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中，摆渡人麦子，头发灰白，牙齿稀落，说话含糊不清，关不住风，就是笑起来，感觉口水也要随之流出，可他爱笑，笑起来满脸皱纹像菊花盛开一样，一脸灿烂。

那条河不算宽，有时他在对岸，这边要过渡口的人大喊：“麦子，麦子······”他便也大呼：“去了去了。”

麦子的木船其实不大，上来五六个人，便有些拥挤了，麦子一看人多，就呼道：“留一步，留一步，下一船再过。”留下了的人嚷道：“下一船过，不给钱了哦！”麦子嘿嘿地笑，又一脸菊花盛开，满脸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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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的船上放一个豁口瓷碗，里面多数是坐船人给的分币，有一角的毛币算是大额了，大额的钱麦子会把他放在贴身衣袋里。还有的人身上没钱的，或者耍孬的，到了岸，不言声响，跳下船就走，麦子也不说什么。麦子是个老实人，老好人，他不计较这些，倒觉得自己是摆渡人，把过河人送到对岸，才是他所做的正事。

麦子吃午饭也不回家，有个和他相依为命的嫂子会给他送来。麦子吃饭时，他的老嫂子就坐在他旁边，絮絮叨叨说些什么，麦子一边嚼着玉米窝窝，一边点头称是，有时还会嘿嘿地笑。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总是带着愁云和不满，似乎在埋怨麦子，埋怨什么呢？埋怨麦子不知过日子的艰难和那些不能对他人而言的心事。麦子把贴身装的钱和碗里的分币一股脑递给嫂子，嫂子从怀里扯出一条脏兮兮的旧手帕，小心翼翼把那些零碎的钱包好，再掖在怀里。

她的嫂子是我们村里颇有争议的人，听说原本是嫁过来给麦子大哥冲喜的，嫁过来没多久麦子大哥就死了。后又改嫁给麦子二哥，麦子二哥下雨天去河里捕鱼又被雷打死。可怜的女人，连连丧夫，本来就够苦的，可是村里偏偏闲言碎语说她是丧门星，克夫女，再也不见得有好日子过了。麦子无爹无娘，两个哥哥又相继死去，似乎唯一的亲人也就是这个克死他两个哥哥的嫂子了。这样的女人再嫁是没人敢要了，留在这里带着未成年的麦子慢慢熬吧······奇怪的是麦子成年后也没人给他说亲，她的嫂子也不托别人给她小叔子说媒。大家传言，叔嫂已经好上了，也有的说，是麦子嫂子把麦子给霸占了，挟制了，可怜麦子摊上这个克夫女人，似乎小命都危在旦夕。有好事者甚至捅烂了麦子家的窗纸，看见两间屋里虽有两张床，但只有一张床上有铺盖。从此大家心知肚明，暗地里又不知嚼了麦子和她嫂子多少闲话。

他们年轻时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等我有了记忆对他们有印象时，他们都已经是垂暮之年了。　

老实说，小时候不喜欢麦子的嫂子，她不爱笑，眼睛又大，颧骨又高，厚嘴唇，一脸的凶相，就是我想象的坏女人形象，没有老年人那样的慈祥。似乎全村人都是她的天敌，她不和人聊天，更别说串门了。似乎她的世界就只有麦子，和麦子说话时，也是眉头皱着，满腹心事的样子。也许她在众乡邻面前觉得理缺吧，孤男寡女，名不正言不顺，马马虎虎一辈子。还能挺起胸膛做人么？只有麦子，老实巴交，和谁说话都是嘿嘿开场，嘿嘿结束，就像在有意讨好别人。

麦子老了，摆渡的营生照样还做着。有时候坐两三个人，大冬天也会把麦子累得满头大汗。热了，迎着风，就敞开衣襟，受了凉，又常常会咳嗽，那咳嗽声紧促不断，似乎没有尽头；他的老嫂子一看他咳嗽就紧邹着眉，关切的目光里布满焦虑和不安，唉声叹气，怨麦子动不动就就解开衣怀，总还戒不掉烟。其实麦子抽的烟是最廉价的烟沫，自己找来黄连纸，蘸着吐沫自己卷制，就这也算是他平生最奢侈的享受了。

再往后，麦子实在摆不了船，他真的太老了，稀落的牙齿已经掉完了，嘴巴瘪瘪的，一天到晚嘴里没东西他也空空蠕动着，用牙板咀嚼着昏黄的时光，打发着贫困和落寞的日子。常常和他的嫂子相伴去看他赖以生存的木船，那时我发现，她的嫂子真像他的娘，虽然麦子就已经很老了，可他的嫂子更老，走路都有点步履蹒跚的样子了，麦子要不跟在她身后，要不陪着她并肩走，绝不把嫂子落在他的后面。许是他打小养成的习惯吧。

麦子的木船孤零零停泊在岸边，任凭日晒和风吹雨打，独自飘摇！渡船人已经改坐机动的轮渡了······

我上中学时，我们搬家了，再也没见过麦子。老家来人说麦子和他嫂子住进养老院。没多久，麦子又范了咳嗽，一口痰没吐出，给憋死了。他嫂子呼天抢地哭了一天，等人把麦子葬下地回来看时，嫂子也断了气。村里人都笑着说他嫂子真会享福，麦子这边走，她就怕在阳间没人照顾，会受罪就跟了去。

前段时间回老家，翻过坝子，看那河水都枯竭了，裸露的河床开着纵横交错的裂口，像是岁月在老人脸上刀刻的皱纹，我又想起摆渡人麦子那张如菊花盛开的容颜，一脸灿烂的样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