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幕降临的时候,那只灰狼蹒跚着脚步出了自己的老巢,向村子里缓慢走去。
野猫沟一片寂静,蛐蛐以及不知名的虫子在夜色的掩护下,放开嗓子酣唱,偶尔猫头鹰也会吼叫几声,使整个野猫沟显得阴森恐怖。月亮半弯鹅黄,散发着淡淡的清辉,树影婆娑,互相交错的树冠漏下斑斑驳驳的月影。灰狼半弓着躯体,腾挪跳跃,从巢穴一路走来。
野猫沟沟深、林密、沟势险要、人迹罕至。沟岩上荆棘遍布,沟路崎岖难行。沟外的那个村子,也只有几十户人家,零零落落的分散在一个坡度较缓的沟道里。那里因老祖先修建一个祈求平安、祈求风调雨顺的大庙,而得名庙沟。庙沟和野猫沟相距也只是几十里山路,但沟道相连,说是山路,其实也不是,在渭北黄土高原的过渡带,多数丘陵沟壑都相互连通。
灰狼打两岁起,就住在这条沟里,它为自己挑选了一个安全隐秘的巢穴。一段悬崖绝壁上树木茂密旺盛,曲径布满荆棘,崎岖难行。一棵松树扎根绝壁,树冠大而树身雄伟,松树紧挨着沟壁的地方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洞穴,树冠为洞口遮风挡雨,洞里冬暖夏凉。洞离易于攀援的地方还有两米多远,是个天然的险要所在。那是灰狼刚满一岁,在追一只狠命逃窜的山鸡时,发现的。山鸡跳跃着向沟崖飞奔,走走停停,灰狼顽皮,毫不放松,一路追来,追到松树岩下,陡峭绝壁,没有去路,山鸡却“嘎嘎”的在崖上漫步。灰狼年轻,弹跳力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跃到了松树岩上,没有停住,碰了个头抢地,虽然没有抓住山鸡,但却发现了这个天然的藏身洞。洞外测斜之处还有一汪潭水,是积年雨水累集而成。
灰狼不知走这条路走过多少遍了。在朦朦胧胧的月色下,似乎只有今天,才感觉到生活居住了整整十年的沟道是如此美丽。晚风吹来,吹走了一身的燥热,庙沟家家户户都都点亮了自己家门口的照明灯,远处看看,就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眨巴着眼睛。使整个沟道有光亮,但又昏黄晦暗,分辨不清物体的本来面目。地上的茅草踩上去就像是软软的草毯,沟路两边种满了稻谷,还没有成熟,但植株较密,和灰狼个头差不多一般高了。一阵风吹来,灰狼虽然看不到稻谷波浪滚滚,但能听到簌簌的谷叶互相刮蹭交错的摩擦声。唧唧的虫鸣一阵接一阵,还有在田间窸窸窣窣活动的田鼠,灰狼静耳细听,是一只肥硕的田鼠。要在往日,绝对不会放过田鼠这个美味的。今天,它没了兴趣,已经好多天了,肚子感觉不到饥饿,暂且放过它吧!
灰狼悄没声息地走进村子,狼天然秉性所带的气味使得村子里的狗立刻警觉起来,一阵狂吠,偶尔还有几只胆大的没有被主人用铁锁链拴住的流动狗,结伙唧唧歪歪地跑到村口,灰狼也不做声,站立竖毛,一声低沉的呜声,群狗四散。
村子里又是一片静默。灰狼知道,村子里房子建得最漂亮的那家是村长家。村长家门口经常停有阔气的小轿车,来人官都比村长大,每来一次人,野猫沟里松树、柏树、槐树、杨树、野梨数、酸枣树等树木就会少几棵。村长让人把树伐倒,锯掉枝干和树根,干透后再送进城里——据说是被城里的领导做了实木家具。在灰狼记事起到现在村长都没换过,经常变换的不过是村民组长——凡是比较顺从村长的,干的时间就可能久些。没几年,因不习惯村长的霸道和痞气,村子的青壮年劳力全部出门到东南沿海一带打工,经久不回,村长更加肆无忌惮,胡作非为。
几年前, 灰狼还年轻,脾气火爆,曾经在夜里悄悄地潜入村子,跑到村长家,咬死了村长家的一头牛、五只羊和和三只猪。本来还要对村长的小儿子和小女儿下手,但看到娃娃眼里的透出的稚气和天真无邪的笑脸,灰狼想起自己失踪的狼妻和幼崽,良久,放弃杀戮念头,跑回巢穴。
灰狼在两岁多和另一只母灰狼组成家庭,共筑爱巢,两年后才生养一幼崽。那时野猫沟里羊鹿、兔子、狐狸、獾、野鸡等动物非常多,狼夫妻只在需要时才找填充肌腹的食物来吃,其余时光就在悬崖绝壁上巢穴里嬉戏玩耍,抚养幼崽。灰狼经常见村长领着县里甚至是省里来的人在野猫沟打猎。那种火枪很厉害,子弹威力很大,灰狼曾远远看见过自己的一个本家兄弟在“碰”一声,枪口青烟过后,一头栽倒在血泊当中,四肢抽搐,随即不动。好在灰狼的巢穴隐蔽,灰狼又极少出门,才得以保存安全。毕竟野猫沟很小,没两年,沟里动物基本上销声匿迹了。
灰狼为了给怀孕的狼妻找吃的,跑遍了整个野猫沟,也只抓到了一只半大的野兔,叼到嘴里带回巢穴,母狼感激的看着也是饥肠辘辘的灰狼,分享了那只不大的野兔。灰狼除了抓野兔、抓田鼠、抓野鸡给母狼充饥外,也曾祸害过村子里放羊老汉跑丢的一只羊。放羊老汉找遍了放羊走过的所有沟涧,也没有找到丢失的羊只,以为被过路人捡走了,叹息一声自认倒霉,不再寻找。那只羊可是狼夫妻在野猫沟食物紧缺后,最美味的一次大餐了。
灰狼的一生经历中,最惬意的生活就是和狼妻、狼崽一家三口在没有失散之时的那段时光。隆冬,一家三口看天空飘落的雪花,看沟里银白色的世界,看雪化后岩上晶莹剔透的冰柱;春天,一家三口看万物复苏、草木发芽、大地披绿,看山花烂漫芬芳遍野;夏天,一家三口看天空的雷霆之怒,看暴雨滂沱,看雨后闪耀七彩之光的弧形彩虹,夜晚,四周漆黑一片,蛙鸣、虫鸣四起,狼妻及幼崽在崖上看晴朗天空的满天星斗,看流星划过天空的瞬间亮丽,看季节更替的斗转星移。
狼崽只经过了三个季节变换就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狼妻。那次,灰狼出门狩猎,运气不错,逮住了一只肥肥壮壮的猪獾,灰狼没舍得独自享用,费力的拖回巢穴。往日,狼妻就会在崖边接应外出归来的灰狼,帮助其把猎物拖进洞穴,这次,猎物太大,灰狼招呼狼妻出来帮忙,半天也没出来。灰狼最终将猎物弄到洞口,没有狼妻四脚朝天顺服般地撒欢迎接,没有突然跑出来的惊喜,没有会意的嗅鼻亲近,只有死一般寂静。灰狼私下嗅寻着、查找着看有无异常气味曾经出现,结果一无所获。
灰狼发怒了,顾不得狩猎疲劳,顾不得饥肠辘辘,顾不得暴露行踪,跑遍了整个野猫沟的沟沟岔岔,跑遍了荆棘丛生的陡坡沟涧,跑遍了沟里所有可能的孔洞山崖,毫无狼妻的踪影。
狼妻和狼崽的失踪,对灰狼打击很大,它和狼妻平素感情和睦,相亲相爱,狼妻绝不会背叛自己,灰狼对这点很自信。野猫沟经过几年扫荡,野生动物几乎绝迹,除了狼夫妻的家因隐蔽而免于灭顶之灾外,同类亲戚几乎都满门被斩了。狼妻带着狼崽迷路了?被人类当成宠物抓走了?还是……灰狼不得而知。
灰狼的愤怒几乎使它失控。一弯明月挂在蓝蓝的天空,深蓝的天空里镶嵌着满天繁星,灰狼引颈向月,它在野猫沟里发出“嗷呜”的刺耳的狼嚎,嚎叫声响彻整个野猫沟,灰狼多么希望狼妻能听见亲人的召唤,循着嚎叫声带着狼崽找到回家的路。在灰狼的愤怒的嚎叫声之后,野猫沟里死一般的寂静,没有灰狼熟悉的气味出现,没有亲人邂逅的喜悦,只有失望。
灰狼冲出野猫沟,向村子进发。它穿过茂密小树林,穿过碧绿的芝麻地、玉米地,顾不得玉米叶子刷刺得眼睛生疼,顾不得荆棘枣刺的锋利,被刺得浑身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灰狼悄悄潜入村子,由于愤怒而杀戾之气暴增,村子里的看门狗也吓得悄悄躲进主人的门后,哆嗦着不敢发出声响。灰狼在村子里走走停停,嗅嗅闻闻,竖起耳朵,倾听微弱的动静,找寻狼妻的蛛丝马迹,结果一无所获。
灰狼把狼妻的失踪迁怒于村长,要不是村长,县里、省里的陌生人也不会来野猫沟狩猎,也不会来村里索要林木,野猫沟将会按照自然界朴素的自然规律进行生息繁衍,避免多少外来强加的杀伐。灰狼要让村长知道自己的存在,要让他知道报应。灰狼恶狠狠地对村长家的一头牛、五只羊和和三只猪动了杀机。灰狼只是愤怒冲动,不是饥饿催使,对付牛,灰狼像狗一样,钻进挡着牛棚的栅栏门,只一口,就咬住了牛的气管,四蹄攀在牛的勃颈上直到牛窒息奋而扑腾着来回挣扎走动、前蹄跪地、身躯倾倒。羊和猪一样的处理手法,一样简单的毙命,在灰狼出了一口恶气后,筋疲力尽的返回野猫沟的巢穴。在第二天清早,村长准备饲喂时,发现了异样,牛槽里还剩半槽料未吃完,牛却倒在圈里,只是气管上留有深深的齿印。村长哭丧着脸,查看了所有牲畜,无一生还。消息不胫而走,村民小声交头接耳议论着,最后得出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的结论,四散回家。
灰狼宁肯相信狼妻是走失了,或是被当做宠物带回了家。它守在巢穴,想象着狼妻带着狼崽找到回家的路或是逃离束缚回家。灰狼害怕出门,害怕自己在出门后,狼妻带着狼崽在回来后看不到自己。狼崽也许早长大了,个头应该不会太矮,它和狼妻都是大个头,也不知狼崽是否掌握狩猎和野外生存的技巧,灰狼有时嘲笑自己的担心多余,有狼妻在,狼崽应该被照顾得很好,怕是早已儿女成群了,自己只不过是在瞎操心。灰狼就这样在爱的等待中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春秋,从清早的朝霞满天到日当正午到夕阳西下,从春天淅沥沥的小雨到夏天的狂风暴雨到冬天的雪花飘飘,灰狼历经沧桑,每天都在希望和失落孤独中度过。自己都记不清过了多少年了,还没等到一家亲人的团聚时刻。灰狼只觉筋疲力尽、腿脚僵硬、视力模糊、胃口变差了,无法闭眼小憩,失眠越来越严重。老了,老眼昏花了,灰狼明显感觉精力跟不上了。
村子里多数人家都扒掉了茅草和土坯老房,翻盖了砖瓦新房,有的还盖起了二层小楼。村子越来越漂亮了。只是瞎眼大婶还在已经塌了半边的土房里居住,瞎大婶家养着一条花狗,花狗很是胆大,敢独自跑到野猫沟去,一年春天,灰狼在野猫沟里碰到花狗,花狗竟低眉顺眼的向灰狼伏地翻滚以示顺从,互嗅尾后,灰狼知道花狗是条母狗,但灰狼心里只有狼妻,对爱情忠贞不屈,婉拒了花狗的爱意。
灰狼每进村子就要来看看花狗,花狗向灰狼摇了摇尾巴算是打了招呼。花狗也老了,还守着瞎眼大婶,乡上已决定给瞎眼大婶翻修房子了,秋收后就动工。
其实灰狼还是在村子里寻找狼妻。这也许是最后一次,灰狼似乎感觉自己等不到找到狼妻的那天了。过了瞎眼大婶家,再过两个小沟坎就是村长家,灰狼蹒跚着脚步,默无声息的走着,这时,突然,从村长家冲出一女人,差点踩到灰狼身上,灰狼斜视衣衫不整的女人,嗅到从她身上发出的那股冷腥的味道,没有理会女人低沉的 “谁家的瞎眼狗” 怒骂,村长从自己院子出来,灰狼注意到村长脸上呈现的那种坏笑的表情,顿时明白了一切。
过了村长家,就是胡屠户家。胡屠户只宰杀猪羊。宰杀技艺精湛,往往就是一刀毙命,从不让猪羊受罪,由于经常动刀,杀气很重。那次,胡屠户卖肉回家,路遇灰狼,灰狼年轻力旺,杀戾之气极重,对峙良久,各自退让。好似英雄相遇,惺惺相惜,灰狼每次路过胡屠户家门口,都能在院子外边的那个较粗的木桩顶上找到胡屠户留下的部分猪羊下水。这几年还真多亏了胡屠户,自己省去了狩猎的艰辛。看罢胡屠户,灰狼在村子里逡巡,无有狼妻踪迹,打道回府。
灰狼默想,等不到了,等不到狼妻和崽子回家的时刻了,整个野猫沟外,全是种植区,野猫沟只剩下了自己,自己又放弃了和花狗的因缘,粗略算算,自己怕是也活了十多年了,爪子早已失去往日的锋利,体力也早已不济,没有进食的欲望,想着生命终结前也许就是这样子吧,灰狼的本家叔叔老死前就是这样。
灰狼爬到了野猫沟最高的岩上,居高临下俯视整个野猫沟。野猫沟一片寂静,弯弯的月亮用微弱的光辉照耀着整个沟道,沟道沉睡在夜幕中,多么美好的家园,多么熟悉的崎岖山路。灰狼扭过头去,后退助跑,一跃而起,冲向空中,灰狼似乎在这短暂的瞬间看到了狼妻带着幼崽在向自己招手呼唤,很快就能团聚了,灰狼充满期冀。也许这是灰狼平生最伟大的一次壮举和行动,灰狼在空中画出了一道美丽的弧线。也许这是灰狼平生中画出的最美丽的弧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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