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玉华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玉华的公公得知是个女儿后,瘦削脸颊上的表情凝结在瞬间,嘴角那抹期待的笑意渐渐淡下来,老旧的皮鞋在他脚下发出“踏踏”的声响,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喜欢把路走得虎虎生风,似乎这样当年他在战场上面对敌人时的威猛才能持续不退。
他是个退休军人,真枪实弹的与鬼子干过,心里的那股正气伴随他多年。儿媳玉华的头胎是个丫头,他淡淡的点头。
两年后玉华又生下一胎,还是丫头,他无法掩饰心中的不满了,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家的是个丫头,二儿子这第二胎了,还是丫头。那年头计划生育搞得很严重,再生是不可能了。
他手臂背在背后,交叉的双手间鼓出的经脉血液静静的流淌,流到心脏那一倏忽,重重的倒流下去,他感到敌人的万把刀刺在胸口。重重的叹一口气,皮鞋的“踏踏”声变成了“咻咻”的声音,如同“汪汪”酣叫的狗突然被人扔了块石头变成“呜呜”鸣叫。
玉华下床后就抱着小女儿,丈夫在外务工,又添一口人,得养这个家,他需要更加努力。
玉华的身体不是很好,奶水也不充足,小女儿饿得哇哇的哭,公公从隔壁走过来说道:“玉华,跟你说个事。”
“爸,娃娃哭吵到你了?这丫头饿的厉害,奶水不足只能让她吃奶粉了。”玉华一边说一边拿着奶瓶往里搅和奶粉。
“玉华你先别弄那个,你停下。”老爷子看着哇哇哭的小丫头,眼睛里发出一丝异样的光,顿了顿认真的说道:“我看这个娃娃还是不要得好,日子本来就不宽裕,又添一口人怕是更艰难,你看现在家里房子破破烂烂的也没修,这女娃娃家养来有啥子用?”老爷子说着说着脸上就冒起一些光彩来,“屋后面沼气池……”
“爸爸你在说啥子?”玉华拿着奶瓶的手抖了抖奶瓶哗啦掉在地上哐啷哐啷的滚远去。
“说啥子?这女娃子,丢了!”老爷子心一横,也不拐弯抹角。
“这是我的女,我咋舍得丢。”玉华被老爷子的想法吓到了。小丫头哇哇的哭声那是生命的喘息,她的眼睛还纯净得朦朦胧胧的,还没有看清这个世界的美好,难道就要被亲人抛弃来感受世界的肮脏。
玉华将小女儿紧紧抱住,“爸,你不喜欢女儿家那是你的事,我娃是男是女我都喜欢,我的娃我养,再困难我都养。”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老爷子语重心长的说。“听我的话没错,女娃子你再疼,长大了一嫁人就是别人家的人,哪里还记得你哦。”
玉华的心咚咚直跳,自她嫁到这个家来就恪尽职守做一个好妻子好儿媳,对老人尊重孝敬,如今老人让她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即使她心里没有半分犹豫半分动摇,但老爷子的想法令她感到害怕。
“爸,这孩子我不丢。”玉华抖抖索索的说。
老爷子喉咙里发出“闷哼”的一声,鞋底发出重重的“踏踏”的声响走开了。
玉华松了一口气,她其实怕老爷子为难她,那年头,丢孩子的事其实很多。
二
月华生了二胎的事被人告发了,罚款将近一万,九十年代年的一万让这个家庭欠下不少债,月华生孩子后身体没调养后,如今病在了床上。月华的母亲赶来帮忙照顾孩子。
这天母亲去地里摘菜,把大女儿带了出去,小女儿又哭起来,月华从床上挣扎起来,慌忙得忘记该先去抱女儿还是先去拿奶瓶,最后在小女儿的哭声中冲好奶粉,急急的送往她的嘴里,哭声终于止住,本就是五月的天,玉华的衣衫仿若从水里捞起,湿得透透彻彻。
闷热的空气使她头晕目眩,从屋里来到屋外檐下,看见老爷子正从门前走过,见她抱着孩子出来头一下子往上昂去看着天,就那样望着天走完了门前那条不长也不短的路。
走路不看地,看天,摔了跟头才好,心神交瘁,玉华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随即又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什么时候自己变得这么狠毒了。
农忙时节到了,玉华的父亲又得了病,玉华的母亲不得不赶回去,剩下玉华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一忙起来地里的活就像永远干不完似的,太阳下山后玉华就急急赶回家,往往这时候小女儿都是哭着的。
公公和婆婆就住在隔壁,一墙之隔,听到小女儿哭得惊天动地,就是不愿意过来看看,丈夫在外家里的事一概不知,夜里静下后玉华在被窝里眼泪止不住,默默的哭一阵又摸摸身边的女儿,“为了你这个女娃受这么多气,你长大要是不争气就对不起我。”玉华顾自喃喃的说。
第二天中午玉华刚从地里回来,就见收电费的坐在檐下,“等你好一会了,这都一点过了才回来呀。”
“这个月多少?”玉华没有精力搭话,直接问。
“三十二块。”
玉华进屋去了,过了一会她出来说:“先欠着行不,下个月一起给。”
“这个不行哦,你是晓得的,没欠电费这回事。”
玉华十分尴尬,她是知道的,但她找了所有装钱的口袋才发现家里只剩几块钱了。
“你先找哪个借,下次还不是一样的吗?我这么跑一趟来你肯定是我给我的。”收电费的看出她的难处,便出主意道。
这时候老爷子正好从屋里走到院坝里来,玉华说:“爸,有没有三十块钱,收电费的急着要。”
老爷子往这边看了一眼,进了屋。过了一会便拿着三十块递给玉华。
收电费的走了后老爷子说:“罚款搭下去多少钱?电费都交不上了。”
玉华知道他还是怨念小丫头的事,嘴上却不敢驳他什么,只是心里想以后再难也不问他借一分钱。
小女儿上一年级的时候老爷子的态度有了转变,并不是对女儿家不嫌弃了,只是没有不理不睬,有时候会拿糖果给小女儿吃,他会说:“蒋男,到姥爷这儿来,答对算术题就给你糖吃。”
玉华的心里有了一丝安慰,小女儿聪明乖巧,总能越来越讨得老爷子喜欢。
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老爷子的多种病症开始在身上显现,大量的日子开始在医院度过。小女儿上五年级那年他终于去了。死的时候身上只剩皮包骨,一层皮啊,那骨头一节一节的看得清清楚楚,他是受到病魔不少折磨后去的。
丈夫从外面赶回来,一进门脸上挂着开玩笑似的笑,开玩笑般的说:“噢,老汉你都不等到我回来就走了哦。”
玉华的心里波澜不惊,不欢喜也不忧愁,看着那些哭天嚎地的人顿感虚伪。
公公在的时候婆婆只是配角,公公一走,轮到婆婆唱独角戏了,生活上各种小细节斤斤计较,令玉华这个不拘小节的人都变得敏感,凡是婆婆都要争,玉华心想是应该让着老人的,一个人默默把所有承受下来。
小女儿大学毕业那一年玉华才真正感到轻松了。大小女儿在学业上该操的心终于可以停下了,他们能赚钱,能养活自己,村里的大学生不多,自己两个都是。每每别人说:“你厉害了,教两个大学生出来,这下该享福了。”玉华总会笑着说:“想啥子福哦,他们能把自己顾好就不错。”
春节的时候小女儿最先回家,家里搬了地方,离老房子不远,小女儿说:“妈妈,我回老房子看奶奶去。”
“去你的。”玉华淡淡的说。
中午回来玉华烧好了饭,小女儿碗里的鱼鱼刺被挑走了,剩下白花花的鱼肉,妈妈你 太好了。“小女儿欢喜的说。
玉华说:“只有我才对你这么好,除了我还有哪个?你刚出生姥爷就喊我把你丢了,你奶奶这些年也没少让我受气。”
小女儿一下子不说话了,这事她从小就听妈妈说,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其实她心里还是在意。
一段时间后大女儿也回家了,小女儿和大女儿一起去看奶奶,大女儿刚发了工资,拿出几百块钱给奶奶,奶奶推脱了一下,大女儿说:“给你你就拿着,不要跟我妈妈说。”
“我不说蒋男要说喃。”
“我说什么呀?关我什么事”小女儿说道。心里对老人的尊敬一下子像流水一样落开。
那种既有些怨恨老人又顾忌是老人不应怨恨的心理顿然骨碌,小女儿越来越明白自己母亲的感受。
年后小女儿要出去上班了,玉华塞下一千块给她说:“刚出去你那点工资房租都不够交,生活费不够就给我打电话。”
小女儿出去半个月就被叫了回来,说是奶奶可能不行了。医院里气氛凝重,奶奶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在,小女儿以为是奶奶真的快要不行了。只听自己的妈妈说:“我们家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了,再多一分也没有了。”
小女儿知道大家脸上凝重的表情是难在钱上了。
没过多久奶奶就入土了。
后来小女儿听见母亲说奶奶的大儿子不愿拿钱出来,奶奶得不到好的医药才走得那么快。入土的时候他倒是出了不少钱办丧事。
丧事办完后玉华像是一生的包袱都放下了,受气包总有解放的一天。
后来每年的清明节玉华都买最好的祭品在公公婆婆的坟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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