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对我最好的刘大爷去世了,那一年我28岁。就在他去世的那一年,我知道了他的故事,这个老人活到了93岁,在我印象中他好像一直都没有老伴陪在身边。但在他的葬礼上,他唯一的儿子就这样静静的守在灵堂前,显得那么的与世隔绝。刘大爷的直亲就只有这个人,以至于我也热心的为他忙前忙后的招呼来客,他的儿子微微的对我一笑,虽然我和他没有什么交流,但这一刻我和他是一起的,不为别的,就为了这个逝去的老人!
我将此做为故事的引子,我想我是对生命的尊重和对命运的折服。当刘大爷的故事在我脑海里一次次的呈现时,我不得不感叹人的渺小。有的时候人的力气不外乎就是最终倔强的向命运低头而已。
在说这个故事之前,我想起了一首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是一首关于故乡、关于家的诗,有种别离的愁绪在里面,又有种重逢的喜悦混杂其中。可刘大爷的故事要从哪里开始说起呢?就从那个苦难的晚上开始吧!
(一)
刘大爷名叫刘有根,在年轻的时候是我们村的一名铁匠。刘有根还有个弟弟叫刘有才,两兄弟都已经是成了家的人,一家子人就这样平平安安的活着。要知道,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这样的活着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
不知道是哪一天的晚上,这雨下得是相当的大。刘有根早早的收了工就往家里赶,回到家看到媳妇躺在床上,弟弟和弟媳也守在床边。一进门弟弟刘有才就急急的说到:“哥,嫂子病了,全身发烫。” 刘有根一个大步走到床边,用手摸了摸媳妇的额头。“哎呀,这是发烧了。” “这可怎么办?咱们去请郎中吧!”说着刘有才便穿上了外套要去县城请郎中,刘有根一把拦住他:“你和弟妹在家好好照顾嫂子,我去趟县城吧,顺便我也要去县城收点铁皮回来,一起把事儿给办了。” “你也累了一天了,让我去吧。”两兄弟就这样互相争着。
“有才,你别去了,现在外面乱得很,让你哥去吧,他知道怎么应对。”躺在床上的嫂子轻轻的翻了个身,对着正在拉扯的两兄弟说着。“对,有才,你就在家好好照顾她们就是了,我会尽快赶回来的。”刘有根指着媳妇和弟媳对刘有才说到,说完便披上一身麻衣就出门了。“哥,你早去早回啊,路上注意安全。”刘有才将刘有根送到门口嘱咐到。
那时刘有根算是当打之年,这雨下得越大,他越是跑的快。没有花多长时间就到县城了,这个时候的县城各家各户早已经是关门闭户了,清静得只听得见哗哗的下雨声。刘有根来到了药材店,见药材店隙着一条门缝便轻轻的推开门进去了。看店的是一个10岁左右的小男孩,一见有人来便说到:“师傅不在,要抓药的话等明天来吧。” “小哥,麻烦你告诉你师傅,我家媳妇病了要请他去看一看,麻烦你了。” “我家师傅真不在,他上山采药去了,现在都还没有回来,我都急死了。”那个小孩站到了刘有根身边想推他出去。“哎,你这孩子,那你会抓药不?” “不会,不会,你快出去吧,这里都打烊了。”小孩把刘有根往门外推着,人小鬼大,那力气还真有劲。刘有根是什么啊?是铁匠!一个小孩子还能把他推出门?他一把抓住小孩的手腕,疼得小孩哎哟哎哟的叫唤。
“你这么大的人了,还耍无赖,师傅不在就是不在,你把我逼急了我叫人了。” 刘有根赶紧的松了手,这时外面的雨也停了下来。“那你师傅什么时候回来我就什么时候走,我就不信他一晚上都不回来。”刘有根也急了,就端坐在大堂里,任凭小孩怎么推也推不动。小孩也不示弱,又喊又叫的打着刘有根。这时,外面有了响动,刘有根和小孩以为是师傅回来了,都一下子冲到了门口。不得了!这是一路国军来到了这里,正往这条街过。刘有根赶紧的抱起小孩就想关门,谁知门还没有关便被人喝住了。
“把门给我打开!”一个军人端着把枪直挺挺的立在门外。“再不开,老子踹门了!” 刘有根放下了小孩,笑呵呵的开了药材店大门。“军爷,我是到这里来取药的,现在药取到了,我也该走了。”说完刘有根就一个劲儿的往门外窜。 “站住,老子什么时候叫你走了?”那个军人用枪头对着刘有根,枪头一上一下的像是眼睛在上下打量着他一样。“军爷,你看天色这么晚了,我家媳妇还等我取药回家对付身子骨了,你看我先走一步?” “放你娘的屁,刚刚还听见这里闹腾得厉害,现在怎么待不住了?闹啊!爷看你们闹!”说完军人放下了枪, 又将眼睛盯向了小男孩。“这人不讲道理,撒泼,你们把他给抓了吧!” 小男孩不明就理的对军人说了一通话,在一旁的刘有根早已经是双脚发抖了,他将眼睛死死的盯住小男孩,真想一口气把他给杀了。
这时又有一个军人走了过来,这个军人看样子是个军官。他显然是才从马上下来的,因为那双军靴一点都没有湿。他走过来看了看刘有根,不由得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小男孩,然后把那个士兵叫到了跟前交待了一番,只见那个士兵不停的点头。在一旁的刘有根早已经是吓得魂不附体了,他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只知道以前村里有人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遇到这种情况后,那些人就再也没有回到过村里了,大家都说他们被国民党给杀了。
那个士兵向刘有根招着手:“嘿,你过来。” 刘有根望了一望四周,便蹑手蹑脚的走了上去。“以后你就跟我们走,这是我们的刘团长。”士兵对刘有根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向首长打个招呼。“军爷,你误会了,我是出来取药的,我家媳妇还在……”刘有根话还没有说完,那个士兵走上前便是一耳巴子。“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你这个大老爷们嘴里成天媳妇媳妇的叫唤,害臊不?!” 刘有根都快哭了,他捂着脸还想说什么的时候,那个刘团长开口了:“看你这身体,不端枪可惜了,以后跟着我走,大丈夫志在四方,何必念叨小家寡民!”
刘有根急了,他知道再怎么说也没有用,便一个转身就往远处跑。他还没有跑几步便听到“呯!”的一声枪响,然后又木讷的停在了原地,双脚抖得已经把上身都扭曲了。“你要是再敢往前跑一步,你的脑袋就要挨枪子儿了!”那个士兵在他身后冷冷的说着。这时,那个小孩也已经是吓得张大着嘴巴不说话了。“军爷啊,你放了我吧,我啥都不会啊……,军爷啊!”刘有根转回头,一下子跪在地上对刘团长和士兵哀求到。“看你这熊样,以后就在部队里给大伙做饭。”刘团长不耐烦的对刘有根说着。
“我不会做饭啊,军爷,你放我走吧。”
“不会做饭,就给大伙儿洗衣服,晾袜子!”
“军爷,军爷,我什么都不会,我求你们了,我给你们磕头了,放我回去吧,我媳妇还等着我了。”说完刘有根便在地上将头磕得嘭嘭作响。那个士兵一把将他拉了起来,又是一耳巴子给他扇了过去:“你他妈的别以为什么都不会就可以回家,总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什么都别说了,跟我们走!”这时刘有根又急了,他起身将士兵一推,想去抢他身上的枪。正当要摸到枪的时候,又是“呯”的一声,刘有根只觉得右大腿外侧一阵发烫,不一会儿钻心的痛就游遍了全身。“血啊…,流血了!”那个小孩吓得叫出了声。刘有根一下的瘫坐在了地上,他用手捂着流血处,但还是止不住血往外流。
那个士兵被他推了一下,差点没有摔在地上,他不好气的走上前对着刘有根就是一阵拳打脚踢。“你他妈的还想抢老子枪?老子让你抢,老子让你抢!”士兵嘴里一边念着,脚和拳不停的就在刘有根身上飞。“好了,别把他打死了,叫两个兄弟过来把他抬走!”刘团长边说边把一把手枪往腰间揣。
刘有根没有力气反抗了,他被人抬上了担架。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正往家的反方向走着,家是越来越远,家是越来越小了。他腿上的痛还没有消失,只能紧咬着牙根,眼泪趴哒趴哒的往下趟,“家慧、有才我会回来的,你们等我,我会回来的……。”
这个苦难的晚上就这样结束了,这一年是1946年、这一年刘有根28岁!
(二)
跟随着这支部队刘有根走得离家有了十万八千里远,每天部队里都有人死去。同样,每天也有像他这样的人被抓进来充数。当他脚伤好了的时候,曾经试着逃出去,但每次都会被逮回来打个半死,索性到后来就不逃了,因为他也不知道家的方向该往那边走了。
这一天天的日子,开始过得是胆颤惊心的,只要一到睡着的时候,旁边说不定就落个炮弹下来,像一声惊雷一样,把人从梦中拉醒。运气好一点的如刘有根这种,就是一下子被惊得从地上弹了起来,然后重重的摔在地上,过一会儿屁事没有。运气稍好点的无外乎就是耳朵被炸聋、又或是眼睛被碎片戳瞎。运气差一点的就是当场在梦中丧命!到后来,大家都习惯了,所以当没有打仗的时候大家都是能吃什么就吃什么、能聊什么就聊什么、能玩什么就玩什么,说不定明天一早眼睛还没有睁开就什么都没有了,生命如此的轻如鸿毛!
这时全国解放战争已经快进入尾声了,刘有根的这支部队七零八落的也不知道是在承担什么任务,给人的感觉就是一群无头苍蝇到处飞,左边打起来了往右边跑,右边打起来了往左边窜。终于在一次交战中,整只部队被人给打散了,刘有根就这样又被另外的军队给俘掳了。
被俘获的国军士兵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刘有根身边的一个士兵轻轻的对他说到:“兄弟,这次我们算是完了,哎,我活到这年纪也算是不错了。”这个人大概也只有30多岁的样子,他瞅了瞅刘有根又继续说到:“兄弟你老家在什么地方啊?家里还有什么人没?” 刘有根一听到这话,眼泪又不知不觉的在眼眶里打着滚。“算了,我也不问你了,好过歹过也过了这么久了,我一个人知足了。”
刘有根想起了家乡,想起了媳妇家慧。他离开家的时候,她还在床上躺着等他拿药回去。想起了弟弟刘有才,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想着想着就哭了,战争中看到了这么多死亡的画面,这一次一想到自己真要死了,还真舍不得身后留下的这一切。这一晚上他一夜没有合眼,睡不着啊……
第二天一大早,俘掳他们的军队来人了,刘有根和一群国军士兵们一个个双手抱着头从屋里走了出来。这是个艳阳天,要放在和平时期,这种天气绝对值得人们出行郊游。可这个时候,对刘有根来说就像是人世间最后的画面一样。刘有根一群人被安排在一个大大的院落里坐着,院落的正中央有一张长桌子,看样子是有人要在这里说话。不一会儿,一群战士拿着一些馍馍走进了大院,对着国军士兵们发起了馍馍。刘有根拿到了两个,他看了看周围的战友,战友们也是你望我,我望你的没有搞明白是怎么回事。 “你说这人死之前就给我们吃这个东西?这算是人做的事儿吗?”又是昨天那个30岁左右的人嘀嘀咕咕的在念着。刘有根回头望了他一眼,苦苦的笑了一下,就拿着个馍啃了起来。
当大家都在无声的啃着馍馍的时候,院里走进来了几位军官。这群军官穿着很朴素,士兵们穿的是什么,他们穿的就是什么。他们端坐在院落的正中央,也像刘有根一样的吃着摆在桌上的馍馍,下面的国军士兵们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睁大眼睛的望着坐着的几个军官。“大家别客气,多吃点,如果不够的话还有。”这时一个年长的军官对大家说到。下面的国军士兵们又是一阵你看我,我看你的摸不着头。 “大家别紧张,我们解放军是不会对你们做什么的,今天只是给大家做一个沟通。”那个年长的军官看到大家都茫然的盯着自己,便又说着宽慰的话,“大家先把肚子填饱吧,饿了就没有力气了。”
过了一阵,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院落中央的几个军官便示意解放军战士们出到院外去。这一举动着实让刘有根他们接不上趟了,要知道下面坐着少说也有200名国军士兵,要是大家一起涌上去,那可不得了!
“大家都是军人,我就不拐弯抹角了。”那个年长的军官清了清嗓子便说起了话。“这次我们是给大家商量个事儿,就是关于你们的去留问题。” 这话一说出口,下面的人就像炸开了锅一样叽叽咕咕说个不停。那个30岁左右的人不停的摇着刘有根:“兄弟,听清了吗?他们说的是什么?听清了吗?”刘有根也是一头雾水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国民党已经是穷途末路了,我们最终会解放全中国的,这是不争的事实。”那个军官又用混厚的嗓音对大家说着话。“所以,这次把你们召集起来,是想问问大家,你们还愿不愿意加入我们的队伍,跟着我们一起解放全中国!好了,大家可以考虑一下,当然,如果你们实在不愿意跟我们走,也可以选择回家。”
军官的话音刚落,下面又一阵叽叽咕咕。 “兄弟,你听清了吗?回家!我好像听到了可以回家!”那个30岁左右的人逮着刘有根摇个不停,“回家,回家……”刘有根嘴里也念着这个词。 这时,院落中央又一个领导起身,招来了解放军战士,这次是两个战士抬着一个木箱子进来,他们把木箱子放在桌子上就退下了。那个年长的军官拍了拍箱子笑着对大家说着:“兄弟们,这就是我们为你们准备的盘缠。不多,但也是一点心意了,你们当中要回家的人就上来领盘缠吧,我们会根据你们家的远近给你们发放路费的。”
台下没有人再叽叽咕咕了,都安静了下来,大家又一阵对望。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叫了出来:“你们不会是骗人的吧?” “我们解放军绝不食言,大家完全可以放心,要回家的就上来吧。”那个年长的军官再次说着。这时,一个国军士兵蹑手蹑脚的站了起来,他来到了桌子边害怕的对年长的军官说到:“我想回家,我娘还在家等我,我想回家。” 年长的军官二话不说让旁边的人员帮着记录,然后就给了一点钱给这个士兵,“快回家吧!”
这时下面的其他国军士兵也激动了起来,都争着上去领钱,不打了 !还打什么啊!都想回家了……。“我也要回家,我也要回家啊!”刘有根几乎是哭着上去领钱,当领到钱的时候他一下跪在地上,“家慧,有才,我要回来了,我要回家了。你们听得见吗?你们看得到吗?!家慧,有才……。”
刘有根领了盘缠就马不停蹄的往家里赶,他一路上顾不上休息、顾不上吃饭,他盼着这一天已经盼了整整3年时间了,曾经有那么些日子里他都已经心灰意冷了,他不再想家,不再想着家慧和有才了,他只想自己怎么样完整的死去。可就在他觉得没有任何希望的时候,这一天却奇迹般的到来了,他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
重生的一天,这一年是1949年、这一年刘有根31岁!
(三)
回家了,刘有根终于到家了。“家慧,有才……,家慧!”刘有根是叫喊着进村的,乡亲们都不认识他了,遇到相熟的人他就上前一把抱住他(她),不管男女都是如此。“我是刘有根,你们不认识我啦?我回来啦!”说完便又向着家的方向跑去,被他抱了的人都吓得傻傻的站在原地,以为他是神经病。
“家慧,有才!”刘有根来到了家门口,一切显得冷冷清清的。他就站在院门口叫着,后来他说到当时自己没有直接进屋,是怕自己走错地方了。他就这样喊了好久,见没有人应便推开了院门,轻轻的走了进去。
“家慧?!” 一个女人从屋里慢慢的走了出来,她是那样的虚弱无力,她眯着眼睛望了一望眼前这个人,她甚至没有听清楚刘有根叫的是什么。“家慧,我是有根啊!”刘有根走上前扶住了这个女人,家慧变得已经很老了,像是一夜之间变老了一样。“不认识我了,家慧,我是刘有根,你的丈夫刘有根。” “刘有根?早死了!”女人有气无力的说着,她鼻子一酸但不见泪水流出来。“大哥,你是路过这里的吧?” “家慧,我是刘有根啊,你摸摸看,家慧,你摸摸看。”刘有根拿起女人两支枯瘦的手往自己脸上摸,她摸着他的脸,她的眼睛慢慢的有了明亮,微颤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刘有根也是早已忍不住泪流满面了,他也用双手摸着女人的脸……。
“有根?!”女人嘴里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嗯,我是有根。” “有根?你真是有根?”“是的,家慧,我是刘有根,我回来了!”刘有根看到女人虚弱的样子一下将她抱入怀中。“家慧,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刘有根紧紧的将女人抱在怀中,他生怕自己又会失去她一样。“有才他们还好吧?” 女人一听这话,慢慢的抬起了头,泪眼蒙蒙的望着抱着她的这个男人,她在他的怀中感觉到了什么。当她听到这个男人说着有才的时候,一下子歇斯底里的喊了起来:“有根,你到哪儿去了?我以为你死了……。”这声音像是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一样。“对不起,家慧,对不起……”刘有根哽咽的说着这句话,这里面确实有太多的对不起了。
刘有根回家了,他不想再次失去家慧了,因为他的弟弟刘有才和弟媳妇也不在了。后来家慧给他说了这个事情:当年刘有根被国民党抓走之后一夜没有回家,家里人开始以为他在县城要呆一晚上。可过了两天还不见人回来,家里人就急了。刘有才便到县城去找他,可怎么也找不到人,刘有根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后来刘有才就到药材铺去打听消息,那个小男孩呜呜的哭了半天就是不说话,还是药材店的师傅一五一十的将刘有根被抓走的事情说给了刘有才听。当时刘有才就懵了,回到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家慧和弟媳妇也只是一个劲儿的哭,刘有才一想到哥哥被抓走后生死不明,心里就一阵难过。就这样,刘有才收拾好了行装,告别了家人就上路去找刘有根去了……。
说到这里,家慧不停的叹着气:“哎,有才一走也没有再回来过了。”刘有根听完后狠狠的抓着自己的脑袋,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 “后来弟媳妇也害了病,没有多久就死了,哎,作孽哦!”
刘有根并没有再去找刘有才了,他能回到家已经是福大命大了,再加上家慧身体虚弱一刻也离不开人,他不想再失去她了。至于弟弟刘有才,就只能盼他也福大命大了,因为这外面的战事结束没有谁也说不清楚,日子能平平安安的过下去比什么都好!刘有根和家慧在弟媳妇墓前上了三柱香,刘有根对弟媳妇保证到:“等情况好了以后,说什么也要把有才找到,无论他是生是死都要把他带回家,你就在这里安心的等着吧……。”
随后的日子一天天安定了下来,刘有根一直没有忘记寻找刘有才,当他知道国内战争已经结束了的时侯,弟弟却依然杳无音讯。他在家慧的提醒下,甚至都给刘有才准备好了墓地,等那一天自己也去了的时侯,一家人死了就挨在一起吧!这种心态是一天比一天强烈,直到添寿10岁那一年刘有根在镇上帮他报名上学的时侯,才从别人口中听到了关于刘有才的消息。
说到这里插一句话。添寿就是刘有根唯一的儿子,就是那个静静的守在灵堂前的人。
当一家人知道了刘有才的消息后,兴奋得一晚没有睡觉。家慧抱着纸烛来到弟媳妇的墓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着,刘有根也是激动得语无伦次:“弟媳妇啊,有才没有死,他还活着,你安心吧,等他回来了我带他来看你,你可以安心了……。” 只有在一旁的添寿不明白父母在做什么,摸着脑袋问道:“爹,有才是谁啊?” “是你舅舅,你有个舅舅。”说完,刘有根拉过添寿,让他也给弟媳妇烧起了纸钱。
刘有根天天都往镇上跑,打听着弟弟的消息,他不知道弟弟为什么不回家,自己字也不会写几个,即使写信也不知道往哪里寄。“你弟弟现在还回来不到,你也别天天都来这里了。”那个打听到消息的人对刘有根说到。“为什么回来不到?这么大的人了,未必还找不到回家的路?” “你弟弟是……”那个打听消息的人把刘有根拉到一边,捂着他的耳朵轻轻的说着。“啊!怎么他成了阶级敌人了?你们是不是搞错了啊……”刘有根不敢相信的问到,这“阶级敌人”一词他还是头一回听说,想不到这么严重,这还和弟弟刘有才扯上关系了。
回到家里,刘有根将此事给家慧说了。家慧也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宽慰着他:“只要有才还活着就好,咱们也别多想了,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刘有根不明白“阶级敌人”是什么概念,但他对有才的遭遇也在不断的自责着自己。原来有才出去找他,也跟着一支部队走了,解放战争全面胜利之后,刘有才却跟着那支部队退到了台湾,这一退却似乎永远回不来了。
台湾,只一海之遥,却似千万里。台湾、离家咫尺,却相隔天涯。“台湾在什么地方?”随后的日子里刘有根不停的在找寻着关于那里的消息,唯一让他宽心的就是有才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活着就有盼头!
等待的一天,这一年是1962年,这一年刘有根44岁!
(四)
添寿这孩子到了17岁就没有再去学校了,这让刘有根和家慧很伤心。倒不是因为添寿不听话,而是他们这一家人又摊上了“好日子”。县城已经是风雨飘摇了,天天都有人被斗、天天都有人被打、学校的老师也陆陆续续的离开了,连政府部门也没有人在工作了。添寿在家里也倒还能帮上忙,毕竟家慧现在身体是一天比一天差,有了他在家照顾,刘有根也省了不少心。“只可惜孩子念不到书了。”家慧躺在床上叹息的说着。添寿听到母亲的话,也不多说,就是微微的笑一下就帮她熬药、整理床被了。“这段时间过了来吧,看看还能不能回到学校去。实在不行,就让他和我一起到田里去吧。”刘有根对家慧说到添寿的事情,家慧一个劲儿的摇头:“不行,这是暂时的,添寿终归是要读书的,不能让他再下田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侯起,家慧这个农家妇女想到了让添寿读大学的事情,那个时侯的农村有这种思想的确实少之又少,刘有根也是觉得这娃儿只有读书才有出路,不能让孩子也一辈子的面朝黄土背朝天吧!所以,一家人是省吃俭用的供添寿读书,后来家慧几次都病得差点快死了的时候,也是舍不得拿钱去就医。刘有根拗不过家慧,只能依着她,所以就在自己身上节俭下来给她抓药,这日子就这样苦不尽甘未来的过着……。
很快农村也发生了变化,村里那些有地的人全部被打成了走资派,以前生产队的队长也被人揪了出来。刘有根一切都看在眼里,但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队长那个时候多风光啊,记得家里唯一的一口铁锅都被他给搜去炼钢,一家人眼睁睁的看着空空的灶台无锅下米。
“今天我又看到队长戴着个高帽子跪在谷场,都跪了大半天了,连水都没有喝一口。”刘有根回到家给家慧摆着龙门阵。“哎,其实队长人也不错,可惜了爹是地主,让他给摊上个地主的名声。”家慧身体越来越不行了,一天有大半的时间就躺在床上。“咱们就安心的过吧,也不知道这事儿什么时侯到头,添寿呢?”刘有根扶起躺在床上的家慧,让她坐一下。“他到县城帮我抓药去了,难为孩子了。”刘有根一听添寿去县城抓药,一下就想到了当年自己去抓药的事情了,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你干什么紧张兮兮的?”家慧不明白的问到。“我要去把添寿找回来,我怕他也被抓了。” 家慧吃力的将自己身体撑直,有气无力的说到:“你呀,现在早就没有打仗了,别瞎担心。”刘有根听了家慧的话,想了一想也对,哎,自己以前是吓怕了。“嗯,嗯,我都老昏了,你看我比你还老。”刘有根说完朝家慧一笑。
“刘有根!刘有根在家没?”刘有根正在家和家慧扯着话,只听见门口一阵叫喊。两人一愣,家慧就示意刘有根去看看怎么回事儿。一开门,其中一个村民一下站上前气喘虚虚的说到:“你家添寿被人给关起来了,打得可真叫惨的,你快去县城看看吧。”刘有根一听就懵了,傻傻的站在原地。“你还楞着干什么啊,赶紧去把添寿接回来吧。”那个村民提醒着刘有根。刘有根一转身进门对家慧说了发生的事情,家慧也只能一个劲儿的流泪、抹泪,“去吧,孩子遭罪了,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刘有根正要走的时候家慧不忘提醒一句:“有根,你也要注意安全啊。”
风尘仆仆的赶到县城都已经是下午4点钟了,刘有根直接来到了针织厂的仓库,他听别人说添寿就被关在这里,所以他一进到厂区就扯大了嗓子喊到添寿的名字。这时,在仓库里出来了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他们喝住了刘有根。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被这一喝还真的吓住了,他蹑手蹑脚的来到两人面前对他们说到自己儿子的名字,他说他是添寿的爹……。这两个人互相望了一望,其中一个就对他说到:“那小子现在在关禁闭,你不能见他!”刘有根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结结巴巴的比划着,像个哑巴一样。“那小子为地主说话,有严重的走资派嫌疑。”其中一个人继续的说到。“他为哪个地主说话啊?孩子还太小不懂事,你们就原谅他这一次吧。” “这样严重的错误怎么能原谅?!你不懂,滚开!”另外一个个子较高的人不耐烦的推了刘有根一下。“两位大哥啊,我求你们了,我就这个儿子,他娘还在家等着他回家,他娘的身体不好……。”刘有根都几乎是用求的口吻在说话了,而那两个年轻人只顾把他往外面推。
刘有根看到了仓库,但那个仓库被两扇铁门关得死死的,他不再求他们了,而是一下朝仓库门口跑去,嘴里又是不停的喊到添寿的名字。那两个人赶紧的追上他,把他一拉就拉到了地上坐着,这人不得不服老,年轻的时侯别说两个人,就是再多几个人也拽不住刘有根。刘有根也不管这么多了,从地上撑起来就一把拉住其中一人撕打了起来,这下引来了更多的人前来,那些人都是和这两个年轻人一起的。
一群人像疯狗一样围着刘有根又是打、又是推、又是踢,嘴里还不停的骂着:“死老狗,活腻了!”刘有根被人围着,就胡乱的挥着拳头,闷着头的往仓库门口移动着。这时,出来了一个年纪较大的人,他喝住了这群小鬼。大伙儿都停了手,刘有根却还是闷着头的挥着拳头,周围那些小鬼们都捧腹大笑着。听到周围的笑声后刘有根抬起了头,他眼睛都被打肿了,眯着一只眼看着那个年纪较大的人,其实这个人看起也还比较年轻,白净的脸与其他那些人比起不像是一路人,但他右袖笼上却戴着一个红秀笼。“有根叔!”这个人走上前扶住了刘有根,刘有根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他,这人怎么会认识他?“有根叔,我们见过面,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那个人继续说到,刘有根怎么也回忆不起这个人到底是谁。“我们到里面坐坐吧。”那个人将周围的人都驱散后便扶着刘有根进了仓库边的一间办公室。
刘有根拖着一身的伤痛随着这人来到了一间小房间里,那人给他倒了一杯水。他一咕咙的喝完后才记起自己是来找添寿的。于是他快速的站起身向那个人说明了来意,说完后还加了一句:“我们认识?” 那个人看了看刘有根便叹了口气:“有根叔,我就是当年药材铺的那个小孩啊。” 刘有根听完这话大吃一惊,他将那只被打肿的眼睛也努力的睁了开。刘有根过了近23年后才知道当年那个小孩的名字,他叫张顺友。他只是感叹了一下,当年的那个晚上他是一直不想再提起了,想起来就是痛。
“都过了这么久了,这是我的命,我的命……”刘有根只是苦苦的说到。至于这张顺友又是怎么样一个人生历程他也没有什么兴趣知道,他现在就是想要回自己的儿子添寿,说到这里,刘有根也不得不对张顺友求到让他想办法放添寿回家。张顺友赶紧打住了刘有根的恳求:“有根叔,别求不求的了,我想办法就是了,你放心吧,添寿会回家的。”
到临别时刘有根都没有见到添寿,张顺友只是一再给他嘱托,现在这个时候是敏感时期,让他千万不要再外面乱说话,特别是不要提到自己的弟弟刘有才!当问到为什么的时候,张顺友只给他说了一句:“你弟弟头上扣着反动派的帽子!” “啥?!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啊?到哪里说理去?”刘有根脑中一百个问号,他不明白这是个什么世道,乱!比战争年代还乱!
苦苦在家等了5天,终于等到通知可以去接添寿回家了,当刘有根再次风尘仆仆的到县城接添寿的时侯是把他给背回家的!添寿的右脚被人打断了,落下了个终身残疾,一家人抱在一起哭了一晚……。
伤离的一天,这一年是1969年,这一年家慧病逝,享年48岁!这一年刘有根51岁!
(五)
自从那次事件之后,添寿就变得沉默寡言了,经常一个人坐在门口不愿意说话,就这样傻傻的望着远方。家慧走了之后,刘有根就没有了说话的人,整个家显得清静极了。父子俩偶尔也要说上那么几句话,但都是简单的问候一下,刘有根很能理解儿子的心情,他也是尽量的开导添寿。“家慧啊,你要是在就好了。”每次入睡之前刘有根都会说着这句话。
时间越久,刘有根越显孤独。他和添寿的交流很少,一是他不会说安慰话。二是男人与子女的沟通总是不如女人细腻。好在添寿虽然沉默寡言,但心还是很好,他总是用自己的行为来让刘有根宽心,这是没有太多语言的沟通。当这种情况持续越久,反而让刘有根更加想念弟弟刘有才了,他们这一辈人唯一一个健在的人!
时代的变化总是让刘有根跟不上节奏,一身打铁的本领早已经被世界所淘汰。一家人的生活来源全靠他在镇上的五金厂帮人看守大门在支撑着。在镇上当大门看守的日子里,刘有根继续在不断的打听着刘有才的下落,一次次的失望,让他渐渐的对见到弟弟失去了信心。“台湾是中国吗?为什么那里的人回来不到,而我们又去不了台湾?”刘有根每次遇到熟悉的人都会问着这句话,对方也是茫然的摇摇头。“哎,有才回不来了!”刘有根叹口气就继续着自己的工作了……。
刘有根这天下班很早,他给厂里请了个假。他觉得自己头有点晕,厂里看他年龄也大了,就准许他去就医,为此车间主任还给了他5元钱让他去医院看一看。他拿了钱并没有去医院,这5元钱在那个时候可是值钱得很啊,他舍不得!“再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这点小毛病弄不垮自己的。”他总是这样安慰着自己,他拿着这钱到菜市场买了点肉就回家了。“还不如改善下伙食,添寿一定会高兴的。”
一路上刘有根没有停步,他从来都是走路走得很快,即使病了都是如此。他眼看要到家的时候,会习惯性的小跑起来,那感觉就像当年他回到家一样。他远远的看到自家院里站了几个人,他顿时加快了步伐,他觉得添寿又出什么事儿了,那块肉提在手中前后晃荡着。
他推开院门看到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老人在那里站着,眼睛就在这个院里左看右看,老人旁边有着一男一女的年轻人,看上去30出头的样子,那个男的上前扶了扶老人,他怕老人摔倒了,因为那个老人已经走到了院里的那口水井边。添寿就在门口坐着,那个女的和他在聊着什么。
“添寿,我回来了。”刘有根一进院门就放下了手中的肉,急忙走到添寿旁边,这时他并没有注意这几个陌生人。当他正想把添寿拉起来的时候,院里的那个老人一下佂在了原地,过了一小会儿,他喊出了一声:“哥哥……”,这声音很小,估计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刘有根只想把添寿拉进屋后再出来问问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
“爹,舅舅回来了。”添寿在刘有根的搀扶下,对他说到。刘有根没有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只顾着自己说着:“咱们快进去。” “爹,你的弟弟他回家了!”添寿止住了刘有根的动作,刘有根听了这话后愣了许久,“你说什么?”他想仔细的听清楚这句话。
这时院里的那个老人也在那个男人的搀扶下向刘有根这边走来,他看上去也已经是满头白发了,那双深邃的眼睛已经是热泪盈眶了,他急促的迈着脚步想加快行进的速度。刘有根这时仔细的看了看这几个人,当他看到那个老人的时候,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慢慢的也向那个老人走了上去,他想伸手去拉他一把,但又不敢肯定。
“哥哥,我是有才,我是有才啊!”那个老人撕哑着嗓子喊着,刘有根眼里也不知不觉的涌起了泪水,这泪水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个什么味道,他像个孩子似的望着面前的那个老人,他笑了,他又在哭又在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哥哥,我回来了,我回家了!”那个老人已经扯着嗓子哭了起来,他一下伸出手拉住了刘有根。 “有才,你是有才,我的弟弟啊……。”刘有根早已经忍不住了,这时他的眼泪像是决堤的河水一样,他感觉自己快要昏倒了。
两个老人相拥而哭,添寿和那一男一女也不时的揉着眼眶。“爹,咱们进屋吧。”添寿对刘有根说到,“嗯,进屋,有才我们一起进去。”刘有根紧紧的牵着刘有才的手,他生怕一转身刘有才又不在了。“回家了,有才回家了!”刘有根像个孩子一样的叫喊着,而刘有才也像个孩子似的附合着他。
这一天,这个家在这几十年的时间里,第一次的坐了这么多人,第一次这么热闹。刘有根的弟弟、他的儿子添寿、还有他的侄儿和侄媳,只是少了家慧和弟媳妇。刘有根俩兄弟说了好久的话,那一晚上都没有睡觉,他们觉得自己都有好多好多话说不完!
第二天,一家人就在后山给家慧她们上坟去了。刘有根对着家慧和弟媳妇的墓不停的边哭边念:“有才回家啦,他来看你们了,你们高不高兴啊?”刘有才在前妻面前磕了几个头,又在嫂子家慧面前磕起了头。“有才他也苦啊,你们要理解他啊,特别是弟媳妇,你可不要不高兴啊。”刘有根第一次在这个地方说了这么多话,那是他憋在心里的话,他甚至都想过这些话可能要等到自己死了后才对她们说得到。
两兄弟每走到一处地方都是相互的牵着,得知此消息后,镇上五金厂还特意为刘有根放了十几天大假,让他好好的和自己的弟弟聚一下,因为,刘有才在这里待不了多久,他还是会回台湾的。“这样也不错,总算知道有才在什么地方了,比起以前只知道他还活着要强了不知道千百倍!”刘有根后来这样对添寿说着。
重逢的一天,这一年是1986年,这一年刘有根68岁!
后记:
老人下葬的那天,他远在台湾的侄儿和侄媳妇一家人也来了,他的弟弟刘有才在79岁高龄的时候就去世了。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含着眼泪告别这个普通农民的,我们都被他的曲折命运所折服,同时也为他坎坷的遭遇而唏嘘不已!好在老人余下的半生没有多大的病痛缠身,我想这也是上天另外一种弥补吧,虽然显得如此的微不足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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