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崆峒派掌门戴然被击杀于卧房之中;
三月初六,点苍派大弟子容克被击杀于洛阳最大的花楼天香阁;
三月初七,青衫逍遥剑肖长安被击杀于泗水流芳亭;
三月初九,赫连山庄新婚姑爷严寒被击杀于花烛洞房之中;
三月初十,雁荡隐侠探云剑谢飞被击杀于雁荡山梅林。
这些人皆是江湖中响当当的人物,竟在短短数日之内接连丧命,刺客出手干净利落,一击毙命,整个江湖一片哗然。点苍派与赫连山庄联名发出江湖缉凶令,重金悬赏,至今却是一无所获。唯一可知的便是,此五人生前都曾收到过一支碧色牡丹花,人死花枯,冥冥之中仿佛注定。
“一、二、三、四、五”雕花檀木桌上一排五支碧色牡丹,花瓣虽枯,颜色犹艳,褶皱蜷曲的花朵如同揉成团的纸。暗香浅浅,充斥鼻端却是浓郁的死亡气息。
红颜成枯骨,鲜花化污泥,是这世上最让人惋惜的两件事情。萧棣轻轻叹了口气,将一支开得正艳的牡丹花放在了五朵枯花旁边。这是他今早刚收到的,就别在他那扇雕刻着蝶恋花的门上,花开富贵,雍容典雅,他差点以为是哪个暗恋他的小姑娘在暗表芳心,然而,萧府守卫森严,从来没有人可以闯得过三重院落,更何况居于萧府最深处的他的庭院。竟有人可以悄无声息的将一支花别到他的门上,或者,那人再勤快一点,他的脑袋便不知道要别到哪里去了。
那花儿花瓣繁复层叠,花枝乌黑如焦,与那五人收到的是同一品。萧棣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是不是该发帖昭告江湖,大家都不必人人自危了,至少在他“香消玉殒、英年早逝”之前,牡丹花是不会向他们索命了。
风从池塘吹来,沁凉中带着淡淡的荷花清香,青草成阴,碧水如银,莺飞穿柳,风光正好。玲珑盏中窖藏十八年的女儿红醇香四溢,连天上舒卷的流云都要醉了。
萧棣伏在桌子上懒懒的想,为了他那颗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脑袋,他该立即采取行动的。人家已经放出了话来要取他性命,他或者重金悬赏缉凶,或者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啊,对了,萧府有一密室,固若金汤,只要食物充足,他可以在里面躲上一百年。他无聊的想着,然而他是在是懒得动,酒香混着暖暖的日光像一剂催眠的药,让人昏昏欲睡。
事实上,萧大少爷便真的大咧咧趴在凉亭中睡着了。
有玄隐在,怕什么。
二
玄隐是萧老爷十年前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一碗稀饭捡了他一条贱命,从此成了萧家小少爷的侍卫。
犹记得那日,火辣辣的日头当空,没有一丝风。池塘里的荷苞全都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管家领着他进了萧家最深处的那重院落,远远望去,九曲玉环廊下,一个小孩,锦衣华服,粉雕玉琢,斜斜倚在摇椅上,身后婢女或轻摇团扇、或小心翼翼的将一颗颗剥好的冰镇葡萄递到小孩嘴边。小孩的兴致极高,仿佛有什么十分有趣的事情,格格的笑声隔着池塘传来,清凌凌像一颗剥了皮儿的冰镇葡萄。
那是一个十分懂得享受的人。
这是玄隐对萧棣的第一印象。年幼的他甚至想跟着这样一个主子似乎也不错。然而当他顺着小主人的目光看过去的时候,炎炎三伏竟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一只雪白的小狐狸被长长的银钩子勾着颈后的皮毛吊在院落当中的架子上,火辣辣的太阳将滚滚的热气泼倒下来,小狐狸早已奄奄一息,殷红的血顺着雪白的毛滴落下来,地上已积了一大滩,显然不是刚刚吊在那里。银钩锃亮,刺痛了他的眼睛。玄隐觉得有些无法呼吸,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绳子在一点点勒紧他的脖子。
依稀听到下人谈论,老爷猎得一只罕见的玉面白狐,送给小少爷。也依稀听闻那玉狐因难以驯服惹恼了小少爷。
孩童的笑声还在耳边,干净得像剔透的翡翠珠子掉到水晶盘里,那样的纯粹,不沾惹一丝俗世的尘埃。
池塘的荷开了又落,萧棣的笑容愈加的明媚,玄隐却愈加的安静,他就像一柄沉寂的剑,藏在乌鞘里的断喉利剑。十年来,这柄剑明里暗里为萧棣清除了无数的障碍威胁,被铁与血打磨的愈加锋利,也愈加的冷。
然而想在,这柄剑却再也沉默不下去了,血在胸口沸腾,剑在手中低鸣。有人要杀他的小主人,这世上要杀他的人千千万,要杀他的理由万万千,可是,那个人依旧活的逍遥自在风生水起。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自小便游走在死亡边缘的敏锐灵觉告诉他,这一次他所要面对的对手,在他以往的十余年都不曾碰到过。他极为遇到这样的对手感到兴奋,又为小主人暗暗地担忧,小主人大约还不知道那朵牡丹花有多可怕,依旧日日留恋花街柳巷、纸醉金迷,让他恨不得把他敲晕了扛进密室里锁起来。
三
坐以待毙实在不是萧棣的风格,自小到大,无论是打架斗狠还是取悦美人,他都喜欢主动出击占据主动权,把对方与步步逼进死角。看困兽犹斗、垂死挣扎,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啊。
距离收到牡丹花已经两日,那支乌枝牡丹唤作焦骨枝,是牡丹凡一百八十品中最珍贵的一品,只在江浙交界的辟溪谷有植。但十八年前一场大火早已毁去辟溪谷三万生灵,换言之,焦骨枝早已绝迹,本不该出现在今日。
那花儿被养在美人肩琉璃瓶中,依旧娇艳水灵,如同开在枝头。萧棣翻遍了他家老头子的藏书阁,终于在一本破破烂烂的武林志中找到了“牡丹杀”三字。
传言,“牡丹杀”是江湖十三必杀令之一,十三必杀令是什么,据说是十三个世上最厉害的杀手,十三人以花为名,每次现世,必有一场杀戮。那些人最可拍的地方就是一旦盯上了你,便如毒蛇一般,不惜一切代价,一击必杀。令出必杀,有杀无回。没有人逃得过那必杀的一击。
萧棣有些头大,任谁碰上这样的事情都会头大,清风透过碧纱窗,牡丹花临风招摇,像极了天香阁里最红的姑娘云缱绻在挥舞她那粉色描金鹊的纱绢。
云缱绻递了帖子,约萧少爷去品尝她新酿的醉海棠。萧棣在牡丹花与海棠花之间斟酌再三,终于决定去赴美人之约。若品不得美酒,赏不得美人,那颗脑袋留着又有何用?
四
天香阁,云缱绻的碧云轩。
鸳鸯锦、红罗帐,这是洛阳城最红的姑娘的房间,多少人想在那金猊香炉袅袅的轻烟里做一场神仙快活梦,却在花楼门口那块“没有十万两银子,您请回”的告示牌前望而却步。
萧棣坐得笔直,想一柄沉寂的利剑,生生将这暧昧温柔的气氛破开一线。
有人在看着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如影随形,那种咄咄逼人的气息太过蛮横,对方并不忌讳他察觉。他将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有生以来第一次,尚未照面,便被逼得如此狼狈。他不敢有一丝松懈,哪怕一丝,他敢肯定立即便会有一柄不知哪里来的利剑割断他的喉咙。
“萧少爷悬刀在颈之际,犹敢来赴缱绻的约,如此胆识,真真叫缱绻佩服呢。”软软的声音像一片天鹅绒羽抚着萧棣的耳朵,“可是,爷似乎不大愉快——”
萧棣的脸上有了些破冰的笑容:“这酒,没有上次好喝了。”
“自然,萧少爷的心情也没有上次的好了。”
萧棣失笑,云缱绻的芊芊玉指轻轻划过他的眉眼,半开玩笑:“这么好看的一颗头颅,若是给人拿了下来该多可惜。。。。。”
萧棣握住那只不安分的手:“这世上想要这颗脑袋的人何止百千,可它还是好好的长在脖子上,你担心什么?”
云缱绻吃吃的笑了起来,又为萧棣斟了一杯酒送到他的嘴边。
萧棣醉了,任他如何吹嘘自己千杯不倒,他都醉了,醉倒在天香阁最红的姑娘云缱绻的怀里。
烛火摇曳,晕黄的光将满室照的影影绰绰,明灭的光影里,那张脸眉目如画,那真是一颗很漂亮的头颅。云缱绻的手指抚着萧少爷的鬓角划动,修剪过的长长的指甲在耳后脉搏处徘徊游走,感受那强韧近乎霸道的跳动。
蜡烛爆了个灯花,室里骤然一亮又暗了下去,一道剑光如流水魅影,万千光华一刹那间出现、消失,那样快的剑法,毫不逊色于玄隐。同一时间,凄厉的惨叫像一道闪电划过沉沉的夜空。
烛火幽幽,云缱绻抱着手腕跌在地上,方才还抚着萧少爷眉眼的那只手此刻已经与它的主人分离,绝望的躺在一边。殷虹的血从指缝里蜿蜒流下,她却来不及悲戚,绝望已经笼罩住了她。
“原来你没中迷*!”她恨恨地看着若无其事的萧棣,就在那只染了剧毒的指甲划破颈脉的瞬间,一切戛然而止。
出剑的刹那萧棣就后悔了,因为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还在,他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的女人,恼火到了极点,他原本冒险以身作饵,企图钓出牡丹杀,可是这个蠢女人,坏了他全部的计划。
“你是谁?”
云缱绻嘶哑着声音尖叫:“萧棣,你可还记得殷州明家?”
萧棣皱了皱眉头,他杀过的人太多太多,其中有没有一个殷州明家,他,记不得了。
天香阁最红的姑娘笑得像个疯子:“一百三十八条性命连带不足满月的婴孩,你居然不记得了,你居然不记得了,你。。。。。。”
萧棣缓缓地从云缱绻的胸膛上抽出剑,这个女人很烦,他需要安静。
夜色,浓的如同化不开的墨,风从半开的窗子吹来,带着丝丝湿润的沁凉,下雨了。风敲疏竹初入破,雨打残荷叩清商,风雨无常,恍若这刀剑纷争的江湖。
萧棣倚着窗,神色有些倦怠,他很少有这样的表情,眉宇间淡淡的寂寞,如同这化不开的夜色。那种逼人的气息已经散去,他在等,他知道双方也在等,等下一个一击必杀的机会。
屋檐下的风铃丁零作响,声声入耳,敲打着混沌的脑子。一只青色的小鸟穿过夜雨停在窗棂上,这是萧家独有的信鸟云枭。萧棣解下鸟腿上的纸卷,打开来,是龙飞凤舞的五个字:
绍兴,太息楼。
五
绍兴,太息楼。
焦骨枝本是十八年前绝迹的一品牡丹,不同寻常,查出牡丹来源,追本溯源查出牡丹杀就会容易很多。萧家弟子遍天下,要探查一样东西并非难事,那封信正是绍兴的弟子传来的:在太息楼发现焦骨枝的踪迹。
太息楼是一座空楼,没有人知道它建于何年、所属何人,它安静地矗立在绍兴最繁华的街头,却如同另一个世界折射到这里的影子,冷眼旁观世事沧海桑田。
木门吱吱呀呀的声音古老而苍凉,仿佛打开的是另一个世界。楼里很静,窗几栏杆都如同寂寞了千年。萧棣负手立于楼中花厅,双目定定的看着脚下的地板,木质地板上熨烫的图案,自他的双脚处蔓延开来——赫然是一朵开到极致的焦骨枝。
纷纷扬扬的花瓣从天而降,五彩缤纷,袅袅盘旋,花飞如雨,花香如梦。
萧棣握着剑的手紧了紧,他相信自己手中的剑,那是他唯一觉得可以信任的伙伴。阳光斜斜打在碧色花瓣上,通透玲珑,萧棣恍若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分不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这一生看过无数的花开花落,却从不知,牡丹花落如雨,竟是如此的绝艳。
六
金陵,萧家。
萧棣怀抱着他的剑站得笔直。花厅里站满了萧家武士,雪亮亮的剑团团围着一个女子。那女子衣衫上绣满了开得繁华的碧色牡丹,本是如花似玉,此时却如同一只虫在萧棣的脚边痛苦的蠕动——她被挑断了四肢筋脉,已然成了废人。
不敢想象一向怜香惜玉的萧大少爷今日竟如此毒辣,自然,美人如花,扎手的却要不得。
一丝冷笑爬上萧棣俊俏的眉眼,她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最后发力的时候会突然内力全失,以致被擒。他的袖子上熏了香,那是西域迷*,当年兵器谱上排行第九的叶铭鲜少敌手,最后也是折在此药上。
他会只身出现在太息楼,不过是要引她出来。然而这个女人委实叫他有些失望,他高估了她,那样凌厉的剑法虽有裂石穿云之势,终究与他差了分毫。
只是分毫,胜败已分。
地上的女子恨恨地瞪着他,萧棣身后的那扇墙突然动了,轰隆隆的转动起来,竟露出了一个黑幽幽的洞口。内里烛光昏黄,看不分明。一角绣金线的锦衣自昏暗中慢慢走出。那女子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走出来的人——萧棣?!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一只手颤巍巍指着走出密室的萧棣,污血遍布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明亮的仿佛燃烧的火焰。意外那样突然,那女子的手臂轰然炸开,一团血雾灿然如花,满眼的红色中一道寒光激射而出,悄无声息,众人下意识的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就看见一只精钢小箭毒蛇一样定在萧棣的喉咙上。
“啪啪啪”掌声自密室里传来,一个声音赞道:好一个“臂中箭”!萧棣何其有幸,得美人舍命击杀!
臂中箭乃是将精钢小箭置于臂中,以机括引发。此暗器不易被人察觉,可近距离杀人于瞬间,然引发机括,轻则废臂,重则丧命,太过毒辣,江湖中用者甚少。
又是一角绣金线的锦衣,自黑暗里走出了第二个人——第三个萧棣?!
这个萧棣一走出来,原本冷眼旁观的抱剑萧棣忽然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第三个萧棣走过来,从被射杀的“萧棣”脸上撕下薄薄的一层面皮,面皮下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萧棣把玩着那张面皮眉角飞扬,笑吟吟望着地上的女子,那温柔的神情好像在看着天香阁里最红的姑娘: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那女子眼中的火焰渐渐熄灭,一片死灰。她的人如同泥里枯萎的花瓣,淡淡的看了萧棣一眼,终于绝望的闭上了眼睛,她已经没有第二支臂中箭。
果然,一击不杀,死的就是自己。
萧棣依旧笑吟吟:你不想说?没关系,我有一万种叫你开口的方法。玄隐!
“是。”
扮成萧棣赴太息楼的玄隐应了一声,几步上前,有些悲悯的看着那个女子,她一定不知道他的小主人有个绰号叫“九命狐”,他可以在千万次的刺杀后依然完好,依仗的并不是玄隐和萧家众武士。
冰冷的剑光自乌鞘里一点点溢出来,最后一刻,剑鸣铿锵如龙吟,比九秋星子还要璀璨的光芒耀得人睁不开眼。
萧棣眼中有寒光如水倏然流过,挺拔的身影再也动弹不得。血,开在胸口,宛若盛放的牡丹花。他不敢置信的看着洞穿自己胸口的剑,艰难的、用他这一生最后的力气吐出了三个字:牡!丹!杀!
这,才是真正的一击必杀!
玄隐笑了,那样的笑有些妖娆,目含春风眉含俏,微微一笑便胜却世间万千风华。那张如同萧棣的面皮被揭下来,露出的却不是玄隐冷峻的脸。额上点点朱砂攒成一朵妖艳的牡丹,叠瓣重华,宛若自额间长出的一般。
尾
事情回溯到太息楼,玄隐的秘药并没有发挥作用,因为他根本没有使用。半生浴血,只为他人杀戮,他忽然想为自己痛痛快快的活一场,即使是死。他同江湖上的许多人一样,一生都在等待一场棋逢对手的对决。
那个额间牡丹怒放的女子,长剑像水光一样吻上他的脖颈的时候,他的心里竟是一片释然。同时,他也知道,他的小主人已经躲不开那必杀的一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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