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混沌未开,天地茫茫。
人事纷烦,苦不堪言。
我是谁?来自何方?
为何这多愁善感、郁郁寡欢、不善言辞、面黄肌瘦的小子竟然是我?而不是他或她?我到底是谁?
从有记忆起,我就发现我呆在一间阴暗低矮的小房间里。房间连着厅堂,其实是灶屋,还有一间近乎正方的“下间”。爸爸、妈妈、姐姐、弟弟和我就这么凑合着过着。厅堂前有个小天井,一刮风下雨,那雨可就淋到灶上,屋子里冷嗖嗖的。
枯瘦矮小的母亲是我见过的最单薄的人,我清楚地记得:母亲很少跟我们呆在一起,只有在很晚的时候,才将她那枯瘦的身躺挨在床边上,挡住从门缝里灌进来的北风伴我入眠。早晨,我一醒来,她已不在屋里。永是这样!好像只有那些无尽的苦活与田野才是属于她的,为谁辛苦为谁忙?
斯时,幼小的我最大愿望与幸福就是母亲能停下手中的活,呆在屋里,和我们在一起。可从没有过,不管刮风还是下雨,她总是忙。
母亲每年都要大病一场,总是在深夜。痛得蜷成一团,又呕又泻,甚至满地打滚,吓得我和弟弟都哭出声来。幸好村里有一个赤脚医生免费地用红泥水加盐让母亲喝下,又 用六七寸长的银针在母亲身上的各个穴位扎了十几根……从那时起,我就感到来人世间是一种受罪。
父亲总让人瞧不起,不然,为什么……
一天,村里来了一个摇拨浪鼓的人。这个“敲糖甲”的人,已成了我童年记忆中不可磨灭的“风景”。他一来,后面总跟着成群的孩子,孩子们望着那两团糖甲,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不能亲自尝尝,哪怕看着别人吃也解馋。
敲糖甲的将担子放在龙眼树下,也招来了三个大人:父亲、蛇二、龟三。蛇二与龟三将生产队里堆放在仓库边的一堆废铁搬给敲糖甲的换回一团糖甲,他们将糖甲分给各自的儿子之后,还剩下一大块,两个人就乐哈哈地吃了起来,全然不顾另外一个失落者的存在。望着他们那得意的样子,我鼻子一酸,眼泪都快滴下来了。父亲没说什么,他眼睛红红的,拉着我和弟弟悄悄地离开了糖担子。大人之间,为什么他们没有给父亲一份?哪怕是一丁点。何况那些废铁又是公家的,我难过的不是吃不到糖甲,而是觉得父亲很可怜。而父亲呢,他一定是看到自己的孩子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吃糖,而自己又买不起糖来维护一下尊严而难过,这在一个懂得自尊的为人父者的心中是多么的难过与无奈呀!难道是他懒惰而穷得如此吗?决不是!他终年劳作,如老牛一般。可为什么他会没钱给儿子买糖?我不禁要控诉这不公的世道!给有权者吃肉,让无势者喝水!
从此,我再也不爱跟着糖担子转。不为别的,只为尊严。
除夕到了,队里宰了几头肥猪,等到上灯时分才开始分肉。我和弟弟顾不上吃饭就去等,分到肉的人一个个兴高采烈地走了,可老是轮不到我们。父亲呆立在桌子边等着,我发现那些先分到肉的都是干部家属或亲戚,那些有权势的人分肉时,都自己动手专挑好的。掌刀与管称的对他们不敢怎么样,父亲也拣了一块放在桌边等着称,没料到掌称的却立刻狠狠抓去,称给了别人。我们分到的是猪脖子肉。
我家养了一只墩实肥胖的母鸡,那鸡蛋就是我家的“银元”,我们用它换日用品。我常把碗里的地瓜皮挑给它吃,每当这时,它总会高兴地咯咯叫着,母鸡是那么驯良温和,使我很想去抚摸它的毛。
我家门口对面有几间猪舍,上面横七竖八地架着些枯木,还盖着些蓬草,北风一吹,蓬草呜呜直叫,渗人心底。
一天早上,我发现母鸡跳进了龟三的猪舍里,龟三见了,一把抓起来,狠狠地摔在石头上,母鸡耷拉着头,流着血死去了。那摔落的片片鸡毛随风打转,似悲号着的纸钱。我吓呆了,跑进屋里告诉母亲,母亲心疼地跑出来责问龟三,龟三两手拂袖,恶狠狠地说:“是谁看见的?谁说我摔死这鸡,站出来,我连他也摔死!”母亲 用她那嬴弱的身躯护着我说:“是我亲眼看到的,有本事连我也摔死吧。”
在那个饥饿年代,我时常头疼,有时竟两眼直冒金花,昏天暗地地打转。一天中午,我隐隐约约地听到母亲 叫了我一声,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时,已是后半夜,凄清的月光照在床前,我发现母亲就坐在床头,正用她那双粗糙龟裂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她的泪珠像断线的珠子把被子打湿了一大片。这便是记忆中母亲 对我唯一的一次抚摸。她没有时间去偎依自己的儿子,她只能用不辍的劳作来养活自己的儿子。
夏日的白昼是那么漫长难熬,大人们都到田野里去了,较大的孩子也都上学去了。母亲叫我看好弟弟,每到中午,我们都头疼而昏睡,就在那间近乎正方的“下间”的小木床上。每次我几乎都同样地梦见周遭满是刺眼的金光、银光,还有些说不出名的光线,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几个青面獠牙在后面紧紧追我,我想呼喊,可喊不出来,我想拼命跑,可脚都吓软了,像是被人扯着一样动弹不得,我无处藏身,满天的金光刺着我,我只想合上眼睛……可每到此时总会惊醒,吓出一身冷汗。
我带着弟弟哭着寻找大人,不知他是否也梦到那可怕的梦境?不然,怎么也哭得跟我一样的凄切?可哪有大人?山村寂寂,不见人影。枯树上蝉声叽叽,跟我们的哭泣声应和着,毒辣的日光令满地冒烟。我们哭了很久,也无人问津,肚子饿了,兄弟俩只好拖着矮小的身影走进小屋,去喝那冰凉的地瓜渣汤。小屋上面的瓦缝射进了一支支耀眼的箭,那一束束夺目的白光把昏暗静室里的悠悠浮尘也照得烦躁不安地飘动起来。大白天,哪来的青面獠牙?分明是南柯一梦。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这种恶梦一直笼罩着我的整个童年?难道我……
我盼望有一个身强力壮的哥哥,好用他那坚实的肩膀接下父母肩上的重担;好用他的身躯保护我和弟弟,还有嬴弱的姐姐。
一天,我和姐姐去分地瓜,我们先到,可竹筐却被一个蛮横的人踢掉,他硬要抢先分,姐姐和他分争辩被他踢了一脚,他还抡起扁担想打姐姐。
弟弟比我好动,他喜欢跟别的孩子呆在一起,可每次都被人打得哭着回来,有时,甚至流血。都是那几个村干部的儿子打的。他们狗仗人势,以欺负弱小者为乐。母亲拉着流血的弟弟去“告状”,可他们却说:“铜钱没有两个哪会响?还不知道我儿子有没有内伤呢?还是先管管你的儿子吧!”
生产队的农活分两种:重活与轻活。轻活,永远是那些干部家属、亲戚与善于巴结干部的人之“专职”,至于重活,那就是这些“无牵无挂” 又不懂得巴结干部的贱民之份了。父亲、母亲自然属于后者。
生产队里那头最犟的牛,最沉重的犁与铁耙是父亲的劳动工具。那年春天,春寒料峭,牛都不想下田,可队长还吆喝社员出工。到了田里,那头公牛发起性来,想挣脱铁耙跑,父亲跟牛在田里打滚,弄得浑身都是泥和水,那长长的铁耙深深地扎进父亲 的脚里,父亲 的血从很远的田里一直流到家里,几乎昏倒过去,那一路上的斑斑血迹是我童年时的一串串辛酸的泪。
旧房子实在不行了,父母亲想建一座可安居的房子。除夕前,有权有势者可分红好过年,而这些“贱民”呢?且把一年辛苦的汗水钱记在墙上,等着吧!除夕夜,母亲向队长开口,想领些钱准备来年买石料。“妈的,大年夜也来讨钱,真不是东西!”钱没有领到,背后还挨了几次骂。
呜呼! 我无法诉说那冷酷无情的世态。
无情的岁月之河也许会带走一切,连同生命,但怎能把这人与人之间的温情与冷酷的体验从我的灵魂深处里带走呢?
(二 )
流血的伤口是会愈合的,不会愈合的是那不流血的伤口。
假如我是生命的制裁者,我要对那些凶残的嗜血者施以极刑,可我不是,我只能无助的泪水排泄满腔的悲愤;我只能以我的秃笔为那些无辜者写下挽歌……
兔子,一群洁白无瑕的兔子!
在那个偏僻的小村庄,在村庄南尽头那间低矮阴暗的小屋子里养着我的小兔子,它们凝聚着母亲的心血,留着我童年的梦幻。那十几平方米的兔子小天地曾是一个令我遐思的童话世界。
记忆中的童年是灰暗阴冷的。
过早衰老的父母日复一日、风雨无阻地劳动,而家里那口铁锅里常是可照出人影的地瓜渣稀饭。母亲每天天没亮就出去干活,等到日影西斜才回来,喝下两碗稀汤又匆匆出去,总要等到大伙吃晚饭之后,才能看到她那矮小瘦弱的身子拖着疲惫不堪的步子出现在村头,尽管她这么辛苦劳作,但在那个“生产队”年代,我们却常常被弄到无盐下锅的地步。
为了有钱买到那些必不可少的日用品,我们养了兔子。首先是一对,然后是四只、六只……然而我们从未杀过兔子。兔子大了,父亲把它们捉到市场去,然后换回生活的必需品。兔子成了我们唯一的经济来源。
母亲忍饥耐渴,在别人收工后又去割草,以她那虚弱的身躯承受一筐筐兔草的重压。每次回来,母亲 把草筐放下,身子都会踉跄一下,几乎跌倒,而后,是长时间呆立不动地发愣,很久才回过神来。
兔子多了大了,而母亲却日渐衰老了。不该有的皱纹爬满了她那张慈祥的脸。母亲病了又好了,好了又病了,可从未请过医生,每次父亲想杀只兔子给她补补身子,都被她抢下了。
母亲养的兔子换掉了我那不能蔽体的破衣裳;母亲养的兔子给我换来了书包,使我能够上学;母亲养的兔子使我们不再为火柴油盐的来源而担忧;母亲 养的兔子使我们那口枯渴欲裂的铁锅里偶尔也能出现一点点油星……
兔子多了,我们挤出了一间小房子来养兔,里面放着一个个木头。兔子巧妙地把草和木头构成它们的窝。兔子是那么洁白,像一团团雪球;兔子是那么纯真,用无瑕的 眼珠友善 地扑闪闪地望着你。有时,它们还会用脚拍地,拍出很 有节奏的拍子来。有时,它们也会在这个小天地里尽情地跑,速度那么快,闪电似地在木头间穿梭。
地面上出现了一个个洞口,忽然有那么一天,会从洞里爬出一 只只毛绒绒的小兔子来!令你惊诧不已。这些小东西用好奇的睛睛打量着这陌生的洞外世界,恰似一个个可爱的小孩!它们跟着母亲笨拙地跃着,真好玩。这是一个多么温馨和睦的家园!这又 是一个充满离奇色彩的世界!这里该衍生着一个个动人的故事吧?望着这草木与地洞构成的兔子世界,我常常沉浸在遐思之中……
兔子凝聚着母亲的心血,也留着我童年的梦幻。
然而,这个世界并不安宁,还是那么活泼可爱的小兔子会在一夜之间,一只只的小脑袋中间多出了一个个窟窿,脑髓已空了!那一个个恐怖的窟窿是一张张凄历嚎叫的、控诉暴行的口!小兔子为什么会死于身躯远小于它们的老鼠之口?当凶残的老鼠爬上兔子身上死死地趴在它们的头上,用罪恶的牙齿啃破它们的脑袋疯狂地吮吸它们的脑髓时,这是一个多么怵目惊心的场面!而老鼠咬死的并非为解除一顿饥饿的一两只兔子,而是十几、二十几只无辜的小生命!歹毒的老鼠根本就吃不了那么多脑髓 ,为什么要把所有的小兔子都咬死?!!且在一夜之间!这万恶不赦的罪行是一只抑或是一群老鼠干的?
啊!小兔子脑袋上的窟窿成了母亲和我心上的伤口。一次又一次,我看到母亲流着泪,用发抖的手捡起那一只只血染的小生命。是心痛?还是愤怒?愤怒那看得见却抓不到的老鼠!
为了使出生不久的小兔子免遭横祸,母亲把地上的洞口都堵起来,以她那并不灵活的腿脚和手去追捉那些活脱脱的母兔,(她想把母兔放进大缸里,好保存小兔。)结果,母兔没捉到半只,母亲却重重地摔在木头上。母亲 那本已十分虚弱的身子又多了一处沉重的创伤,以致于连喘气咳嗽都会引起剧烈的阵痛。
小兔子总算能保存下来了。我八岁那年,兔子已增加到五、六十只了。数完兔子在当时都 成了我一件十分艰难的事。然而我们还是舍不得杀一只兔子。父亲对我说:“放学后,你要帮你妈拨草,好好养兔,等过年卖了兔,一定给你们兄弟俩买新衣裳,同时也要买些猪肉让你们吃吃,还有,要给你妈看病。”我整天盼着兔子长大,盼着新年的到来。好几次,我梦见我们穿上新衣裳,吃上香喷喷的猪肉,梦见母亲 的病也治好了! 啊,新年快点到来吧!
邻居家有两只恶狗,常趴在我家的门板上嗅着。那急促 歙张的鼻孔,那血红的目光似乎包 藏着无尽的贪婪与强烈的欲望。父亲 常警告我们出门要把门锁好。我们哪敢大意。
临近春节的一个冬日,我放学回家,有人对我说:“刚才,那两只恶狗从你家咬着兔子出来。”我慌了……原来两扇门被拱开了一道宽宽的缝隙,门板下露出一个布满牙痕的洞来,一屋子血腥味!
啊! 我的小兔子一只只躺在草堆上、木 头下、大缸里,躺在屋角里…… 雪白的身子已被鲜血染红,一只只兔子都睁着恐怖的眼睛,似乎还不明白为什么会遭 惨杀!曾经是那么活泼的五 、六十只兔子,竟然在短短的时间里,变成了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兔尸!
至今,我无法想象:当两只恶狗张开血盆大口扑向兔子时,当目睹自己的兄弟姐妹一只只惨死在犬牙之下时,兔子是在怎样的恐怖中熬过这死的惊 与惧,悲与愤的时间!最惨的莫过于最后死去的那只兔子。它亲眼目睹恶狗咬死自己五、六十个同胞,听着它们那凄历无助的惨叫声,看着几十次死前的挣扎。
兔子何罪之有?它们身上的牙痕成了我幼小心灵上无法弥补的伤口,成了母亲 病体上的又一次创伤。
恶狗在兽性满足之后,在酣睡中,毫无痛苦地死于它们主人的锄头之下,太便宜了它们!
母亲又病了,可没钱请医生。
那年春节,我们没有吃上猪肉,也没有穿上新衣裳……
本文已被编辑[古草]于2005-2-20 12:29:50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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