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梦阁外,梧桐叶凌乱飘飞,月光稀冷,如泪痕般细腻铺了一地,破碎成剪影般的伤痕。朦胧的云烟聚了又散,宛如她眼中迷离着的酒气,氤氲不定。在黑夜中染出落寞至骨髓的疼。
酒香在空气中弥漫,她那一身的红也如同被醺醉了似的,如雨中的落花娇艳凄美到极致。酡红色,宛如肆意经霜的透红,更映衬着她那两片薄而艳红的唇,像两只翩跹起舞的蝴蝶。
她脸颊上敷着极浓的胭脂,似乎点燃了萦绕唇舌的酒意,似冷非冷,似暖非暖。她醉伏在石桌上,脚下是无数的酒坛,七零八落的。她素手纤纤,可此刻在那细长的指尖上,竟尚还有一滴女儿红盈盈欲落,宛如被月光浸透的泪水。
她知道,她是真的醉了。只是,这世间又能有几人醒着?
她突然浮起一丝无奈的笑,迷蒙间又仿佛看见多年前明朗的天空下,那个天真素朴如莲花一般的女孩,她对面前的黑衣男人微笑。她说,非君不嫁,白头偕老。小小的她却笃定得像万古不变的天空。
眼前的男人却俨然已有了成熟而沧桑的轮廓。听到她说出这话时,他平静地淡淡转过身,注视着天边那轮西去的斜阳,他只是说,一切都已太迟。
那时,她并不懂得他的话。可那又有什么关系?正如他不懂那时她的坚定。
她叫明素。
这名字,是她那绝代芳华的母亲昔燕舞取的。这舞步轻盈若蝴蝶,一笑倾城的佳人。当年,就用一支翩若惊鸿的舞倾倒了皇家宴席上的无数贵宾。之后,堂堂正正进了丞相府的大门,甚至无人敢说三道四。她被宠爱有加。
可这舞女出身的娘亲在生下她时,却只是说,愿你只是明净素洁的女子,在乱世里也能静如止水,平安度千秋。那么一切,便足矣。
可她自小就是那么艳丽而骄傲的女子,爱穿妩媚到极致的红衣,在嚣闹豪奢的皇家宴席上跳绝艳的舞姿,丝毫不逊于母亲当年的风采。觥筹交错烂醉豪奢的酒宴凃染了她的青春,可她还是沉迷不醒,像一只翩翩起舞的凤凰,做着浴火燃烧的绝美梦境。
母亲也阻止不了这个愈来愈娇艳的女儿,最终她只能叹口气,把她唤到身边,说,你还太年轻。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美丽,带不来任何好处。
那时她已习惯把母亲的话当成耳边一阵风,清淡的,可有可无的。她认定这韶华已逝的女人嫉妒她的年轻与娇美,于是更放肆而恣意地展示着她的娇艳和靓丽。许多年后,她才明白美原来就是一场虚无而华美的幻影。是水中月,镜中花,与幸福没有丝毫关联。
可那时,她已经深陷在情网之中,难以自拔。
还记得她第一次遇到邵南平时,只有十六岁。一张鹅蛋似的脸,皓齿朱唇,肤如凝脂,穿粉红色的舞裙,笑起时如一朵静立在水面的莲花颤巍巍地开放,惹起水面涟漪无数,盈动一池的波澜。而他,已是经历太多江湖沧桑的剑客,眉中藏匿着无数风霜的洗礼和深深的孤独。
他是逦太子的阶下囚。只因,他妄图刺杀他。此事令宫廷震惊,龙颜大怒。所有的人都坚信,凭这等大逆不道之罪,他就必得被处以极刑。
那场极刑被定在次日进行。可当晚,在皇室庆贺的宫宴正喝到酣畅淋漓到达**之时,意气风发的太子突然爽声命人把囚徒带来。太子说,本太子今日相当高兴,遇到一难得的剑术翘楚。只是可惜此人成为了我大国的肉中刺,不得不拔除。太子说这话时,眼中的神采难以捉摸。
她于是抬起眸来,用迷离恍惚的眼神在人群中四处搜寻,然后,她就看见了被大内高手围在其间的那个剑眉轩目的男人。第一次遇见他,她恍然似乎明白了,什么叫做缘,什么叫做宿命。
可就在这一恍神间,猛地听到人群的尖叫声和无数杯盏落至地面,轰然砸碎的声音。尖锐。刺耳。她愕然看见竟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个蒙面的银发女子,穿着一身黑衣,正直直向着被围困的囚徒而去。
剑影交错,血液横飞,惊呼声和尖叫声不断混合在一起。她却只是直愣愣地盯着那银丝女子的每一步,每一剑。下手决绝。出招必见血。可她突然间竟有些羡慕那银丝女子,羡慕她能不顾一切地解救这个男人。羡慕她的剑术,还有他望她时的眼神。
那银发女子的武艺如此之高,她连战了无数个大内高手,然后迅速趁着一丝空隙,就斩开了邵南平身上的锁链!那么刺耳响亮的脆响。男子感激地望她一眼,捡起一把剑虚晃几招,与那女子彼此交换了眼神,一纵就不见了身影。
皇宫如此之大,把守如此严密,怎么可能会有漏网之鱼?更何况今次,他们又是悬赏了千金的重犯。
只是任凭宫内的御林兵和大内高手如何搜查,始终寻不见逃犯一根头发丝的踪迹。
是她藏起了他们。
没有人搜查她在皇室暂住的宫闱,更何况搜查出那里的一条通往宫外的秘道,就在她梳妆台下方的石板之下。
那一夜,她得以如此接近沉默而坚毅的剑客。她嗅到他那身囚衣上的古怪气味,原本想赠给他一件御赐的镶金铠甲换去那身囚衣,他却拒绝。他说,在下皮厚肉粗,实在不适合接受如此贵重的礼物。
她凝视他的眼神,她明白他是嫌弃皇宫的铜臭奢华背后的腐烂和阴暗。她只得沉默。
而那银发女子,原来叫做落羽。她是邵南平的师妹。可是她分明看到,邵南平看落羽的神情里,有一丝那么深那么沉重的爱,不止有疼惜,还有依恋。两人的眼神一旦重合,就像是消融在一起似的水,再也分离不得。
临别时,落羽只对她说了一句,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那天,她就只听见她这一句话。于是她心中万语千言,始终没能道出口。她心中想,落羽,倘若真的能相忘于江湖,那么当初邵南平被囚禁之际,你又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只身犯险,只为确保他的平安呢?
只能说,爱,是不能被注定的词语。一旦你爱了,凡事就会变得那么不可预料。那年,她只有十六岁。
而邵南平和落羽都没有想到的是,那红衣女子竟会在给邵南平的包裹中,放入一封密约信。
只言片语,不过只是希望,能够还有相见的机会。
邵南平眼见那清秀的字迹,仿若又见到那红衣如火般女子明丽的脸庞,她盈盈如月的目光,望穿秋水。他微叹一口气,用跳动的烛焰将信一个字一个字地烧成了灰烬。
只是约定之日到了,他还是拿一柄剑,骑一匹马,赴约了。
空寂无人的旷野,野草疯狂地蔓生着。明澈如镜的天空之下,他看见那女子的面庞,她还是一身红衣,远远看着,像一团火,烧在他的瞳孔里,似乎正试图灼烫他的沉寂。
你果真还是来了。她说。
只是想感谢当初救命之恩。
如果真想报答我,那么就带我走。
他就闭口不言,凝视着眼前少女尚稚嫩的面孔。她的眼睛里是那么深切的渴盼。良久他问,若是我不能呢?
少女的眼眶蓄积了许久的泪,盈盈地旋转,却未曾滴落。再抬起眸来,他却看见她脸颊上一抹恬静而明丽的笑容,像花骨朵儿似的,静静地绽放。
她说,非君不嫁,白头偕老。
谁都不可以嘲笑一朵花的痴情,谁都不可以嘲笑一只凤凰浴火重生的痴心。她笃定得如同万古不变的天空。
眼前的男人却俨然已有了成熟沧桑的轮廓。他只是静静地,转过身望着西去的斜阳,然后低声说,一切都已太迟。
她不懂得他的话。他却转身一跃上马,然后俯下身对那红衣的女子伸出宽厚的手掌,来吧,我带你走。她握紧他干燥而粗糙的手掌,然后被他用力拽到自己的胸口,紧贴着他那无止尽的心跳。
宽广无垠的旷野,马蹄声阵阵,响彻整个天际。她至今依旧记得,他胸口那最深厚的温暖。他环绕着她花苞似的身体,像守护着一件比生命更贵重的珍宝。
姑娘何名?
明素。
明净。平素。愿姑娘乱世亦是安平如水。
她这才陡然间想起母亲当年的话来,她摇摇头,苦笑着闭上眼,可脑海中竟只有母亲倾国倾城的舞姿,那一举手一投足之间的风韵和娇媚,从幼年时起,就如同烙印在她心头一般刻骨铭心。
终于恍然明白,原来她之所以过早地放任自己的青春的妩媚与娇丽,不过只是因为,始终在嫉妒,始终活在母亲的阴影之下。她过早地挥霍了她的瑰艳,可即使再极致的舞步,却也始终踏不出母亲涉过的舞路。
她抬起头来,依稀望见天空之中那翩若蝴蝶的身影,和在漫天的落花和烟雾中偶一回头,那倾城嫣然的一笑。
琴弦碎乱。琉璃冰殿。如碎片般零散一地。她蓦地流下泪来。
突然,那匹疾驰的马儿被生生地勒住了。马匹一时受惊,惊叫之声几欲穿透明素的耳膜。
邵南平凝神望着前方。
前方是黑衣银丝女子冷漠而安静的容颜,那一头银丝在风中凌乱地招摇着,肆意飞舞着。
如同一根一根苍老的指纹线条,迷乱而狂霍。只是她的眼神,已凝结成霜。
落羽。邵南平轻声呼唤她的名字。下马来。
落羽望着他,嘴角挑起一丝古怪的笑意。
你迟早还是要离开我的,不是么。
你听我说……
可是银发女子离去的速度是这样惊人。明素跳下来,只能抓得到一阵银色的光亮,在夕阳的光晕里散发着一丝极致的凄美。以及邵南平远去的背影。
她没来得及和邵南平说告别,或者,根本就不需要。他们本身就相距得太远。
回得寝宫,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依旧是邵南平的身影和他胸口的温度。辗转难安。
她更每料到,几天之后,她竟被告发私藏了逃犯。那条秘道被一个清扫寝宫的小宫女发现了。她哭哭啼啼地向皇帝和太子指控,说真没想到那竟是明姑娘窝藏钦犯之地。明素心中知道,这小宫女一直都是太子的眼线。当初他把她送来给她,却是打着皇后的幌子。
她噤口不言,甚至未曾为自己辩解一句。听凭父亲那么慌乱着急而狼狈地为她说情。她却只是垂着眸静静在廷上站着。宫殿大红和明黄以及鲜艳得一塌糊涂的无数色彩璀璨她的眼睛。有一种疼,在眉目间炸裂。而她对这疼无能为力。
就这么被送进了监牢。四壁空空,肮脏不堪。难以忍受的气味。以及狱卒的冷眼。她赫然发现原来在皇宫背后,果真藏着太多太多不堪入目的冷酷与凄楚。
然后,太子来看她。带来一套无比华贵的霞衣,和上好的酒菜。以及甜美的引诱。他一直认为他是过于精明的男子,总会出现在最有胜算的时候。
只要你轻轻点一下头,这些都归你。懂吗。他掐着她的下巴,细嫩的白皙的尖下巴留下他手的红痕。你其实早就明白,本太子对你的心意。在酒席上,本太子望着你的目光,已经泄露了所有。只是你竟私藏钦犯,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不答,他望她半晌,终于哈哈大笑起来。莫要告诉本太子,你是爱上了那个钦犯了罢?他笑着摇摇头,俯下身来,手指贴着她的唇瓣,然后靠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不可以。他说完,留下那些为她准备的厚礼,径自离开。他后脚刚出监牢,她的眼泪就扑刷落地。碎琼璇落。
一生能够有一份至纯的爱,该是幸事。只可惜,爱一旦参杂了过多的杂质,就会变了味道。
她默默为自己换上那件霞衣,依旧该是光鲜动人。太子来见她时,眼瞳之中恍然闪过一丝惊艳。那时候,她心内是欢喜的。以为美貌原来终究还是有些用处,哪怕只是换来一个眼神。
那晚,*宫满溢,香暖融融。奢靡的春宵,一刻千金。放肆的纠缠以及如鱼得水的欢愉。她感到她的生命像花苞一样地尽情妩媚地绽放。
她要嫁给这身为储君的太子,她要如一只绚烂的凤凰一般,代表皇家的荣贵和显尊。
奢华和豪靡的婚礼昭告天下。大殿之上,她眼角眉梢都是暖盈的喜悦。红得如火的地毯,铺的漫天四野的灿烂。太子伸出手来,握紧她的纤指。
他们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四周无数的喧哗声鼓闹得她一阵恍惚,耳膜阵痛。
然后,她就突然感到,这手的温度就陡然降凉。重心迅速地坍塌。她甚至来不及反应,只眼睁睁地感受到四周的一切都静得像死去了一般。
一把银晃晃的小剑,那么鲜明而耀眼地插在将要成为她丈夫的男人的胸口。
陡然之间,整个朝廷吵嚷着惊叫声和唏嘘声,几乎要沸反了天。刺客!刺客!那些叫嚷声铺天盖地。来啊,抓下他!每个人都看见那个混杂在侍卫中的用小剑刺杀了太子的刺客。只是没料到那刺客却竟也不反抗,任凭着无数的刀剑在他身边聚集成晃花人眼的光环。
“他”缓缓地摘下帽子。
是那张依旧冷漠的,但对明素而言丝毫不陌生的脸。
是你,为什么,是你。明素脸色僵冷如纸,苍白的瞳孔里有一种难以置信的疼。眼前,那人轻轻揭去脸上的人皮面具和伪造的披散的头发,露出洁白如雪般的银色发丝。一根一根,灿烂得耀眼。
不是邵南平,你失望了么。她却忽然静静地笑起来,那笑容,却似乎没有一丝丝的情感。只是还未等到这笑容从她面庞消失,那无数的剑就疯狂地撕咬过来。明素的眼泪大颗大颗掉落,她再不敢睁开眼,目睹那血肉模糊的身躯。
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她撕扯下身上的霞光闪闪的彩衣,疯狂地跑出门来。感受到这宫殿几乎在燃烧,每走一步,都漾着巨大的痛苦,仿佛是在水中窒息的压抑感。
可她在宫殿之外,遇上迎面而来的邵南平。他的身旁,跟着统率京师兵权的大将军。她怔立在原处。邵南平的目光,却已然没有当初那么深切那么柔软的光芒。
他们走过她的身边,她仿佛终成了一丝空气,飘散开来,没有温度没有影子。
邵南平,原来不过是他的化名而已。他真实的身份,是皇帝的小小年纪便被罚往边僻之地的王子。他这些日子回到王宫,本欲在皇族重新找得自己的位置,不料半途竟被伏击,身边的证明身份的玉玺和公文尽数被夺走,本欲回边境,却没料到那边也已被权势熏天的黑手操纵得天衣无缝。他果真是走投无路。
在大殿之上,邵南平口口声声的,都是罪魁祸首,太子。
他说,儿臣九死一生,无计可施,本欲刺杀太子同归于尽,却没料到被太子躲过。现在太子已经故去,儿臣又终于能够找到一位能够证明儿臣身份的将军。只愿父皇替儿臣做主。
明素在殿外把他的话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突然,一个冷酷的笑容就凝在她的嘴角。这哪里是什么儿臣,这分明是相逼。皇帝当然不可能轻易违背一个手握重权的将军,他有这将军撑腰,早已成竹在胸了吧。
果然,最后不过都是草草的收场。唯独,当他抱起那死去的银发的女子时,明素还是看见一滴眼泪,凝在他的眼角边上。像狰狞的小小疼痛。
那一晚,他来看她。她问,你真的是王子吗。
他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那天你告诉我一切都已太迟,我那时不懂。现在终于明白,是因为那时候你已经爱上了落羽,对吗。只是既然你如此爱她,为什么不与她浪迹江湖,而非要回到王宫。
我和落羽之间并非你想得如此简单。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助我回到这里。
可现在你已经达成了心愿,而她却死了。
他瞬间沉默下去,然后转过身来,注视着在月下的红衣女子,她的面庞透着一丝清冷的光芒,他突然有一瞬间的悲伤。他说,你真的还是那个女孩子吗?你是明素吗。
她对他微笑,然后她说,不是,我现在是个女人,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月光淡淡地稀落下去,可突然天就阴暗了,大朵大朵昏沉的云朵如同乌墨般笼罩整个天空,然后发出啜泣和幽怨的声音,雨点一滴一滴落下来,砸在衣服上。她拿起一个酒坛说,来,陪我喝酒吧。
酒香在空气里到处弥漫,染得她的红衣酡醉,她恍惚间再回想起这一切,果真如梦一般。她爱的男人,以及她曾拥有的男人,包括她还未拥有的孩子。她想人这一生就是如此了吧,爱恨都可以被冲淡,疼痛与幸福都可以替代。没有什么会天长地久。她笑了笑,两瓣红唇像两滴落在尘世里的朱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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