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玉满楼出来,楼后是灯火如昼,门前是华轿翠盖。妈妈站在轿前亲自替她打帘子,扶她上轿,细细的叮嘱她:“凝香,要听话,不要耍小性子。”妈妈是知道她的,自挂了牌,误堕这污秽的青楼,她就没有再笑过,那种淡淡清艳的笑容却早早无了,总是淡淡愁愁而忧笑。但也是因为她的冷,她的清、她的愁之美,她的若即若离,反而声名鹊起,到现在,俨然成了花魁了。世事真是个大笑话。轿子往前走了三箭地,左转,上了断肠桥,再往前走一小段路,就到容家的大宅了。断肠桥,一座桥怎么会断肠呢?她从轿帘中望出去,今夜无月,也无光,四周漆暗,一片昏鸦,更显得这座桥孤零零的可悲。
其实,最可悲的人,不正是她吗,每天自这断肠桥被人抬来抬去,她的肠,早已断成粉末了。而今天正是容大人的第六个儿子满月,要她去唱一段。容大人是朝廷新任的翰林院士,正当权,妈妈说,她若要惹了他,就要她好看。唉,她倒真想看看,她能怎么个不好看。
再望出轿帘,竟有一线月色初升。人间再污秽,它也自清朗。可人世间,还有能比月色清朗的人存在吗?她苦笑一声,正欲放下轿帘,忽然看到轿那边有人从月色下踱了出来。月色下,那人神清气朗,气宇轩昂,只穿了一件蓝色的旧长衫,用一支竹筷束了头,倒像是穿着最华丽的衣物要去金殿应试一般风姿轩然。她不由一怔,这是谁,怎么如此眼熟?
她怔怔的打着帘子,眼睁睁的看着他从她眼前走过。他似乎看到帘内那清纯淡愁的她,也是一怔,那一瞬间,尘世万物都似已不在,月色下,只余她与他,怔怔的,彼此凝望,凝望,像隔了几千年,几万年,失散的亲人,不依不饶的,让眼光纠缠在一起。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霎,轿子继续前行了,她猛然回首,但见他痴疾的站在断桥上,眼波中柔情似水,魂魄与共。桥边,几盏灯火正幽幽闪烁,头顶,一轮明月正悠然升起。
她忽然想起一首词: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她泪盈于睫,这么多年,她已回首至颈项酸痛,他,终于来了么?
容府一片喧哗,容大人就坐在他旁边。他已有薄醉,执了她的手,看着她的脸,叹道:“凝香,倾城佳人者,唯你是也。”她冷冷的抽回手,将手中的曲册递过去:点一首曲子吧,为小公子贺庆。容大人顺手接过曲册,丢到一边,忽然俯近她耳边轻声说:“我已与你妈妈谈好,要她开个价,捞你出那火炕,从此穿金戴银,不再屈居人下。”
她心中冷笑一声,怎么,到你容府来做第十房小妾,就叫不屈居人下么?自来做小妾的,有什么好下场。她若得了势,可能还有一口好饭吃;她若失了势,等你再娶第十一房小妾时,她岂还有葬身之地?容大人见她不说话,只好取过曲册胡乱点了几首,只说要她等着,迟早她会是他的人。他的人?她心头忽然浮起断肠桥边的那名男子,紧紧的咬了下唇,心上泛过一丝苦涩。他是谁?他今生,还有缘再见他么?
月华下,她拔弦而唱,若大珠小珠落玉盘,声凄切,曲妩媚,满园的客人都听呆了。
忽然,她自月华下,在树梢旁,看到断肠桥边他的影子.是他!真的是他!他痴痴的站在那里,望着她的方向,唇角噙着一丝难言的苦涩缠绵之意,像要从眼神这一望中,将魂魄,也交付于她。
他叫文翰,家住城南小果庄,应届的书生,再过两个月,京城天子试开,他就要进京去考举子了。他说,万没料到会遇到她。他说,从遇到她的那刻起,功名不再重要,富贵也如闲云,他只要她,只要与她,永远在一起,再不分离。说这些话时,她正偎依在他怀中。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竹叶清香,如他这个人,清朗,俊逸,让人止不住的思慕爱恋。
他们背着妈妈悄悄的幽会,因为他没有钱。他只是个家道中落的仕子,家中还尚有老母,所有衣物都已半旧,哪有钱来青楼闲逛呢?可她不怕,卖笑这些年,她到底有些身家。到了非要同妈妈摊牌的那天,无非搭上她所有积蓄,大不了再搭上她这条命,生死,她也一会和他分离罢了。
可容家的赎金终于谈妥了,妈妈许他八千两黄金赎她过门。八千两黄金,妈妈真是太贪极了。这些年,她为妈妈日进斗金,早已是她的摇钱树,到了,眼看她年华渐逝,还要将她卖出这样一个大价钱。不过容家有钱,他们不在乎。但她不能不在乎。文翰不能不在乎。他听到这消息,几乎疯了,他说:“不如我们逃吧,天涯海角,我们流浪去,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可以。”
她望着他的脸,那年轻明亮的脸,她多么不忍点醒他,可是,又不得不点醒他:“文翰,我们可以逃,可是,你--你的母亲大人呢?她已七十高龄,要与我们流浪去么?文翰蓦然怔住,像被人用刀扎进了胸膛,他望着她,眼中有千回百转的爱恋。忽然,他咬咬牙,他说:“我有办法,恩科再有三天就开,我去应试,我一定会考取功名回来,到那时,我就有能力救你出樊笼!”说罢,他头也不回的去前厅找妈妈谈判了。
妈妈从不知世上有文翰这个人,忽尔见到自她房中跑出去那样一介寒士,脸也绿了,一股浊气涌上来,先喝来龟奴要对文翰拳打脚踢。她扑出去,护在文翰的身前,她没有哭,也没有大声的叫喊,只冷冷的,冷冷的看着妈妈脂浓粉厚的脸,一字一字的说:“妈妈,您养育我十载,自有恩情。但,您若着人伤了他半根毫毛,就莫怪凝香与您恩断义绝。
妈妈吓一跳,没想到她与她说出这样斩钉截铁的话来,强作镇定的说:“你人都是妈妈我的,还能怎么样?她冷冷的看着妈妈,扶文翰起来,她拭帕抹了眼中之泪,冷然说:“我若嫁入容家,就是官夫人,要找玉满楼的麻烦,想来不难。我若不肯嫁入容家,大不了还有一死,到时鸡飞蛋打,妈妈又能奈我何?”
妈妈脸色灰败,气势颓然低了下去,半晌方说:“你……想要怎样?总不能,总不能让我空身子放你出去,不要这穷酸半文钱。”她又忽然变了脸,用手绢一抹,便流下一串混浊的泪来:“女儿呀,妈妈还不是为了你好,你跟着这种穷酸,有什么好日子过?”她瞥开妈妈的假哭腔声,依然淡淡冷冷地说:“我从来也不要好日子,我不会要他。”
文翰听得她这句话,眼睛里闪出彩光来,他也不顾旁人,紧紧拉了她的手,大声对妈妈说: “你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恩科开试,我一定能高中,到时,大不了拿我的身家性命来赎凝香出去。我说到做到,绝不反悔!”一边说,一边举起左手朝龟奴手中的尖刀挥下去,倏的一声,左手小指已断掉一截。
她大惊,扑上去替他按住泉涌般的鲜血,眼泪如断线般滴了下来。他却是那样行若无事般,轻轻扶着她的面庞,柔柔的说:“等我。”她点头,拼命点头。“我等你,等你,等你至海枯石烂,地老天荒。你一天不来,我等你一天,一年不来,我等你一年,一世不来,我等你一世。文翰,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千生万世,我永不负你。
三天后,文翰与她告别,踏上进京之路。她不知妈妈用了什么法子拖住了容家,或许是容大人恰好有事在忙,无暇它顾?总之,这三天,一切风平浪静。她对文翰的学识有无比信心,古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文翰的风彩,是隔江也能看到的。他是那样闪光的一个人,芸芸众生中,无人可及。他若不能中举,还有谁能呢?她坐在窗前,听着雨声,想着他,心头浮起一阵甜蜜。真的,也许她的苦日子要到头了,也许她可以等到文翰回来正正经经的嫁予他了。也许,一切都会顺利的,也许……
可是也许只是也许,永不是真的,三天后,恩科放。五天后,放榜。十天后,她知道了文翰已高中榜首,点了金殿应试,二十天后,听说文翰中了天子门生第一人,成了今科状元。三十天后,文翰还没有来。开始时,好消息不断,她每日都在欢笑与希望中渡过,可是后来,事情似乎变的不妙,朝也盼,晚也盼,却只盼来一地残阳,半室孤寂。
妈妈更加勤快的跑来看她,一日七八次,次次来,脸上都戴着一丝讥笑似的表情。她殷殷的,好似真心关怀她一般,劝她:“好女儿,妈知道你秉性真善,可妈妈早就再三告诉过你,天下男人,没有一个好人,没有一个靠得住。你以为那文翰相公一表人才,对你甜言蜜语,就是真的了?你再细想想吧,他现今是正牌的状元爷,会娶你么?他莫不是疯了?”
她的心,一天一天冷下去,一天一天,冷到彻骨。她想妈妈说的未尝没有道理,她是什么的,不过是一个青楼女子。虽有三分颜色,到底名声恶劣,这城中,有几个男人没有点过她的牌子?有几个男人没有拉过她的手?而文翰呢,他是今科状元爷,他有大把的前途,大好的姻缘在等着他,他,凭什么娶她呢?
这时,她为自己偷偷准备了一条白绫,她决定再等文翰十天,十天后,是他们相识一年的日子,若那天,他仍不能来,她就用这条白绫结束了自己的性命。活着,不能干干净净,死,总可以吧。她的泪,终于滴了下来。
十天后,傍晚,残阳如血。妈妈着人送来的燕窝动也没动放在桌上,她锁上门,关上窗,将白绫抽出,轻轻甩上房粱,系好一个死结,她踏上脚凳.文翰,来世再见了。她闭一闭眼,眼泪从心中汩汩流出,可惜,这泪,再也不能濡湿他的心房。脚凳蹬落,她的喉头一紧,什么也不知道了。可耳边,似乎听到什么,听到有人狂呼,狂呼她的名字:“凝香、凝香!你醒来,你醒来!”
在昏迷中,她几次三番想放弃。可总像听到文翰的声音,他是那样凄然的叫她,絮絮的告诉她,如果没有她,他也无法成活。文翰是她生命中唯一牵绊,她怨他,却无法恨他,更无法丢下他。于是,三天后,她终于醒来。原以为是做梦,谁知文翰真的站在她身旁。他瘦了许多许多,满脸憔悴与焦急,一丝新科状元的得意都没有。她伸出手拉住他,轻声问他:“我是在做梦吗?”
他像突然惊醒,大声叫她的名字,一迭连声的问:“凝香、凝香是你醒了么?”忽然又大笑,又垂泪,紧紧的回握了她,怔怔的问她:“凝香,自你出事,我才知道,我若没了你,生不如死。凝香,红尘醉,因有你。即使是梦,也是谁乱了我的心呢,是我还是你?纵使被乱入魂魄,只要仍有你,便是完满。”她从未听过这样的情话,一时竟痴了,半晌没有说话。那一刻,一室静谧,满园生春。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文翰为了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趁殿试完毕的这二十余日,派人觅得一个玫瑰园,并在里面置了仆从侍婢,正是想等到他们的周年纪念日,便前来玉满楼找她。她竟误会了他。于是,文翰迎娶她的事就这样敲定下来了。妈妈也换了一张脸,每日笑嘻嘻的夸她有眼光有福气,又说要她出了这门不要忘了她的好处。她每日幸福的几近恍惚,她的幸福,真的眨眼就要来了。
文翰说,一定要明媒正娶她。所以,他们的彩订一切都照足了功夫做,提前一个月,她与他,就不能再见面了。但这一个月的分离,她的甜蜜的,虽见不到他的面,但每日想着他,想着他们未来的幸福,她是那样的满足。她着人买了纸与笔,细细的,自脑中刻画出文翰的样子,在画纸上画下来。他有那样闪亮的眼睛,有那样清朗的风彩,呵,她竟画不尽他的十万分之一呢。
大婚的前一夜,她几乎无法入睡,眼睛看着窗外的明月,不知它几时才能换成骄阳?妈妈忽然闯了进来,脸上有一丝古怪的兴奋,奇怪,什么事呢,让她换成这副表情。她自床上坐起来,看着她。妈妈也看着她,似乎不知从何开口,半晌才说:“女儿,有人来看你。”她皱着眉头,她岂不是疯了,她明日便要嫁了,到时,文翰的彩礼便是妈妈的赎金,一切已成定局,她已不是青楼女子,只是一个男人的小妻子。妈妈此刻来,要她见客?她问:“谁?”妈妈嚅嗫了一阵,像下了一个大决心,说:“容大人。”
容大人坐在前厅的花椅上,神情愉快,像一只捕获了猎物的猎手,随时等待着庆贺一番。这个人,她几乎已忘了他的模样,可是,当他那样悠悠然的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不能不记得,他说过,要娶她做小妾。她原不必出来见他,可不知为什么,她心底,有丝慌乱,似乎不见他,会出什么大事一般。会出什么事呢?
容大人看着她,猫戏耗子似的表情,忽然就笑了,笑的那么得意,那么舒畅,他望着她,肆无忌惮的,轻薄的,满意的。他说:“老夫就是特地算着今天来一个人,若在新婚的前一天发现妻子彻底的背叛了他,他才会更加记忆深刻,才会真正学会死心。”
再次出现在文翰面前时,她已是容大人的下堂妾。时间,已是十年后。那是个残秋,树叶儿枯黄飘零,宛如她的身世,宛如她曾经绝色的容颜。文翰的仪仗从她眼前走过,踏上断肠桥,她就站在桥边,眼睁睁看他揭起了轿帘,痴痴的望着桥的那头。他是想起了什么人么?也许,他想念的人就在他眼前,可他,已不再认得她。她的泪涌出了眼眶,那已不是她的文翰,不是她的断肠桥。一阵鼓锣齐鸣,文翰的仪仗已行过断肠桥,远远的去了。听说,文翰一直未娶,他心中,一直有一个人。她心如刀割。
那一天,容大人告诉她,他是今届恩科的主考官之一,而文翰的初试试卷,正是他审阅的。他刚刚好,恰恰巧,就是那么一不小心,把文翰试卷上的一个字,多点了一个墨点。那个字,是个天子的天字。天子头上点个墨点,往小了说,是有辱圣明,往大了说,是想给当今天子头上插把刀,是轼君之罪。
容大人笑嘻嘻的告诉她:“这个墨点,我一直没有报上去。因为老夫身为主考,每日批阅的试卷成千成百,一个疏忽没有看到这个墨点也很正常。但偏偏老夫忠于朝廷之事,考试完了又怕批核不准,再复查一番,这才发现了这个通天之罪的墨点---凝香,你说老夫这样呈报圣上,可有人会怀疑什么吗?”
她面色惨白,盯着眼前的容大人,这人,究竟是个人,还是匹豺狼?容大人仍笑嘻嘻的看着她:“你若答应老老实实的侍候我十年,待你年华老去,我自然放你出门,让你再去和你的心上人聚首。若不然,十年内,那墨点仍悬在他头上,随时可以滴落,你,自己考虑考虑吧。”
当天午夜,容大人向妈妈送上黄金八千两,连夜娶她过门。一乘青呢小轿,静悄悄,将她载向一场终身不退的恶梦。她无法得知事后文翰有什么反映,他将受到多大的伤害,她只知道,自她得知那个墨点后,她的生命,已是行尸走肉。文翰的官轿愈行愈远……她之所以活到今天,是因为知道他每年的今天都会自这断肠桥上过,都会吟那一句:“美人断肠红尘泪,泪洒我心一生泪?
今天,她已听到了他的声音,她还求什么呢?断肠桥下,正是清波如洗,乘着那悠然未绝的吟唱,文翰活了十年的她,还不跳下去,更待何时呢?于是,她纵身跃入断肠河。如花美人凝香永远香消玉碎了。
而从此,他只能断肠桥边望断肠,断肠河中葬凝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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