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
我的祖父离开人世快40年了。
他死于农历乙卯年(1975)12月27日,比我的祖母多活了3年。那年我刚好12岁,小学刚毕业。那天天气很冷。家里人都在打糍粑。吃着“国家粮”的大堂兄也回来了。正堂屋里一派浓浓的年味。伯父家的子女和我家的弟妹都在正堂屋里忙,有舂糍粑的,有用手挤糍粑的,也有在糍粑上印红点点做印记的。热气腾腾的糯米饭端上来,倒入石碓中,堂兄们双手握着木锤一上一下地舂,舂累了再换人,直到糯米饭变成糯米泥,才用手取出来;姐妹们在手上粘上黄蜡,把糯米泥一个一个挤成糍粑,放在早已准备好的簸箕上;小孩子们争着用筷子粘上印泥,在已经挤好的糍粑上印上红点点。
我的祖父在厢房里唧唧哝哝说话,可能是在说,时间已经过了12点,怎么还没有饭吃。祖父母由我伯父和我父母分开供养。我父母供养祖母,祖母早祖父3年过世。祖母过世1年后,伯父家和我家轮流供养祖父,一家供养3个月。腊月正轮着伯父家供养。祖父的唧唧哝哝,引起了大堂兄的注意,于是,顺手抓着一坨糯米泥,送进厢房里给祖父吃。
祖父生于清光绪己未年(1895)九月初四。虽经磨难,但身子骨还是比较硬朗,由于连续一个多月的昼晴夜霜,突然阴雨绵绵,天寒地冻,偶感风寒,卧床未起,自农历12月12日开始,祖父拿着毛笔在《日记簿》上所记的天气日记,字迹已经不够苍劲有力了,而且很散,像散了骨架的人,歪歪斜斜的。
大约半个小时后,厢房里传来祖父的噩耗:祖父为吃那该死的糍粑,一口气没有接上,撒手人寰。于是,我家那浓浓的年味一下子变成稀里哗啦的哭声。喜庆的气氛荡然无存,悲悯的气氛便浓了起来。
祖父的父亲——高祖父《族谱》上记载是:“太学生,学名建勋,字艺林,笃志力学,府县屡拔前茅,惜院试挑取未遒,习医,痘科尤精”,家道比较殷实。到了祖父辈已经走下坡路了。因为祖父赶上了社会比较动荡的时代,尽管祖父继承了先辈“介直忠厚,损己乐施,公平斗秤,远近咸知”的秉性,但是染上了赌钱打牌的陋习,把家里的几亩薄田和几间房子输给了别人。我的祖父有3兄弟,一个弟弟喝了酒后在门口塘里洗澡,不小心被水溺死了。我的祖母叫文秀英,是山口铺大藕村人,裹着一双小脚,三寸金莲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她嫁过来后为祖父生下了2男3女。伯父和父亲跟着高祖父到学校里去读过几句书,认得几个字。解放时,祖父54岁了,划成分时,家里被划为中农。
在我的印象中,祖父总是拿着把“烟枪”和一个草蒲团,带着我们到野外去放牛。那“烟枪”两头是铜制的,中间是木制的。上头铜嘴金黄色油光发亮,下头烟斗被烟熏得黑灰色失去了铜的本色。中间部分由于手经常触摸也很光亮。看着很可爱。有次,我趁祖父不在场,偷偷的吸了一口,谁知浓浓的烟味呛过来,眼泪水流出来,还打了几个喷嚏,从此,我对烟没有什么好感。我看见邻居的爷爷用烟斗敲孙子们的脑袋,但我祖父从来没有用那竿烟枪敲过我。就是发脾气,他最多只是用那竿烟枪敲敲墙壁,发出“嘭嘭嘭”的响声。那草蒲团是自己制作的。拿一把稻草凑整齐,平中间扎一下,像妇女扎辫子一样,左边取一小把草,右边取一小把草,如此往复,最后收个尾,草蒲团就打成了。当然在野外,祖父会把草蒲团放在地上席地而坐,然后给我们讲故事,叫我们打牌走棋,回家时,还要我们扛着一捆干柴回家。
听母亲说,上世纪60年代初过苦日子的时候,祖父快70岁了,家里没有吃的,他一身浮肿,一双脚肿的水桶般粗大。要不是后来形势好转,年成变好,生活稍好,祖父也许活不到现在,我这辈子就无缘见着祖父了。
祖母过世有一年时间,祖父一个人做饭吃,那时候我到田野里去捉小鱼,捉的全是“苦彪丝”、“白翘子”之类的小东西,够不上塞牙缝,祖父却很高兴将它们放在清水盆子里,中午煮饭蒸着吃。他还给我“钱毫子”买糖吃。要是在野外捡到一个鸟蛋,他更高兴了,拿回家捣碎,加点水,放在饭锅里做冻蛋吃。快80岁的人过那样的苦日子,快10岁的我只能看着,无能为力。
祖父是一个非常有恒心的人。高祖父自1924年农历甲子年开始记天气日记到1933年癸酉年逝世后,祖父接着记,一天不拉,把当天的刮风、下雨、出太阳情况记下来,直到临死的那天上午还记下了天气,企图探索出天气变化的规律。他一生记下了8大本天气日记,把60年来家乡的天气状况,用文字形式记录了下来。后来县气象局唐香森工程师下乡拜访老农,曾将祖父和高祖父所记的这8大本天气日记整理复印送湖南省气象局,作为永久性的历史文物存于省档案馆。再后来,唐香森工程师将原件归还给我。看着那发黄的《日记薄》,那是祖父和高祖父用50多年的心血写成的,用毛笔一笔一划勾勒,而且字迹清秀,没有毅力,那是坚持不下去的,没有恒心,肯定会半途而废。单就这一点,不得不让人肃然起敬。
今年春节,我带着女儿回家到他老人家坟头去挂扫和封岁,祝愿他在天之灵不再挨饿,并希望他保佑后人平安健康、心想事成。但是,只有那丛丛茅草发出哗哗的响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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