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娃是三婶的大儿子,三婶是我们村小学里为数不多的公办教师。在我上初中那年,三婶一家因工作调动搬到城里去了。
三婶的父亲据说是三婶老家那一带赫赫有名的土地主。出身无法选择,由于三婶的成份高,在三婶初中毕业后,被安排到农村小学教书。三婶始终喜欢城里人的生活,那里有四通八达的柏油马路、干干净净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流、鳞次栉比的街店和琳琅满目的商品,还有不出家门就可以上厕所的楼房。不像农村,晴天尘土飞扬,雨天街道泥泞不堪,狗吠鸡鸣之声充斥于耳。唯村民朴实,尊师重教,每有时令新鲜果木蔬菜采摘,出于自愿,皆有农户不断送往三婶家,三婶倒是乐于接受,并不觉此举有什么不妥。
凯娃个头不高,脸庞很黑,随了三婶,笑起来就很容易看见两边的那两个虎牙,不属于帅气的那种。凯娃从小就受三婶熏陶,立志要离开农村,去过城里人的生活。
凯娃大过我七八岁,记得我们背上书包上学的时候,凯娃都到县城里上高中去了。每到周末,凯娃回家,就和我们谝些城里的新鲜事,什么美苏争霸、太空大战、越南忘恩负义、春节联欢晚会是录像还是直播、以及流行歌曲《外婆的澎湖湾》、《龙的传人》、《忘了我是谁》等。我们如同看稀奇听古怪一样,仰起头、瞪大眼羡慕的看着被围在中间的凯娃,临毕,凯娃还文绉绉的给我们说几句古诗什么“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房不用架高梁,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等,在三婶 “凯娃回家”的大声叫喊中,我们围着凯娃的小伙伴们一哄散去,回家给父母学说从凯娃处听来的稀罕事,发誓立志要到县城去读书。
凯娃高中毕业后,考上了西安一个名头不太响亮的大专院校。三婶虽不太满意,却也因凯娃,使她成了村里教育儿子成功的典范,成了茶余饭后村里谈论的焦点之一,远比谈论谁家的母牛生了两个牛犊更能吸引大家的注意。
凯娃毕业那阵,大专院校毕业的学生,国家还进行分配,保证每个毕业生可以如愿的端上国家的铁饭碗。凯娃毕业后,被分配到了西安某大型印刷厂。成了城里人,吃上了商品粮。据三婶讲,凯娃参加工作不久,就看上了厂里的一位姑娘。姑娘长发披肩,修长的身材,肌肤细嫩白皙,水灵灵的大眼可以眉目传情,活脱脱一个美人坯子。三婶自己都承认,凯娃和人家姑娘都不般配。人家姑娘可是印刷厂的厂花,厂里有多少优秀青年的双眼都瞄着呢。凯娃认了死理,非人家姑娘不娶,可人家姑娘呢,对他自是正眼都不瞧。厂里人都说,要是青蛙王子和美丽公主有浪漫离奇的故事也倒罢了,而现在简直就是蛤蟆和公主要发生爱情故事,真让人匪夷所思。
三婶也劝过凯娃,别心太高了,找个普通姑娘就行了。姑娘条件太好,咱养不住,居家过日子,还得要个踏实姑娘才行。可凯娃铁了心,非姑娘不娶。凯娃说,自从见了这个姑娘,走路想、吃饭想、睡觉想、简直是魂牵梦绕,姑娘占了凯娃的心,再也装不下其他人了。当然这只是单相思,不关人家姑娘的事。凯娃在厂里上班还算是表现良好,非常上进,成了厂里后起之秀的佼佼者。说来也巧,凯娃的舅舅竟然和姑娘的父母是一个单位的,只是凯娃的舅舅是厂长而姑娘的父母是普通工人罢了。
凯娃给舅舅说了自己的事,舅舅自然充当外甥的媒人。那几年,企业改组,舅舅把姑娘的父母从下岗的名单中划掉,姑娘在哭红、哭肿眼睛后,答应了父母的央求。这也许是交易,也许是追求爱情的手段。凯娃坚信“郎才女貌”这个说法,男人一定要有才,能干事业,会挣钱。
婚后,凯娃的生活还算稳定,小两口按时上下班,他的意中人在婚后第三年给他生了个小姑娘,只是意中人比婚前沉默寡言了许多。
企业改制时,凯娃承包了厂里的部分外包业务,做起了三产,并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风生水起,自己也花几千元买了一辆进口摩托兜风和谈生意,外界交往和接待因此也逐渐频繁起来。
人一辈子,不光是鸿运当头,霉运来了挡也挡不住。凯娃在一晚招待完生意上的客人后,骑着摩托车往家赶,他从不在外边过夜。今天又谈成了一笔生意,是个大单,能赚不少,招待贵客时,多喝了几杯。他勉强支持着把客人送走,骑上摩托就感到有些犯晕乎,想要打的回家,可自恃骑车技术高、路熟、路近,便放弃了打的的念头。
那天晚上是个阴天,没有月亮。路灯似乎也没有往日的亮,昏黄昏黄的,并且摇摇晃晃好像还在路灯杆子上没有挂稳,冬日的天黑得本来就早,路上行人也不多,都匆匆忙忙的。凯娃骑车出了街道,要经过二里没有路灯的路段。摩托车白亮的灯光直刺漆黑的夜幕,把回家的路照得光亮,凯娃仗着路熟,在摩托车发动机的怒吼着,风驰电掣般地驶向回家的方向。快到了,下一个路口需要转弯,凯娃潜意识里默念,突然,路边停驶的一辆拖挂车挡住了去路,想要刹车已是来不及了,凯娃和摩托车以极高的速度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拖挂车的车尾。原来,托挂车司机只是临时停车,在路边小解完,刚上车,听到后边“咚”的一声闷响,也没太在意,继续发动车走了。
第二天早上,躺在田间地头的凯娃被发现了。衣服、裤子、头发、眼眉上挂着白霜,皮鞋一只也找不见了。摩托车的轮子及零件散落一地。
路人在凯娃的口袋里发现了三婶的电话号码,通知了三婶。
凯娃命大,昏迷十天后,才苏醒过来。看到守在自己跟前的三婶和媳妇。比划着给媳妇交代了自己的存款和密码,随后又昏迷过去。
断断续续的昏迷达二十天之久,凯娃总算捡了一条命回来。高位瘫痪,头部受到重击,失去语言和精准动作功能。
凯娃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模模糊糊地向三婶进行了描述。拖挂车司机根本不知道追尾的事,心安理得继续着自己的漫长人生行程。
在凯娃生病住院期间,全是三婶花自己的钱替儿子治病。儿媳妇在儿子交代完存款之后,就再也没有在病房出现过。凯娃环顾病房四周,好像是在找什么人,除了白发苍苍,略显老态的三婶外,就是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凯娃嘴里“啊啊”说着,不灵便的手指不停地比划着,好像在诉说着什么。
三婶怪怨着凯娃,把钱都给媳妇了,也不给老娘留一些,总不能花掉老娘的养老钱吧。抢救、吃药、按摩、护理、衣食,老娘的退休工资都被你花完了。虽然不停地诉说着儿子的不是,但手里依旧没有停住侍候儿子的双手。
出院后,凯娃每次都“依依呀呀”的比划着,要三婶把他推到楼房外的马路边,那里有来来往往的车辆和人流,也有从自己以前的小家通往此处的唯一路口。
从春暖花开、夏日炎炎、凉爽深秋到寒冬腊月;从朝阳初升、日当正午、夕阳西斜到华灯初上;从春雨、夏雷、秋霜到冬雪一年四季从不间断,日复一日,只有三婶蹒跚的脚步和吃力的推着轮椅的背影每天在小区里出现,三婶的满头银发见证着岁月的流逝。
三婶知道凯娃还在期冀着媳妇或许是自己的孩子能来看自己,可凯娃并不知道,自从媳妇离开医院一个星期后,就拿来了离婚协议书,三婶怕打击凯娃,没有告诉他。甚至,就连凯娃媳妇的手机号码都成了空号,三婶以为自己老眼昏花,拨错号了,反复几次,心里释然,也就坦然接受,只是媳妇枉对爱她的凯娃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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