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胸量有多大，我不得而知。我所知道的，是她在任何重压、灾祸或刁蛮人面前，都没有叹过气，发过怒，抑或号啕大哭。我所看见的，都是一张慈善、祥和的脸，都是一副从容不迫的身板。

我曾以此推测，她一定长寿，至少比外爷和她们的一些儿女长寿。我第一次见她，是读初一那年，当时她已七十好几。至今二十五年过去，外婆还健在，据说仍在不停的劳作。而此前近十年，外爷已经去世。此前近十五年，她的长女和长孙也先后去世。

外婆一生所临的苦难，我并不十分清楚。所能耳闻目睹的，只是我寄居她家五年中的些微细节。她嫁过来的周家，是地主，在街镇上有独立的楼宇。但江山一改颜色，她们的噩运也就来了。先是房屋被信用社占据，一家人被撵到乡下，只能住进仓猝搭建的简陋平房。而后在三四十年里，不断遭遇批斗、整改、嘲讽与饥寒。

我在1980年代入住她家，渐知她有五个儿子，两个女儿。迫于生计，两个女儿都嫁得很远，二子、五子都已抱养给贫穷人家。留在家的长子五十多岁，三子四十多岁，四子近三十岁，都还没娶媳妇。三子很干脆，早早抱定打一辈子光棍的主意。长子几经挣扎，却终究找不回一个女人，也就渐渐死心。四子运气稍好，到底结了婚，媳妇儿还很泼辣。

全家把泼辣媳妇当个宝，以为毕竟给“光棍之家”注入生气，老周家总算有人续香火。外婆待我四姨特好，四姨一来就有心分家，却寻不得婆媳之间的一点点借口，只好指桑骂槐，找两个光棍哥哥的是非。外爷忍无可忍，断然决定分开过。本就十分拥挤的一套小瓦房，因为一分为二，就显得更为逼窄。四姨不久生了儿子，外婆立即杀了猪，说要助她好生将养。长孙慢慢长大，却只在身体方面，既不能说话，也不能行走，甚至笑都没笑过一回。当其父母都已在心头将他厌弃，只有外婆还在无微不至的照顾，每天抱他、喂他、逗他。我明白她不并不指望有什么奇迹发生，但我从她悲悯的眼神看出，她仍把他视作一个弥足珍贵的生命，她不想让他丧失做人一场的尊严。

因为生下一个傻儿子，四姨颇受乡邻白眼，回家来气就不打一处。这幢房子极不安宁起来，经常可以听见吵骂，声声都尖细刺耳。偶尔出现打斗，那是大舅、三舅他们联手打四舅，说他是不肖之子，居然管不住老婆，任她胡乱骂老人。外婆对兜头泼她的脏水，从来不置一辞，依旧默默照顾瘫软的长孙，不时慰问生病的儿媳。如果儿子们动手，她总要及时喝止。长孙在六岁时死去，其它人都觉得很解脱，只有外婆伤伤心心哭了一场。

外婆的儿子虽多，家务活几乎全压在她一人身上。做饭、喂猪、清洗等等，甚至到很远的地头收拾庄稼，多只见她独个儿忙碌。每天黄昏时分走出校门，我总能望见一座移动的“小山”。“小山”装的是秸秆、猪草或其它，膨胀得很开，耸立得很高，垂落得很低，以至我从后面、左面与右面，都看不清驮负这座“小山”的人。我要看清她，需要绕到正前方，趴头在地面，再把脸仰过来。外婆的脸也堪堪挨近地表，双眼只盯紧双脚咫尺以内的路面。“她是在爬行，是一只托负了大山的蜗牛，”我暗暗对自己说，心头一下子泪如泉涌。我多次要求帮她背负，但她都和婉的坚定拒绝了，说是我正长身体，不能给压成个矮子。我当时确也不高，估计只一米五左右，同外婆的身高差不多。因其长年累月的艰辛劳作，尤其是本不堪女性或老人承受的频频重负，她的脊柱早已严重弯曲，背部也驼得老高，即使不背东西，她也不能直立行走，真真应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话。

我寄居她家五年，一直在学校蒸饭，每餐带回她家来吃。只要碰到她正做饭，她必分一份全家的菜待我。晚上回家，其余大多睡了，只她还在静静等我。灶膛深处的火灰上面，必定躺着一只饭盒，那是她特意留给我的“加餐”。我米没带够，就用她家的米。油吃没了，也用她家的油。我的同学想到她家住，她也从不推辞，有时一并住进五六人。我们不只是住宿，还要经常嬉戏打闹，闹得一座房子都要翻过来。外婆一点也不介意，总是乐呵呵的由了我们。后来我学会喝生鸡蛋了，她常在母鸡打鸣的时候，第一时间拣了蛋叫我，要我赶快趁热喝了。我们占用、消费了她家本来极为有限的大量资源，我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意见。但我们都知道，有外婆罩着，儿女们有了意见，也不会当面和我们计较。

我读高中后，就离开了外婆。偶尔路过她家，不是吃一顿美餐，就是住一宿。外婆永恒不变的，仍是日复一日的高强度劳作。那道愈益佝偻的背影，是我心头定格了的风景。

当我连连遭遇变故，十五年来大多有家难归，再见外婆的念头往往沦为一个奢侈的梦想。我只能不断从父母的口头打听，听得她至今康健，老得都不大走得动了，仍然挣扎了干活；外爷讨要老屋不成，含恨而逝，外婆从此独力支撑一家门户；大舅终于讨回一个女人，女人却待外婆不善，很快被大舅赶出门；大舅、三舅各领养了一个女儿，女儿也都结婚生子，外婆也就有了重孙。

外婆的一生究竟有多长？我想近百岁高龄了，可谓长寿。但生命之长，并不单指寿命。外婆的存在，是一大家中许多人存在、坚忍下去的最大理由；即是说，外婆同时延伸了不少人的生命，否则他们完全可能因为贫病、侮辱或绝望而过早消逝。不啻如此。外婆安身立命的根本，是其宽容大度，时时、处处与人为善的胸怀，这胸怀让她自己健康长寿，也让身后子孙及相关亲邻，其中也包括我和我一同寄居的同学，无不感受到她慈爱的光芒或力量；仅仅因为这种慈爱，我们就绝对做不了一个恶人，做不了伤天害理的恶事。即如四姨这样的女人，最终也将外婆视为一个楷模，多少在效仿着她如何待人处事。在这个意义上，外婆强化了我们善良、真诚的本性，并让善的种子生根、发芽，永葆茁壮的生机。

外婆的一生究竟有多长？我想在她仙逝之后，她当有天堂的位置。她是不修道已在道中，是一生都在严格按照天道、天性行事的人。那么，她的生命不会中止，还将漫长得无边无际。红尘中层层累积的德份，以及她艰苦磨砺后持续升华的心性，足以奠定她美好的永恒未来。不似当代许多活跃在中国舞台上的“名流”，好像风光无限，或者有所谓主义、思想、学术、专著留存，却因不善、好斗及多欲，其实早已自行结束生命之旅，徒留一副躯壳残喘。

我把一位老人叫“外婆”，其实我最亲爱的母亲并不是她的女儿，我最亲爱的父亲也不是她的女婿，但她又确凿是我的亲外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