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看少年日记,有这样一段话:生活是一面镜子,你对它微笑他回报你微笑,你对它发怒则收获愤怒。不禁莞尔。作为名言,这话当然不错。可作为常识,这话却并非全对。且不说面对的可能是哈哈镜,就算是平面镜,那镜里的微笑和愤怒也都不是你原本的,至少左右倒了个儿。这颠倒了的镜像,怎么会是你的呢?
只是这样一想,就又开始后悔,因为发觉自己又犯了“叫真”的老毛病。举世公认了的东西就是真理。这样叫真,不仅一点不会损毁名言的伟大,相反只会让自己更加另类。
而另类的人,因臭味相投也能抱团。一直和一异地的人保持联系,就是这个原因。只是与他相比,这个人更另类。他叫真的固执都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可到头来收获的却只有憋屈。
这人是学工科的,毕业就在企业干。要说前半辈子从技术员做起差不多一直就是驴子。这期间,他就有叫真的绰号。但那时候的叫真,往往影响不大。且一斑叫的在理,也能给人不错的印象。到后来慢慢升到管理岗位,他叫真的本性一点没变。且不仅对涉及自己的事叫真,对不涉自己的事更叫真。
他所在的是个化工厂,每天跟硫酸烧碱打交道,就免不了事故。硫酸的危险大家都知道,可烧碱却更危险,一旦入眼就可致盲。作为常识,送烧碱的泵当然不能用送清水的泵,可领导为省钱就要坚持这么用。退一步讲这样用也并非绝不可以,至少要把密封材料更换一下,一套盘根不值几个钱。可这点也被领导忽略了。于是事情的结果就是每台泵差不多都是一座喷泉,只是这样的喷泉只能躲开不能观赏。
也有躲不过去的。这一天,一座喷泉大爆发,两工人奉命处理。所谓处理也就是对付,对付完赶紧走。可没走多远,喷泉又起,俩人来不及防护自己,就回头再干。结果是喷泉如注,俩人受伤。
出了事故就要通报。通报里首先是职工违章操作,安全意识差,其次是小领导安全设施不完善,事故应急处置不当,结果是职工受罪再挨罚,车间管事被降级,而泵本身的选型和安全只字不提。工人可能不懂,就算车间领导懂,真要质疑领导选型不当,怕也没这胆量。毕竟人在屋檐下,还要看人家脸色行事。于是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可这老兄却不干,几次开会把这事的前因后果说的清清楚楚,让那么庄严的通报一下跌了粪。
这件事回头看,挨罚的是否领情不知道,但这老兄被领导冷眼是跑不了的了。要说这事,不管是事还是通报,都和这位无关,他只是企业七八个副职中相当赋闲的一个,解释他这样做的目的,只能说另类。
这老兄不仅搞不清职工和老板的关系,也搞不清老板和公仆的关系。再一次,某公仆要来视察。上下动员大搞卫生。可参观路线上有一堆废料半成品太眨眼。严格的说,既是废品就该按废品处理。可为降低消耗,一直一来它们都要按正品一点点再投入正线,这次自然也不例外。可公仆马上要来,一点点的掺和进去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大领导一声令下几十个人就行动起来了。且终于赶在公仆莅临前让这些废品消失了。可蹊跷的是,公仆离开没五分钟,回头却看见刚才的地方冒了黑烟,原来是一下投入太多废品把生产线撑死了。陪同的大领导把这事巧妙遮掩过去了,可回头这事的处理却一下提高了几个档次,再不能按常规方式处理。于是,通报里又一轮“意识问题”,“管理问题”,“处置问题”,又一群大大小小的脑袋倒霉。大家异口同声回避真相,就好像当时大领导命令违章操作的几十人也跟着全消失了一样。要说这事这老兄也承担了一点罚款,且很照顾他,只为班子平衡,可这老兄就不干,只闹的领导骂这人不懂事。
这老兄不懂政治也就罢了,可他居然要和老天爷对着干。再有一次一幢建筑物的墙体塌了,砸了一些设备。通报里说原因是“受到大风影响”,其实是找了几个替死鬼敷衍了一下。这事本身更和他毫不相干,可他偏要向上级质问究竟是大风影响的不可抗力,还是施工不当的人为因素?于是,那帮敷衍过了本以为没事了的人,就没法再敷衍了,他们恨得都想吃了他。
当然了,要说这老兄最关心的还是自己。说话就有了下次事故。事故情形就不说了,要说的是通报。那里白纸黑字写着:书记承担主要责任罚款一千,他承担相关责任罚款三千。要说通报写了三四篇,这两行字不在同一页,根本不会有人对比。可这老兄却发现了。于是又开始叫真。这次叫真证据在手,领导也同意私下退他两千二,可这老兄却不要,他说自己自己不是为钱,而是怕领导丢脸。结果领导不要脸了,他也没位子了。
如今多年过去,这老兄就这样虚度着。别人羡慕他不自由的舒适,他自己说就这样等死了。客观的说,他现在的温饱应该不是问题,而尊严却一点没了。当然要说尊严这玩意,其实一点不重要,你看见过吗?曾拥有多少?
也曾一起探讨过跳槽,他说中国哪里有净土?说早理解了富士康的勇士们。他们可以离开富士康,但能摆脱跳的命运吗?认真想他说的未必没道理。
人不能生活在真空中,而是处在社会整体机体里。一个人的力量渺小,而整体的社会形态却强大。一个洋人说,一个健康发展的个人只能在一个健康发展的群体中产生和存在,反之亦然。这样想,一个健康的群体应该能包容一些另类,相反一个群体没有一个另类,只能说这群体的健康出了问题。在一个健康的群体里有几个个人堕落,并不值得大惊小怪。而在一个不健康的群体里没几个另类,那才是真的悲剧呢!某个个体人性的丑陋,只是他自己的事,至多影响周围几个人。而群体首领人性的恶化,则影响要大的多,不仅会给群体带来厄运,还会让千万人一命呜呼。
经历过文革的人,结局无非两种:一种完全垮掉,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默默无闻,与世无争,过着没有精神内容的生物性生活;一种被风雨锻造成妖精,什么话也不信,什么话也不听,只信守自己从惨痛经历中得来的教训,只做灵魂和信念要求自己做的事。事实上,大多数人成了前者,这些人很可爱,他们处处服服帖帖,有时还会成为唯唯诺诺的追随者,绝对让人省心。
其实文革并没结束,不说山城差点重演一次,放大到社会上更小的部落,哪一天不在重演文革?放弃灵魂的追问,放弃自由的渴望,做一个听话的下级,一个服帖的工具,其实很有吸引力:那里有梦寐以求的级别,有不断调整的薪资,有看不见却实在的潜规则,有年年不断的出差考察,有更有档次的专车和舒适的办公室以及有人们不经意流露的羡慕眼神。……从生存的角度说,所谓人生事业,不就是这些吗?
赛义德认为,知识分子是那种拥有超然于任何集团和利益之上的是非标准和真理标准,并以之作为言论和行为依据,处于与现存秩序相对立状态而不怕死的人。余英时说,知识分子“除了献身于专业工作外,同时还必须深切地关怀国家、社会以致世界上一切有关公共利益之事,而且这种关怀又必须超然于个人(包括个人所属的小团体)的私利之上,有勇气在一切公共事务上运用理性”。
这些话被那老兄常挂在嘴上,可也只能挂在嘴上而已。理想和现实,如同镜子里的影像,看起来那么近那么像,却永远是虚的。为了某种信念宁愿牺牲精神利益和物质利益的人,从来都是少数。如今不会再有为德雷弗斯挺身而出的左拉,不会有为反战甘愿坐牢的罗素,他们都因自己的另类倒了霉,让更多后来人只聪敏的选择萨义德说的那样:“越来越多的人在想着怎样被社会收编。”
自然法则说:“狮子数量增加,就意味着羚羊减少。”是啊!当不正义大面积覆盖社会的时候,可怜的正义又将在哪里栖身呢?当体制规定了食物链的法则,就确定了羚羊是狮子的点心。狮群里也有道德高尚的好狮子,羊群里也有道德败坏的坏羚羊。但是对羚羊们来说,他们首要的任务是躲开那群不在笼子里的狮子,而不是谴责某个羚羊的丑陋。
所谓另类,其实只是不甘心被狮子吃掉而徒劳反抗的羚羊!当你欣赏狮子的英姿时,其实完全可以不想它们。也许你看不惯羚羊们的反抗,那就养条叭儿狗吧,看着它为一点狗粮而献媚,为一个笑脸而摆尾,就有了一种唯我独尊的感觉,甚至觉得自己也拥有了尊严。
从来不知道这老兄是不是一直要叫真到死,反正自己不如他。纵然一样生活在电视和网络两个镜像里,但毕竟更多时间完全不用镜子。离开屏幕,家是平淡的家,妻是和善的妻,生活是年复一年的生活。面对这些,一开始也不适应,到现在慢慢习惯了。就像肖申克救赎里那样。只是自己不再有安迪飞翔的希望,也不具备老杰克爬高一步的勇气,也就只能在镜里镜外的恍惚中,偶尔不得已的迎合,偶尔神思恍惚的无措,偶尔无奈又无助的呻吟,究竟也分不清哪面才是真实的世界。
于木鱼宅
2013-2-25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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