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奔波劳累,也没有太多心情,何况春节,年年还不是一样过。小时候生活困难,巴巴望着过年的那几天,可以吃肉穿新衣服,可以什么也不用做,玩自己高兴的事情。现在生活好了,那一天不是过节,于是,这春节在我心中也渐渐淡去。
淡去的结果,是情感麻木,好像除了疲惫,对什么也不感兴趣了,加之今年这个假期特别长,除了国家规定的一周外,民族县的规定还有三天的花街节,就十天了。
孩子远去乡下的一个乡镇工作了,电话来说,新参加工作,领导安排值班呢,就不回家过年了,于是,就剩下我和我家那个,大眼瞪小眼,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孤零零的在家里,毫无生气。春节前单位放假后,我说,回去老家和三姐过年好了,她说,随你。
说起来,我三姐也是个苦命人,年轻时候,人长得非常漂亮,人也聪慧,在几个姐姐中,她读的书最多,是初中毕业的,当年,回到那个小山村,多少人羡慕呢,于是,大队上让她去当团委书记,平常做农活清闲的时候,带着一场少男少女,唱花灯歌舞,排练山歌去县上演出,能歌善舞,也是名噪一时。
农村人说,一娘养九种,九种不像娘,意思是兄弟姊妹虽是一娘所生,但性格长相却不相同的,说来也奇怪,我几个姐姐长得白,长相在十里八乡受人称道,只有我一个儿子,长得黑不溜秋。
三姐年轻时候的才华,吸引了远近来家里提亲的人,那时候,我可高兴了,那些人来,都要拎着打包小包的东西来,至少是有糖果的,我就可以有吃的了。山里人,最终是走不出命运的安排的,哪怕是新社会了,婚姻也是父母说了算,她本来是看上了本村一个当兵退伍回来的小伙子的,但父母说,那个人太“飞”,从小就调皮捣蛋,偷瓜捞菜,跟着他不会有好日子过的,就安排三姐嫁了对面山腰上一个村子里的小木匠,父母说,天干三年饿不死手艺人,我们还是为你好,你乖乖听话,嫁去他家,会有好日子过的,于是,三姐哭哭啼啼的嫁了那个不识字但做木工很好的小木匠。后来我听说,当兵回来那个发誓,要打费小木匠的腿,当然,后来在三姐的劝阻下,腿没打断,只是鼻青眼肿一段时间而已。
三姐嫁过去的初几年,生活确实也不错,那木匠吃百家饭,在那个时代里,应该是生活不错的,夫妻两个一个出门挣钱,一个在家耕田种地养猪养鸡,抚养孩子,未几,盖起了一间瓦房,一家人也其乐融融。
天有不测风云,那个小木匠走东串西,一次到毗邻县的一个乡镇去帮人家要结婚的人家打家具,半个月后,和那个村子里一个水灵灵的小女孩好上了,以后就悄悄来往,家具打好后回到家里,那个女孩不辞千里,来到我姐她们村子里找木匠,木匠乘我姐去田地里做活的时候,悄悄把女孩领到了家里苟合,那天三姐回家比平时早了一点,巧遇中,抓了个正着,于是,从大门外把他们锁到屋里,大声嚎哭着去叫木匠的父母,让她大的孩子忙回家来叫娘家人。
我二姐第一个跑去,汗淋淋的来不及喝一口水,也不顾他们家里木匠的父母在一边包庇着他们的儿子,就脱下鞋子来,边追着木匠打边骂,你个小杂种,老子妹子一朵花插在你个狗屎上,你还不知足,现在儿大女长了,你还沾花惹草,欺负我家没有人是不,老子打死你!那个木匠不敢还手,跪地求饶,姐呀,不敢了,不敢了。
到赶集天,你们来镇上办离婚手续,我二姐气呼呼的和他们父母说,说完就领着她妹子和两个孩子,回到了我家。在这个地方的风俗,什么都可以忍让的,唯独对沾花惹草和红杏出墙的人,绝对的惩罚就是离婚。回家后,父母捶胸顿足,说,害了自己的孩子,任凭那个木匠来到家门口跪着忏悔,父母也没有同意我三姐回去。
三姐的两个孩子,那时候大的已经十岁了,小的已经八岁,好在农村田地责任到户后,三姐的田地仍然还在老家,她回娘家后,父母安排她在老屋的厢房居住,并帮她带着孩子,从此在家里就她一个人,在年迈的父母照顾下,起早贪黑的劳作。大的是女孩,几年后,辛辛苦苦供读书到大学毕业,但她不考公务员,不考老师,一个人就在省城里借钱开了商店,也不常回家,小儿子调皮捣蛋,不会读书,就跟人到毗邻缅甸的边疆小镇去做工,几年后,钱没苦回来,就在无意间染上了毒瘾,于是,戒毒所就成了他的家。
几年后,我的父母走向“西山”,临终前交待我说,你三姐为了两个孩子,一直没有再嫁,嫁的没嫁着好人,养的没养着孝顺的孩子,一个人可伶呢,你要好好照顾她。多年以来,我一直没有忘记父母的临终嘱咐,偶然寄点钱回去给她,要么让人带点东西回去,她总说,小弟,现在姐日子也好过了,你也不宽裕,不要老记挂我了,自己好好的就好。
这次春节放打假,当我打电话说,要回去和她过年的时候,她激动得声音含泣,连声说好好好,姐等着你们。什么东西也不用买回来,你们回来比什么都好。
腊月二十八,小山城里早已盈满了春节的喜气。也许是办公室坐多了,还是小时候上山挑柴落下的病根,我腰间盘疼得厉害,但答应三姐的,一定是要兑现,于是,买上点过年的东西和给三姐的衣服,开着那辆孩子考起工作岗位后,兑现买给她的车子,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盘山公里,我们回家去。
在喧嚣的小城待得太久,走进了熟悉的大山之中,沿途的一草一木,感觉特别亲切。驻足山溪流淌的山箐间,捧一口凉得透入肺腑的家乡水,感觉是那么的甜。站在高高的山巅上,看群山连绵,远处的小山村炊烟袅袅,仿佛置身于一种世外之中,有超凡脱俗之感。
沿途,车子很多,人人都带着笑脸,停下来问问,都是回家过年的,哪怕不相识的人,也像久违的老朋友,蹲在公里边休息的时候,递根烟,亲切的说着家乡的话。是呀,我们都是大山的孩子,都是为了生活,漂泊流离的游子。
家乡是我们的魂,是我们的根。
从早上八点多出发,临近晚饭时分,我们终于到达了小山村对面的山头上,我停下车来,看着那个熟悉的小村庄,心中感概万千。
当年,我走出来的时候,是没有公路的,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当年,母亲送我到村口,我走到现在的山头上,回头望,母亲还在村口向我招手。而今,物是人非,老娘早已远去,去和赶马帮的父亲做伴了,也许正在马帮里,用三个石头支起一口锅,在煮饭呢。只有那个熟悉的小村庄,除了多了几间新盖起来的楼房,其余依旧,依旧炊烟袅袅,鸡鸣狗吠。只有这条简陋的山间公路,蜿蜒从村子系到我的眼前,只有远处自己从小放牛放羊砍柴的大山,一样葱翠碧绿。
走出去,再回来,人生就这样轮回,只有情感,在积淀中涌成游子的泪,思乡的苦。
才进村口,一群大人孩子就围了过来,大侄子回来了呀,我家最小的那个婶,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说,你姐早念叨你了,让我们来接你。我让我家那个把买去的水果糖果拎出来,一一发给那些个大人孩子,说,让婶记挂了,好久不见,你们还好吧,好好好,她连声说,边说边介绍,这是你哥你弟你妹你孙子孙女。把车停在村口,几个孩子兴高采烈的在被灰尘覆盖得看不清颜色的车身上用手写字,婶说,你几个小崽子,不准把你爷的车画花了哦。热热闹闹的,一场人回家。
我看到,家家户户的门口,已经贴上了红红的春联,人们除了去菜地里摘菜,再不去天地里做活,杀猪宰羊,忙着准备过年呢,平时寂静的小山村,此时充满了过节的喜气。
老家的正房,早已破败,是父母离世十多年后,已经早没有居住了,人是房子的胆,没有人在的家,是这样的,不用几年的风雨,就破败不堪了,三姐一个人也照料不过来。只有旁边父母给三姐住的厢房和院子,整齐干净。今年春来得早,门前的那几棵桃花梨花,已经开得红的红,白的白,像人的笑容,鲜艳灿烂。
小三小三,你兄弟回来到了!婶大嗓门的毛病一点不改,临近家门口,大声对屋里忙碌的三姐叫喊,三姐腰上还系着围裙,忙颠颠从帖着红对联的屋里出来,已经五十多岁的三姐,头发还是有点花白了,容颜还是一样俏丽。小弟,累了吧,赶紧进来歇一会,三姐说,早盼着你们了,我把你在昆明的侄女和村子里的亲戚也叫来了。你知道的,农村里没有什么好吃的,我养了年猪,本来打算,像往年一样,如果你不会来,腌成腊肉寄来给你。
婶说,小三,你絮絮叨叨的说个没完,也不让侄子两口子喝杯水,三姐说,你看呢,看到小弟,我就高兴的忘了。小芬,快倒水来给你舅和舅妈。小芬是我侄女的名字。
我看到院子里,很多来帮忙的亲戚,在杀猪宰鸡洗菜。姐,我不累,你去忙吧。姐笑吟吟的忙她的去了,我就和那些认识不认识的大叔堂弟侄子,那些婶子嫂子侄媳妇儿闲话家常,你姐平时一个人在家,孤苦伶仃的,你回来了真好呀,这才像过年呢,他们说。
农村人地盘宽,三姐住的厢房门口,用篱笆围城的一个大院子里,原来父母在的时候,是堆杂物关鸡鸭的地方。三姐回来后,就归她管理了,她从山上移栽来山茶花之类的野花,此时,已经开得很鲜艳。我们这南方的冬天,不像北方的万物凋零,雪花飘飘,终年山是碧绿的,一般不会下雪,只是寒冷一些。
这山里的风俗,即使我不回来,到过年的时候,亲戚间是要相互叫吃饭喝酒的,从初一到正月十五,可热闹了。何况这山村才十多户人,即使不是亲戚的,日子久了,也成了亲戚,相互间吃来喝去,其乐融融,他们叫请春客,一般是有十多桌人的,但当地的桌,是八个人一桌。这请春客,不仅仅是吃喝,主要是图个高兴,也是联络感情,平常那家有什么事情,才相互帮忙呢。
三姐让人到村子后面的山上,摘来新鲜的松树叶,当地山上,很多树是云南松,当然,深山的丛林里,是茂密的杂木和灌木。这松树是常年不会落叶的,当地人叫松树叶为松毛,新摘来的,有一种淡淡的香味,用松毛铺在院子里,把菜放在绿绿的松毛上,一桌人或蹲或坐,总有一种原生态的味道,等饭吃完了,松毛扭成粗绳晒干,就像松明子一样可以用来做饭点火烧柴的引子。
一阵忙碌之后,就准备开饭了。一场小孩子忙着去院子门口放鞭炮,主人家今天是三姐,就忙到正堂屋的祖宗牌位前,把水果和做出来的饭菜一样一点,敬献到牌位前的桌子上,点上香烛,虔诚的磕头。她叫着我一起跪下,口中念念有词,无非是祈求天地祖宗保佑一家大小平平安安之类的,我仿佛听到了母亲当年的念叨。
院子里。热闹非凡,人们自动分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围着松毛铺成的桌子席地而坐,推杯执掌,喝酒吃肉,天南地北,乐在其中。三姐和我在正中的一桌和几个长辈一起,说起我的父母,说起当年我的调皮,说起这多年来三姐一个人生活的不容易,说起现在的日子,大家时而高兴时而忧伤。
这里春节的风俗,除夕夜谁家吃得晚才好,意思是这家人日子好过,菜做得多,才吃得晚呢,而年初一,谁家吃得早才好,说这家人勤快,老早就起来了。除夕晚上临睡前,还要用带着叶子的两棵甘蔗,倒过来把门顶上,第二天早上开门的时候,要念“翻梢了翻梢了”,意思是翻身了之意。年初一的一般是煮糯米饭,熬点红糖水,就不吃荤菜,吃素饭呢,初一主要是祭拜佛祖和祖宗的,他们不吃荤。
年初一一般的规矩,是由家里的男孩子起来,点上三炷香,挑上水桶,带着几个分币,到村子口的水井里挑水,叫“买水”,回来后才做素饭的,没有男孩子的人家,自然就女孩子去了,去得越早越好。我小时候,总是睡眼朦胧的,被母亲叫起来,恼嘟嘟的去做这些活计。
当晚,亲戚朋友们散去后,侄女小芬和我家那个还有几个孩子兴高采烈的围在电视机前看春晚,现在科学发达了,小山村早已普及了电视,即使没有钱买的人家,村村通户户看,政府捐赠给呢。
三姐在厨房里收洗,我坐在灶门口,和三姐闲话家常,说起已经远去的父母来,姐弟俩叹息不已,要是他们还活着就好了,现在这日子这么好,吃饭穿衣不成问题了,不会像以前一样,哪怕到过年,也穿缝补了多少次的补丁衣服,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养个猪还要交食品公司一半,可伶两位老人含辛茹苦,没有享到儿女的福而过早离开了人世。说到三姐这多年来孤儿寡母生活的艰辛和儿女的不争气,三姐眼里噙满泪水。
小弟,现在生活好了,你在单位上脑力劳动,也是很辛苦的,自己也要保重,平时少喝酒。三姐说,现在姐弟几人,侄男侄女,大事小事都要靠望你,你是我们家支柱呢。她絮絮叨叨的交待着,我说,不用担心我,我知道的,就你一个人生活,十里八乡有合适的话,就找个人,小是夫妻老来伴,平时有个头疼脑热的,也相互有个照顾,我也才放心。姐老了,有你们挂念着就行,还找什么,一个已经够我伤心一辈子了,还找什么烦恼,这辈子姐就一个人过。
三姐说,你有空去看看你侄子,他再不争气,不管怎么说,也是你亲亲的侄子,但愿这次从戒毒所出来,能争争气气的做个好人。我嗯嗯的应着她,不断的安慰着三姐,我知道孩子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是一辈子的牵挂,哪怕这孩子不成器,母亲总是挂着的。
是夜,躺在三姐特意为我铺好的新床铺上,我一夜未眠。人生蹉跎,很多事,仿佛就在昨天,很多事,仿佛早已远去,只有人生一个个悲欢离合,还在上演,只有人间的亲情,永远无法割舍去。
之后几天,我一一走访了几家亲戚和小时候一起长大的朋友,给他们拜年并送上小礼品,到了那家,都是高兴得不得了,这山区地方的风俗,逢年过节,只要有亲戚朋友们来家,他们是最高兴的,不用你带什么东西。他们说,山朝水朝不如人来朝,有人来的人家,说明有人缘,会做人。于是,只要有客人来,他们都把家里最好的东西做出来,让客人坐在正中的一桌,热热闹闹的劝酒,闲话家长里短。
你们不劳动的人就是“经老”,经老是当地方言,意思是不显老。到了几个从小长大的童年伙伴家里,他们恭维的对我说,意思是现在他们早已头发花白,额头和面庞上早已布上了皱纹,而我除了头发杂白外,脸上的皱纹还少。在山里生活,呼吸着新鲜空气,吃着五谷杂粮等原生态的食物,上山下地劳作,身体才好呢,不像我现在,缺乏锻炼,已经手无缚鸡之力,我说。这到是,这到是!他们频频点头。
我不是不回家,平时主要是工作上没办法,偶尔回去一次,看看三姐,也是行色匆匆。乘着这次时间多一些,让三姐准备了些祭品,特意到父母坟上去了一趟。沿着村子后面那条熟悉的山路,去看我的父母,辛苦了一辈子供养我们姐弟成人的父母。
山风习习,山路弯弯,两座紧紧相依的坟茔,静静的躺在山坳间。坟上的野花开了,黄白相间,姐弟几人当年特意种下的几棵沙松,已经长成碗口一般粗,随风摇下细细的松毛,整齐的铺在坟前的月台上。
爹娘,儿子来看您们了!我心底里涌出无限的酸楚,当地人们说,养儿防老,而我成人之后,没有让父母享到半点福,远在他乡,让父母望眼欲穿,遗恨一辈子,真的是个不孝子。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茅草窝,当地人们说。在热热闹闹里,在感概万千中,几天时间,忽忽而过。回家过年,在我心底,坚定了一个信念,还是家乡好!亲情人情友情,都汇集在这里,而不在山外的花花世界,再历经多少磨难,我也要回家,因为,我是大山的孩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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