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汗血宝马,想必好多人知晓,都能说出个一二来。汗血马原产于西域的大宛国,后被汉武帝引进中原。围绕汗血马,大汉与大宛还爆发了一场战争,这便是本文的引子。
出使西域的汉朝使者回朝后向汉武帝报告,大宛国有宝马叫汗血马,又叫天马,藏匿在贰师城,不肯给汉人。汉武帝于是派人带着千斤黄金和一匹用黄金铸成的马,以换回几匹繁殖。但大宛国还是不给,气得汉使者把金马捶碎,悻悻而归。武帝大怒,便兴兵攻打大宛国,抢夺宝马。
难怪人们常说,家有珍宝美色是祸根灾苗。当年西施因为绝色美丽,被越王勾践先是送进吴宫,后来沉入太湖;柳永因为描写了“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参差十万人家”的杭州美景,引得金朝皇帝垂涎三尺,举兵南下,灭了北宋;如今大宛国又因为汗血宝马,竟招致了兵火之灾。
在这次的领兵将领的人选上,汉武帝也煞费苦心 。当时他正宠幸着李夫人,想给她的哥哥李广利封侯,于是便任命李广利为统领,号贰师将军。因为当年汉高祖有个“非刘不王,无功不侯”的祖训,所以有意成全李将军的功名。我颇怀疑,当年卫子夫得宠时,这把戏也在卫青身上用过。
之前,归来的汉使者姚定汉等人说:“宛兵弱,诚以汉兵不过三千,强弩射之,可尽虏矣。”<《资治通鉴--汉纪十三》,本文凡引文不注明出处,皆引自《资治通鉴》>照武帝看来,这次拿下大宛如探囊取物,故送个顺水人情给李广利。前不久,赵破奴带着700骑兵就把楼兰国灭了,把国王带回来了。可惜李广利将军并不谙熟行伍,又兼带的兵不是很多,只“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途中诸小国不给粮,大宛国又坚守不出,于是大败而归。“至敦煌,士不过什一二”,李将军吓得呆在敦煌不敢回朝了。
汉武帝龙颜大怒,一来为西域诸国笑话,连区区的大宛国都打不下,今后在西域还怎么混呀?二来朝中一班人正等着看李广利的洋相哩。于是“赦囚徒,发恶少年及边骑,岁余而出敦煌六万人,负私从者不与,牛十万,马三万匹,驴、骆驼以万数,赍粮、兵弩甚设。天下*动,转相奉伐宛五十余校尉---而发天下吏有罪者,亡命及赘婿、贾人,故有市籍,父母大父母有市籍者,凡七科,适为兵;及载糒给贰师,转车人徒相属。”简直是举全国之力,灭弹丸之宛了。这下把大宛国及沿途诸小国吓得屁滚尿流。诸小国犒师送粮,大宛国人杀死了国王,开城投降。于是“汉取其善马数十匹,中马以下牝牡三千余匹”,可以说是大功告成。
对于这次汉武大帝搞了这么大的动静,弄了几千匹马回来,历来有人不以为然,认为得不偿失。但更多的人以为,还是值得的,从小的方面讲,使大舅子李广利顺利封了个海西侯,李夫人也能回眸一笑了,武帝自己也挽回了颜面;从大的方面讲,在西域扬名立万,不但叫诸小国心悦臣服,就连北方强大的匈奴也不敢小觑汉朝了。诚如《资治通鉴》所云:“自大宛破后,西域震惧。汉使入西域者益得职。”不但当时汉使者在西域畅行无阻,很好的履行了职责,而且对汉以后的历史都产生了积极的影响。这件事是汉武帝得意之笔之一,是众多的丰功伟绩中的一页。
然而这样的伟绩背后有一个细节常常为后世的政治家军事家们所忽略。“军还,入马千余匹。”《汉书-李广利传》说得更详细:“军还,入玉门关者万余人,马千余匹。”想当初出关时,那是多少人!多大的场面!除了正规军六万人外,还有陪征的,服差役的,送粮的,养牲口的,总不会少于八九万吧,如今只回来一万多人,那几万的小命就永远的丢在了塞外!这里还不算在内地筹备军需而累死的人。这样的伟业真是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的。
倘若这七八万人真的战死疆场死于敌军的刀枪之下,或因饥病而死,那也算是死得其所重于泰山了,可惜这些人是怎样死的呢?“军非乏食,战死不甚多,而将吏贪,不爱卒,侵牟之,以此物故者众。”对于“侵牟之”,史学家胡三省注释到:“师古曰:言如牟贼之食苗也。”什么是牟呢?据《词源》解释:牟,即牟虫,食苗根的虫,引申为贪取,侵夺。至于将吏们是如何贪取侵夺的,因为史料阙如,也不好妄自揣测,但这些人是因为将吏的贪婪而死是毋庸置疑的。
对于这几万条鲜活的生命的消失,作为始作俑者汉武帝是如何看待的呢?“天子为万里而伐,不录其过。”不但不录其过,还大加封赏。除了李将军封了海西侯之外,副手赵弟封为新歭侯,另一副手上官杰任命为少府,“军官吏为九卿者三人,诸侯相、郡守、二千石百余人,千石以下千余人---”
虽然这次远征大宛凯旋而归是一个个案,但它揭开了帝制社会的所谓丰功伟绩背后的罪恶。
作为帝王,他们的重大决策往往带有偶然性和情绪化。倘若不是觊觎人家的宝马,这场劳民伤财的战争完全可以避免。或许有人说,前文不是说过这场战争对汉朝树立在西域的威望有重要意义吗?但这是在李广利第一次出征失败以后提出的,这次的胜利是恼羞成怒者的报复而已。殊不知,在这以前,张骞通西域已经好多年了,河西走廊早已经打通。近两千年后的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汉武帝却是冲冠一怒为宝马。
政治家这样因为自己的情绪变化而令浮尸漂杵,不值得后人深思吗?最不能令人容忍的是,面对自己的爪牙因为贪婪而断送成千上万的生命却不闻不问熟视无睹。在帝王的眼里只有自己的功绩,哪在乎草民的小命!打着国家的旗号,杀戮了多少条无辜的生命,这是怎样的自私与残忍呢!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谁又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呢?几万人死了,又有多少家庭从此不再完整?又有多少亲人为之悲伤一生呢?小民难不成就是一个个会说话的工具吗?是为帝王们建功立业的工具吗?对普通人来说,如果没有了生命,这样的功业又有什么意义呢?一个不懂得珍惜人民生命的国家再强大又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呢?或许伟大的政治家们会对这样的观点嗤之以鼻,但我依然为2000多年前那么多不幸的生命而哀悼!
自古以来,多少将领官吏们,打着皇帝的旗帜,借着国家的幌子,一边贪婪的敛财,一边如割韭菜一样的吞噬者百姓的生命。因为有着朝廷的靠山,他们总是骄横跋扈为所欲为。翻开史册,这样的例子触目皆是。古语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枯骨里有几根死在敌军的刀下呢?倒有不少是葬送在这“一将”手里的。
太史公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些做将为相做官为吏之辈,不过是把做官做宰作为一种牟利的职业罢了。为了敛财不惜牺牲小民兵卒的生命也就在情理之中,更何况还有朝廷的庇护。这也是为什么在帝制社会里,贪腐敛财总是与做官做将如影随形,是一对不可分割的连体婴。
有幸的是,汉朝的史学家良心尚存,还没有学会粉饰和篡改,还没有为了皇帝意志而胡说八道,使得2000多年后的今天依然能够看到当时凄惨与不幸。这样的正直和良知或许才是真正的汉人风骨。
既然当时的史学家记录了这段历史,那么又牵出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当时一定有更多人包括死难者的家属知道这不幸的内幕,可他们为什么不鸣冤伸屈,到长安告御状呢?或许有人说,在封建早期尤其是在汉武帝这样的强势君主面前,他们不敢告。可是,汉朝前期离战国并不遥远,游侠尚武之风犹存,人们对皇帝老子并不是诚惶诚恐的。武帝朝前不久的文帝时期,齐国一位叫缇萦的弱女子,父亲犯了罪,她上书文帝,“愿没入官婢,以赎父刑罪,使得自新。”后来文帝下诏“其除肉刑,有以易之。”改动了法律条文。一个刑犯的女儿都敢上书皇帝为父求情,那些含冤的父母为什么不敢击鼓鸣冤呢?再说武帝朝吧,不良文人主父偃在家乡混不下去了,于是跑到京城干谒皇帝,硬是被武帝封为上宾位列九卿言听计从,可见武帝绝不是凶神恶煞的做派。汉朝人的不告御状是源于他们的智慧。他们明白这些将吏们是为皇帝老爷子办事的,向主子告发奴才,向老子告发儿子,能赢吗?何必徒增这维权的二次成本呢?他们早看到了问题的本质,不是不敢告,而是不屑告而已。这让人想起了后代武则天时代和明朝,朝廷一边鼓励人进京告状,一边又在京城设置黑监狱,把维权的弄个半死或全死。智慧的汉朝人才不会去做那样的蠢事哩,那些动辄上京告状以为皇帝是自己的亲娘亲爹的唐人和明人则是真正的愚民。
汗血宝马早就在中国断子绝孙了,天马也不知什么时候飞到了天上去,遗落在西域沙漠里的几万枚骷髅也早该化为尘土化为粉末了,但愿我这篇局外人的短文算是献给他们迟到的祭文吧。按祭文格式曰:呜呼哀哉!
2013年2月18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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