一样轻松。
父亲上身穿件灰不溜秋的土布褂子,肩膀上对称补了两块补巴。后背上却又破了个洞。可见这是新增添的了。倘是旧的,纵然在忙,母亲也都要补上的。那已失去支撑的布片正不停地飘摇哩。下身穿了件已辨认不出本色的裤子。裤子的双膝也补了两块补巴。屁股蛋子上也是两块。而身上身下的这些补丁看上去不但不觉得难看,相反,倒觉得这是这身裤褂上的装饰!而这,也可见母亲的手艺之妙了!脚上光脚穿了双塑料凉鞋。那凉鞋正随着父亲双脚的不断迈动而不断地亲吻大地哩!父亲腰不驼,背不佝,面皮鲜亮。只是略显粗糙了些。这是风霜的杰作。也是长年户外作业的农人们的形象啊!眼光也还有神。父亲这年才四十有五。而这件事也是发生在上世纪的一九七三年啦!
此刻,鸡照样在啼唱、嬉闹、啄食;狗照样在轻吠。亦或蹲下,欣赏鸡们的逗斗;猪照样在圈里嚎叫。似在催促主人快些拿食来,好快些解除肚里的饥饿;晚风照样在树梢上缠绵、嬉戏;而天边的太阳也照样赖在天边,继续施展淫威!可惜,那已是强弩之末了。已失去白日的毒辣了。反而有些柔和了!大地万物犹如镀上了一层黄金。看上去是那样的富丽!这光也照耀在父亲的后腿上,后背上,后脑上,头发上,活象给父亲戴上副黄金甲!而那不断飘摇的那块布片又好像是黄金甲上的一块饰片。这饰片不断不碍眼,反而倒增添了父亲的几分豪壮!
父亲回家了。可父亲的今晚回家却并非中午出工,晚上收工回的家。也不是父亲中午出去开会,晚上散会回的家。父亲的回家是父亲离家三天了才回的家呀!那父亲又为么家要离家呢?是又和母亲吵架啦?不是。父亲母亲这一段时日正甜蜜着啦;是父亲又上区上开么会,路远,住在了区上,回不了家?也不是。正是五黄六月的,生产要紧。那,父亲又为么家要离家三天呢?道出个中原委还真要费一番口舌了。
二
三天前的下午,都快收工了。父亲正在田头和本家一个叔叔丈量田亩。队长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后面还跟了三五个人。距队长有四五步之遥。队长距父亲还有十多米远,队长就忍不住大声吼叫,汪会计啊,你好大的胆子!脚步一刻也没停下。眼看就要到父亲的面前了。父亲陡地一惊,停下了手里的弓(*),歪头看清是队长,才稳住了神。停止了惊慌,睁大双眼,看着走近的队长。也不语言。
旁边的叔叔也停止了钉桩。也站起来了。瞪着队长。手里的斧头捏得更紧了。
队长站在父亲面前,仰着头,继续吼道,哪个要你换的呀,啊?说完,又瞟一眼旁边五大三粗的叔叔。看到叔叔手上的斧头,队长紧张地一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又扭头瞅一眼不远处的人,队长的胆气才又壮了,才又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几步,重新站在了父亲面前。但那腿就已明显地没得先前伸得直了。眼神也已没得先前刺人了。眼睛也还时不时地偷眼瞟着旁边的叔叔。
父亲弄明白了,轻松地笑笑,稳住了弓,掏出包新华牌香烟,抽出一支递给队长。
队长刚伸出只手去接,想起么家样地一愣,又陡地缩回了手。可那双眼睛却仍留恋地盯着父亲手上的那支烟。
父亲笑笑,仍递着那支烟,和气地说,烟都不抽了啊?一指甲壳子掐得断的事。
队长这才不自然地接过了烟。掏出火柴点燃。
父亲又递了支给旁边的叔叔,父亲自己又叼上一支,放进荷包,想一想,又掏出烟,转身招招手,冲着那几个人喊道,都过来抽烟。
那三五个人中有一个走了一步,一看其他人都未动,那人也不动了。
父亲笑笑,又将烟盒装进了荷包。点燃,吸了口,看了眼队长,说,个毛燥脾气又犯了?没得个么特殊情况我哪换呢?又停下看一眼队长,见队长在专注听,吸了口烟,说,中午临出工的时候,老二,一指旁边的叔叔,来我家说他脑壳疼,说看有没得么轻松些的活做。我一想,也只有这个了。也就和你家老二调换了一下。这也谈不上么胆子大小的话嘚。况且,当时老三他也同意了嘚。也没说不同意的话嘚。要是说了我也不调换了嘚。也让老二在家歇息了嘚。
队长听完,赞许地点点头。瞟一眼不远处的那几个人,又火冒三丈地说,可老三说你当时是这样说的。说你说他是个苕啊。说你说他连个木桩都钉不直啊。还说要不是看在你哥我的面子上早就不要他钉了啊说。唉,杂七杂八一大些吔。
父亲一笑,刚想开口解释,却听旁边的叔叔大吼道;“放你姆妈的臭狗屁老子当时就站在老子哥哥旁边老子哥哥几时说过这些话呀啊?”边说边往队长面前凑。
队长一见,胆怯地直往后退。额头上也不自觉地开始有汗珠沁出来了。眼睛一刻也不离位地紧盯着叔叔那越举越高的斧头。队长退了几步,终于还是忍耐不住“啊”的一声扭头跑了。远处站着的那三五个人不断不围拢过来助威,反而“轰”的一声作鸟兽散了。
父亲笑笑,却不以为然地大声喊了声叔叔又去丈量田亩去了。
叔叔听见叫声,也没有继续再追下去了。转身走到父亲身边,捡起地上的木桩又去钉了。
一场风暴似乎就这样平息下来了。
父亲记下最后一组数字,边套上笔筒壳,边指挥叔叔钉下最后一根木桩,做着收工前的准备。一抬头,却瞥见老远来了一帮人。父亲心头一紧,感觉要出事。父亲赶紧跟叔叔说,快走!你看那群人。见叔叔还没事人样蹲在那儿,父亲焦急地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叔叔扭头也瞥见了那群人,正想猫腰走,却又站住了,担心地问,那你呢?父亲轻松地答道,大不了再去住几天学习班。叔叔这才放心地去了小河边。又蹚水到了河对岸。猫腰上了公路。一溜烟钻入了树林子里。直到天黑了才回家。
这,并非父辈们的无能。而是那个年代的野蛮!干部们是可以随意捆人骂人甚或是打人的呀!
父亲见确实看不到叔叔的影子了父亲才收回目光。又瞟眼渐次走近的那帮人,父亲果敢地扛起弓,迎着那帮人走去!
父亲估摸着快走近了,父亲毅然地抬起头,父亲象陡然看到这帮人样笑着打招呼,书记啊这都要收工了么还要下田来检查呀?
书记笑笑,站住了。
父亲又冲书记旁边的民兵连长笑笑,算是打了招呼。
民兵连长也停下了脚步,还抡起手里的绳子,也笑笑。也不言声。
队长也站住了。却还偷眼瞅了父亲一眼,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后面跟着的那三五个人却并未停下。“哄”的一声越过了书记,越过了民兵连长,越过队长,来到父亲跟前,又“忽”的一下子围住了父亲,异口同声地嚷道,人呢人呢人呢啊那个杀人犯藏到那些了啊啊交出来交出来!不等父亲开口,老三飞快地伸手一扯父亲的后背,就听“嘶”的一声脆响,父亲身上的褂子被扯破了。那块破片惊慌地在晚风中飘摇!一见撕破了衣服,那几个人惊骇地直往后退。老三也即刻停住了,瞪大眼睛,惊慌地看着父亲。
书记适时地跳将起来吼道,反了你们啦啊还敢打干部啊啊。边吼边走到父亲面前。一转身却还是站在父亲的面前。那意思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
父亲感激地瞟了书记的后背一眼。张了张嘴,却还是没有言声。
民兵连长也跳将起来吼道,反了反了反了啊反了还公然当倒书记的面打干部啊啊。边说手里的绳子边舞得呜呜作响。
那几个人惧怕地腿一软蹲下去了。双手本能地护着头。预备着更猛烈的袭击。
过了会见也没得么表示,还是老三胆大,偷眼一瞅,见民兵连长还站在原地。老三这才舒了口气,大胆地放下了双手。那眼睛却还是惊恐地看着民兵连长。
其他几个人却还是双手抱头,等待着。
书记见制服了那几个人,转身面对父亲,又冲父亲笑了笑,故意大声吼道,人呢啊人呢交出来交出来光天化日之下竟还敢持刀追杀干部啊啊!
父亲放下肩上的弓,委屈地回答道,么家人啦啊书记啊?说完,还故意转身看了看身后。
老三跳起来大声指证道,就是你家老二。
民兵连长跑过去抛了老三一脚。还大声吼道,你能些!手里的绳子还不住地挥舞着。
老三梗了梗脖子,却还是驯服地蹲下了。
其实,书记又哪有不清楚的呢?丈量田亩,一人能行?只是书记不想把事态闹大而已。书记一方面恼恨队长的多事,另一方面又叹赏父亲的机灵。倘跑走的老二真要当了面,书记就是再想息事宁人也是不可能的呀!如果真要这样,那汪刘两姓的冤仇岂不结得更深?
书记退后一步,侧面站着,看一眼左边的队长,又看一眼右边的父亲,再看一眼面前的民兵连长和蹲着的那几个人,抬手骚一骚稀疏的头发,再仰面望一眼天空,说,看来,还蛮复杂啊啊。汪会计啊你还是跟我去趟公社吧啊。
队长紧张地问,搞么家啊啊?
书记笑笑,不以为然地说,学习班嘚。
队长更加紧张地问,能不能不去啊啊书记啊?我们我们,又飞快地瞟了父亲一眼,还和得来。
书记看了队长一眼,思想也有了活动。刚想说出和解的话语,却又瞥见蹲着的那几个人个个一副打赢了官司得意洋洋的样子,书记恼恨地大吼道,你说不去就不去呀?啊?这么严重的问题还能轻易放过?又跨前一步,指着蹲着的那几个人,还有你们,当着我的面都敢撕干部的褂子。骨头都作胀啊啊?都想去驾飞机戴高帽子游街示众啊啊?又一指民兵连长,不过,那说话的语气明显地小多了。也柔多了,记下都给我记下。下次开会都给我上台亮相!
民兵连长赶紧掏出个皱巴巴的本子,又摸出一小截铅笔,又在嘴里咬了咬,吐出一片木屑,一个一个记下了。
那几个人见自己的名字都记下了,嗐的一声都瘫在了地上。又怨恨地剜了老三一眼。
原来那几个人都是老三怂恿来助威的呀!
老三也惧怕地耷拉下了脑袋。
书记满意地点了下头,又看看队长,严厉地交代道,过几天你也去。工作不许荒废。也不许再传播!又扭头看了眼父亲,走吧我的汪大会计。说完,反背双手走了。
父亲也不辩解,顺从地跟着书记往前走。经过队长时,父亲放下弓二话没说继续朝前走。
队长扶住快要倒下的弓,看了眼父亲,张了张嘴,见父亲已走远了,队长又闭上了嘴巴。
民兵连长赶紧跟上了父亲。
队长扛起弓,瞟了眼还蹲着的那几个人,恼恨地吼道,过年啦!又瞪了老三一眼,恨恨地走了。
队长心里清楚,父亲这一走,汪刘两姓的冤仇更深了。要想和解却比登天还难啦!直到后来,书记申请上级,成立个大队农科所,两姓分开了,斗争才结束了!而大队办农科所却是以前没有过的新鲜事!
老三他们也都悻悻地跟着。
此时,夕阳燃烧得更加如火了。
(*:一种丈量田亩的原始器具。样子和圆规差不多。木制的。一弓有两米长。现已失传。亦或在有些偏僻乡村还找得到也未可知。)
-全文完-
▷ 进入沙湖奎星阁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