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疯是什么时候离开拉西的,没有任何人知道。
拉西镇进行轰轰烈烈新农村创卫,学校,医院,政府,凡是能叫出名的单位,所有员工都跟在领导背后拿起扫帚在街上扫地。灰尘铺天盖地,烟雾四起,没有在如此背景下戏闹过的有头有脸的人,那里会在意三疯的存在。据说,有三对跨单位的恋人就是在烟雾帐里认识相爱的。
三疯本不叫三疯,本名叫张三丰,因媳妇跟人跑了,自己便日日在拉西镇上酗酒,渐渐便成了三疯,不换衣不洗澡,那里醉倒那里睡,头发腻成条条,像条流浪狗。
拉西镇的人不知道三疯的离开,三疯自己也说不清楚,只知道,有一天,一辆面包车停在他脚边,车上的人说,走,带你进城去。然后他就被拉上了车。一上车,天啊,一车的全是拉西镇的流浪汉,傻子,疯子之类。还没等弄清怎么回事,就被丢在乐山的新大桥附近了。
至于三疯是怎样从城里回到拉西的,也没有任何人知道。
三疯回到拉西镇的时候,大概是下午两点左右,拉西镇的人大多还在睡觉,房屋也在睡觉。眼尖的三疯看见翻到的水果车,车倒在出镇不到一百米的一块沼泽地。他感忙跑去一看,一辆载重三十吨卡车侧翻在水田里,北川雪梨倒了大半在田里。一群人像醒来的虫子围绕在车下。穿旗袍的拿了袋子,穿纱裙的卷了纱裙,穿考究西服的拖了纸箱,还有农民,居民,全都在那秋风扫月般地抢雪梨。三疯看到这情景,恨不得自己身上长出千只手,手上长出千个袋子,跳下去加入这疯狂的队伍。再看,穿旗袍的不再古典,穿纱裙的不再优雅,穿西服也不再秀气,农民则是如跳急速的锅庄,全都动作麻利,脸上表情肃穆。花花绿绿的一团,仿佛是万圣节群魔乱舞。看到这,三疯只觉心里一阵酥痒难耐,蹲在地上大笑,直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得全身酥软。等缓过来,心里又一阵悲哀,自己这等没有福气,遇见这等好事,却只会傻笑。恢复正常后,三步并着两步,跳下田去,加入了疯抢雪梨的队伍。等到了田里,塞了衣服裤子所有袋子,另外嘴里,胳膊里,怀里,也都塞满了。三疯眼睛鼓胀着,似乎要往那里塞几个进去。他的眼光都是粘的,像青蛙的舌尖,可以舔住许多。突然,眼尖的三疯看见车下部有纸箱,于是放了手里怀里的,攀上车去,抱了满满一箱,便不舍的走了。
回头看,那群人也像从他那学到了什么,都往车上爬去,敏捷如同猴子。
他淡淡一笑,消失在拉西镇。
三点不到,不知道从什么方向一下子来了一群警察,陶醉于抢梨的人群像贪婪于最后一片叶子的虫子,蠕动,啃咽,没有抬头,抬头也看不见人。警察们挥舞着警棍,又跳又吆喝,依旧被置若罔闻,直到其中一个电昏在田里,人们才如梦初醒,一哄而散。
据说经初步估算,至少少了十吨的梨。
大家知道,这梨除了被少数过路人顺手牵羊外,大多数隐藏在拉西镇附近的角落里。开车的司机一见到村上的夏书记,便咚的一声,跪在地上,磕头不止,叔,一定帮个忙,能找回多少算多少。然后眼泪长淌。
夏书记看见司机可怜,提了大喇叭,坐上三轮车,绕拉西小镇循环喊话:各位乡亲们,拉西镇是个民风淳朴的小镇,若有拣到雪梨的人,请交到镇政府门前,主人会酬谢大家的。你我都有兄弟,父母,都是有感情的啊,不能这样害人……
刚开始是喊话,到最后几乎是哭调,然后放悲情的提琴乐,拉西镇在沉郁的音乐里,似乎在往下掉去。
拉西从来没有这样静过,所有的门都闭着,随着音乐和喊话的轮番轰炸,有些门裂开了缝,黑色的眼球在门背后闪烁,渐渐地有的门敞开了,但是政府门前仍没有一人交梨。
下午四点,喊话和音乐变成了哀号,依旧没有人来。
下午五点,来了一人,出人预料的是三疯,抱了满满一箱梨,放下便走了。
街上的一个媳妇看见三疯,小声打趣说:“这三疯其实不傻呢,知道街上的人看见他拣了一箱梨,便送回来了。”
另一个挖酸说,干坏事被看见的多了,也不见得都这么老实,有些人是脸往屁股下一塞,假装不知。
就是,看谁脸皮厚罢。
就是,就是……
到六点,政府前的空地上,除了三疯的那箱梨,还有书记叫家里老人孩子捐出的梨,就再也没有人到这里来了。
晚上,书记家里灯火通明。派出所的人提议,挨家收,看他们交不交。
为这点事去收家,怕是不好。
有什么不好,对这样的法盲,愚昧之人只有采用原始野蛮的方式,才能行之有效。
大家看这样好不,行驶榜样的力量,拿三疯做榜样宣传,让那些人自惭形秽,不就交了。
好,就这样试试。
第二天,七点,高音喇叭就在拉西镇响开了。“表扬三疯,自动还回一箱梨。你,我难道还不如三疯,……”喇叭一路响过去,似乎在拉西镇的空气里犁开了一条渠。人们张望了下,依旧是静寂。
八点,夏书记吩咐小马说:“去把三疯找到,让他站在门前,也许更有说服力。”
小马是刚分到拉西镇不久的村官,对世事还不甚了解,可是对于三疯,他却熟悉的如同老白金的广告词。三疯每到酒醉,就会跑到政府门前喊老婆,要求政府替他找回老婆。没有人理他,他常常闹累了,倒在政府门前的石狮子旁就呼呼大睡。凡是在政府工作的人,没有不知晓的。
小马以为拣了个便宜工作,高兴去了。
小马从街头找到街尾,从后街找到前街,从医院找到学校,就是不见三疯的踪影。
怪了,以前像抹布和垃圾一样的三疯到处可以遇见,今天正找,却找不着了?小马走在铁匠铺旁边,看见铁匠铺的炉火烧得旺旺的,于是问:“师傅,你看见过三疯没有?”
“听说,到养老院去送衣服去了啊?”师傅回答。
三疯到养老院送衣服,小马有些疑惑。
到了养老院,院中的铁丝上晾着许多的衬衫线衣,进门的角落里果真放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还有小孩的秋衣秋裤,其中一件灰色的绒衣还挂在旁边的一棵树枝上,像块干尸。
迎面走出一位工作人员,小马说明了来意,那妇女说:“三疯昨天傍晚确实来过养老院,说了来看他叔,还背了一大捆旧衣服来,说是到城里化来的。我看说不定是拣来的。你看看,……”说着,去理那堆满是尘埃的衣服。
拉出一串串,有的已经是旧布条,有的大概是几岁孩子穿的,有的是女人的冬裙。
两个人都忍不住笑。
“这三疯,把老人全当孩子和女人了。我当时就说不要,可他偏偏要给,硬堆在这门口了……哎,害得我今天还要费劲拿去丢。”妇人哭笑不得的样子。“据他自己说是从乐山背回来的,也没有钱坐车,走了五天五夜。一个拣垃圾吃的人,哪来这么大劲?”妇人继续介绍。
小马看着那堆衣物,不知道该说些啥。
“也难得他还有那份心,那份善良,惦记着养老院,惦记着这是人都不进的地方。”妇人知道小马是政府的,指桑骂槐无不是想小马给政府带带话。
小马笑笑,走了。
回去后,向书记说了养老院的事。
“那更应马上找到三疯,新农村建设正需要这样一个楷模,来自底层的楷模啊。”书记双手一拍,大叫道。
“可是,找遍了拉西镇,找不到啊……”小马说。
这样,安排一个车,老张是三疯同村的,到他老家找,快……书记安排道。
车开进拉西镇金狮堰村时,大家都纳闷了,谁犯事了啊?等他们知道是来找三疯的,都呐呐的,以为三疯犯了事。
老张说出原委,一个老人才说:“听三疯说,好像今天一早要去窑厂拉砖去。”
车向附近的窑厂驶去。
到了王百万窑厂,别人说,三疯开了五千砖,已经拉走了。
车又折回到山村。
人们最终在山上坟头找到了三疯,他一身抹布一样的油污衣服粘满了大红砖的红灰,一身,一脸,一头,黑中带红,红中带黑,俨然一个灰人。坟的四周堆满了砖,还散发着些微的热气。
三疯看见一群人向他走去,他赶忙望坟尾处爬去。
小马和老张把他驾到路上,训斥道,你跑什么?
三疯低着头,像个犯事的孩子,一脸乌黑,一声不响。
沉默的三疯被带回到政府门前。
大喇叭响起了赞美三疯的话,大仁大义,大爱……把梨还回来,还回来啊……你们看看三疯,他……
来看热闹的,陆续来还梨的,站了一院子。人们以一种敬佩的眼光看着三疯,仿佛他是个英雄。
虽然三疯低着头,但是在喇叭和音乐的作用下,大家都觉得自己比三疯还低还矮。
三疯默然看着大家,突然举起手来,哭道:我错了,我错了,昨天我在拣梨的时候,乘乱拣了个钱包,有一万元,我去窑厂开了五千砖,我想给我父亲砌下坟啊……
喇叭惊呆地停了。
我交还剩下钱,不要抓我……我,我……三疯呜呜地哭,像个孩子。
喇叭又响起来,似乎要压倒三疯的哭泣声。
大善人,三疯,大好人,三疯,夏书记为你骄傲,夏书记昨日也命家人交出拣回的梨,乡亲们……
沉闷的喇叭声里似乎有什么心思。
有个小孩在人群里低声说,夏书记交回的是藏在家里的,他们有两箱还藏在车的后备箱里,还没有交出来呢?
这个声音只有哭泣的三疯听见了。他的眼睛死死地望着院子一侧,那是书记的车。
喇叭还在响……“交梨,交梨,书记以身作范,不信的,可以去他家里查去……乡亲们,乡亲们,交梨,交梨……”
拉西镇从来没有如此的热闹。
三疯还在那莫名其妙的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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