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夫是一位勤劳聪慧之人。吃得做得,人也很灵活,接受新生事物的能力很强。如果不是因为家庭困难的原因,也许早已是哪所大学里的高才生了,而且毕业后会有比较好的工作岗位。然而造化弄人,让他呆在农村守着几亩薄田,养儿育女,重复所有农民那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
他没有学过电工,但他会把家里的电线装得规规整整,让家里的电灯亮亮闪闪;他没有学过驾驶技术,但他会把农用车开得呜呜叫,让耕田机、拖拉机在田野里撒欢;他没有学过建筑,但他会把砌刀玩弄于鼓掌之上,让一堵堵新墙整整齐齐;他没有学过爆破技术,但他会把石头炸得零零碎碎,让一座座石头山变成一块块平地……
他农忙的时候,在家里侍弄庄家;农闲的时候,出外务工。他力气看得轻,做什么事情都不会斤斤计较。他干的是重体力劳动,从来不挑肥拣瘦,从来不会投机取巧。家人喜欢他,同事喜欢他,老板也很喜欢他。按照好人有好报的理论,他的一生应该过得欢乐、祥和、平安、幸福。然而,有一种叫孔方兄的东西,让他的生活波诡云橘,充满了不确定。
先是他的大儿子不幸溺水身亡,接着是他的妻子——我二姨搭乘别人的车子把脚弄伤,再后来就是自己在采石场打石头不小心从洞口上摔下来,脑颅内出血,生命垂危。
(一)
那是2012年4月的一天,二姨夫与他的同事忙了大半天,准备收拾东西、关闭电源、回工棚中餐时,一不小心从洞口上摔了下来。先回工棚的同事“独眼龙”在工棚等了很长的时间,不见二姨夫的归来,打电话无人接听。赶回洞口时,发现二姨夫木头人似的坐在乱石丛中,手、脚、头部全是石头刮伤的痕迹,安全帽已经砸烂,滚在一边,地面流了一大滩血,叫他已经没有应声了,成了一个血肉模糊之人。“独眼龙”忙打急救电话,等了许久,仍不见急救车来,只得上路拦截一部面的车,将他火速送到人民医院,以最快的速度为其办理了住院手续。医院将其安排在外一科危重病室,然后急救。接着“独眼龙”打电话通知家属,大姑爷、二姐、我妻子、大姨夫、三姨夫和我闻讯赶到后,几个人用双手将二姨夫平移到推车上,送到ct室扫描。
医生要求立即通知病人直系亲属赶到医院待命,准备献血。
医生告诉我们说,很可能要开颅,目前医院用血非常紧张,医院里只有血400毫升左右。如果开颅至少要准备1000毫升以上的血。
我问:原先二姨夫和他的兄弟曾经献过血是否可以免费输血?
医生说:不可以。现在医院和血站有新的管理规定,医院用血必须到血站去购买,如果有《无偿献血证》,可以先在医院交付血费,然后到医院办公室开证明,再找经治医生签字,最后拿上自己的身份证、病历、手术通知、无偿献血证到卫生局盖章,最后到血站办理退款。即使这些流程都顺利,还要祈祷经办人都在,否则就会跑无数趟路却难以获得使用血液的费用。这手续十分麻烦,医院离血站比较远,往返车费等费用往往大于补贴费用,很多献血者最后放弃了那难得的退款。现在用血紧张,一般的做法是,病人要输血,先让家属或亲友在医院等候,一旦要用血,立即要两台车,一台车送病人亲友去献血,一台车在血站购血。
我问:献血、购血两抵,不是不需要付款了吗?
医生说:no,献血是义务献血,购血是有偿购血,那是两码事,条规条、路归路。
我莫名其妙,那血站不是尽赚嘛!
医生告诉我说,前次医院的“一把刀”主任医生,在酒家吃酒,不小心从楼梯间摔下来,也是脑颅内出血。院长坐镇指挥,一车装了两个医生两名护士到血站去献血,一车从血站购血回来抢救“一把刀”。“一把刀”最近10年来每年都献了200毫升血。想想看,医院的“一把刀”医生,每年都无偿义务献血,尚且如此,一般的病人肯定要这样做才能得到血,才能有生的希望。
我问:这么麻烦,如果医院直接从病人的亲友身上取血、然后输给病人呢,不是既方便医院,又方便病人?
医生说,不可以。前不久,一个医院为了救死扶伤临时采取了这样的措施,结果该医院被罚款20万块,医生被下岗。现在就是看着病人死在医院,医院也不敢这样做了。
夜晚,我一夜没有睡。一边看着昏迷的病人,一边想着一些事情。记得很清楚,义务献血每年都分了献血任务,我所在的单位大都是七老八老的人了,55岁以下的人并不多,每年为了完成那献血任务,一是单位出钱每100毫升血给予200元补助,鼓励员工积极献血,二是到外面街上请民工来献血,也是每100毫升给予200元补助。如今要用血了却如此艰难!二姨夫家有80多岁的父亲肯定不能献血,大儿子失事后“放扎”生下的小儿子尚在初中读书,二姨的血型不一定相容可用,血从哪里来?现在,唯一可以考虑的只有兄弟姐妹了。如果他们不来,需要用血的时,病人只能等死了。如果病人子女多用子女的血来反哺父母也不错啊!
总不能看着一个活生生的等着去死吧!
第二天上午,片子出来了。主管副院长、病室主任和主任医师都赶过来会诊。二姨夫一个死人一样睡在病床上,没有知觉,昏迷不醒。我们不停地用药棉给病人眼角、鼻子擦拭溢出来的淤血,隔三差五地给病人嘴唇周围涂生理盐水。主任医师一边看片子,一边看病人,然后对我们说:病人脑颅内出血,但生命体征很好,目前暂不需要做开颅手术,只有边输液边观察。如果熬过5后醒过来了,可能就没有生命危险了。病人两只手断了,两侧锁骨断了、颅骨侧碎了,头部皮撕破了,颅内小量渗血。我们的治疗方案,先救命后其他。现在主要是吊水消炎,头皮缝合。保住了命,然后再行其他手术。
第3天的时候,病人忽然头一歪,全身一缩,一股脓血喷涌而出,满病室全是血,床上、被子上、地上成了血的世界。吓得陪护人员都走出了病室,妻子和二姐立即拿来拖把打扫房间卫生,并叫来医生和护士。医生告诉我们说,这一吐是一个好的兆头。至少可以预计病人将不会被心内的血窒息而死了。
接下来就是,医院按程序一步一步治疗了。
保住了命,于是医院不停地催钱。是啊!用药要钱,护理要钱,照片要钱,动手术要钱,输血要钱。二姨夫所在的采石场是6个人合伙办的,今年不景气,年初就没有交过工伤保险费,早些天一个合作人跌断了脚,在医院还没有出院,“屋漏偏遭连夜雨”,一个未出院,另一个又进来了,而且生命垂危,要的钱更多。其余5个人也心寒了,作了散伙的打算。救人要紧,怎么办?只得找安全生产监督部门。安监部门很负责,追一次交一点钱,追两次再交点钱。好不容易,让二姨夫脱离了生命危险。
再往下,要业主拿钱越来越艰难了。
亲朋戚友们都怨二姨夫不该到那没有替员工交纳工伤保险费的企业去打工,怨他要钱不要命。二姐说,本来家里有事做,每天还可以得到100块钱的收入,他看石场的工资高,每天有200块钱的收入,硬撑着要去打石头,结果得不偿失。要是老板不吝啬那几个钱,交了工伤保险费,也就不用筹钱了。可是,现在的怨都没有用了。
命保住了,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二)
二姨夫在医院里呆了8个月。这期间,二姐要照顾二姨夫,田荒芜了,家里的经济来源没有了。小外孙就学要钱,一家人的生活要钱,二姨夫就医也要钱,生活处于极度的困顿之中。二姐经常以泪洗面,每日里念叨着“钱”这个东西。
妻子是个对二姐非常好的人,她把二姐的困难当成自己的困难。不是去送饭送菜,就是为她东奔西跑筹钱。毕竟家里也不富裕,拿不出很多钱接济她,但也几乎尽其所能了。那几个月里,妻子也经常以泪洗面,没有睡一个安稳觉,没有吃一餐自在饭。采石场没有替员工交纳工伤保险费,自然没有理赔的业务,二姨夫自然也享受不到保险的雨露和阳光。妻子经常安慰二姐说:“只要我们有吃的,也绝不会让你们饿着!”。
不过,妻子还是为二姨夫争取到了一份农村“低保”。虽然不多,起码可以让二姐一家免受饥饿之苦了。
但是,钱是个好东西,没有人不喜爱它。有钱了,事也就来了。
妻子几次三番问二姐那份微薄的农村低保到了没有,二姐总是告诉她:没有。时间过去半年多了,其他地方的新一年的农村“低保”已经发出去了。妻电话询问当地民政部门,民政部门的干部告诉她,说已经发出去了,本子在村支书那里。二姐到村支书那里要“低保本子”,村支书说你夫家兄弟领走了。二姐去找兄弟,兄弟拿了180块钱给二姐,说三个月取一次钱,也就是说一个季度180块钱。这点钱当然不可能解决什么大问题,但起码可以解决燃眉之急。二姐拿着那点钱千谢万谢地走了。
回头把收到钱的事告知妻子,妻子觉得有些蹊跷。过去城市“低保”一般是每个月发一次钱,每户一个本子,怎么既没有本子,也不是一个月发一次钱?于是,到民政部门去一查,显示:人口3人,低保金180元/月。姓名栏里还写着二姨夫的名字。妻子让二姐去要回低保本子,开始兄弟不愿意拿出来,他说这是自己、父亲、二姨夫3家共用的一个本子,领回来的钱得3家平分。妻知道后气得七窍生烟。
黑眼珠子见不得白银子。钱来了,什么亲情都没了。钱的滋味真好!怪不得那位为了寻找黄金、冒险渡海发现了美洲新大陆的哥伦布说:只要有了黄金,要把灵魂送到天堂,也是可以做得到的。
(三)
二姨夫活过来了。一家人都很高兴,绷得很紧的弦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但是,人活过来了,并不是万事大吉了。还有锁骨、手、眼眶需要手术。好容易让合伙人凑集一笔钱,在医院给二姨夫左手和锁骨进行了手术,三个月后才能取夹板。眼眶已经粉碎性骨折,需要到省城医院去动手术,手术费用需要4万元,合伙人怎么也不愿意再凑齐那笔费用了。
我陪二姨夫到省城脑科医院进行了智力测试,智商很低,与原先那个聪慧伶俐、精明能干的人判若两人,法医鉴定为5级伤残。到眼科医院要交齐手续费用后才能动手术,因为没有钱,只得打道回府。安监部门也找6个合伙人交涉了几次,但再没有人愿意拿钱了。于是,只得诉诸法律。
打官司要钱。不仅要律师费,还要诉讼费。少则几千、多则上万。没有办法只得把自己家里的积蓄拿出来。
年前开庭,法庭上对方请来了天下第一讲蛮话的法律工作者,将业主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说业主一分钱都不用负担。二姨夫倒成了罪魁祸首,罪有应得。
原来律师或者法律工作者,拿了委托人的钱,就可以不讲法律,胡乱辩解。难道真的像莎士比亚在《雅典的泰门》里说的那样?“这东西,只这一点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使异教联盟,同宗分裂……”
我参加了旁听,我不知道结果怎样,毕竟判决书还没有下达。
但是,二姨夫迫切需要那笔钱到省城医院去动眼眶手术。
钱有甜味、钱有咸味、钱有酸味、钱有苦味,前也有辣味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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