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冬生第一次遇见夏小蝶的时候，夏小蝶还不叫夏小蝶。

那时，冬生在一家外企工作，事业有成，而且已准备与公司老总的女儿订婚。在外人看来，他已经具备了幸福男人的所有标准。事业爱情双得意。可冬生却不是多数人想像的那么心满意得。因为他忘不掉他的初恋情人。

忘不掉一个女人，又怎能爱上另外一个女人。而且正如所有人都清楚的，和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结婚，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彼时是秋天，天气转凉。冬生穿了一件高领毛衣走在外面散步，他身后跟着一只卷毛的哈巴狗。那是冬生一年前养的，还没有多大，但是已经和冬生很亲昵了。狗儿颜色纯白，眼睛明亮温顺，有暖融融的感觉。冬生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雪糕。

雪糕的鼻子一直很灵。走着走着就向右拐去了，冬生一转身，寻不到雪糕的身影了。再四处看了看，就看见了雪糕和一只纯种的狐狸犬在争夺着一块骨头。

雪糕自恃身大体胖，龇牙咧嘴，不一会儿就把那只狐狸犬吓得悻悻退去了。狐狸犬转身就跑，冬生听见它跑步的时候，脖上系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冬生看见不远处戴着墨镜，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女孩，头发有一部分被染成了明黄色，嘴上涂着一层薄薄的唇彩。水晶红。小狐狸犬在她周围跳来跳去。

冬生有一刹那觉得她很面熟，但着实想不起来她是谁。

那女孩慢慢从他身边走过，冬生想叫住她，可是却不知如何开口。却在这时，狐狸犬跳到冬生的脚旁，只顾好奇地打量着他，却怎么也不肯走了。

花花。

冬生听见女孩呼唤那狐狸犬的声音，平静而安定。她蹲下身伸出手，那只小狐狸犬待了半晌迟迟没反应，直到冬生把它抱起来，说，纯种的狐狸狗，倒真是很可爱。女孩起身来，看见冬生抚摸着花花的皮毛，嘴角绽开一抹淡淡的，但是非常明亮的笑容。

2

我叫纪夏。那个戴着墨镜的女孩是这么说的，冬生低头，看见她的手腕上戴着一个绚丽的宽大的镯子，而镯子后面，隐隐约约是无数道伤疤。纵横交错。冬生沉默半晌，抬头问，你就住在这附近吗？

离这里不算很远。女孩淡淡说。她双手抚摸着怀中的花花，那只小狐狸犬终于安静了下来，睁着天真的大眼睛温顺地伏在她怀中。冬生说，那么以后倒可以常来这里聚聚。纪夏抬起头，冬生看不清楚她墨镜后的表情。女孩转身离开。

此后冬生有心事就会到那附近去散步，偶尔遇见纪夏。他们彼此交换了手机号。冬生向她说起自己的初恋，那是一个如水般安静恬婉的女孩，会在樱花树下露出明净温柔的笑容。我们曾经幸福过。冬生说，喜欢一个人，也许就是一种想和她永远在一起的感觉。

他说话的时候，纪夏就在旁边慢慢听着，她的脸上很难有表情。有时候他们去附近的咖啡厅里喝咖啡。冬生看着雾气慢慢模糊她的面庞，说，有时候我觉得你很面熟，但是却真的不知道你是谁。

然后冬生就看见纪夏笑了，那是第一次他看见她笑。纪夏说，你是不是对每一个认识的女孩都有这样的开场白。

然后冬生也笑了，冬生说，也许是呢。

然后彼此都陷入了沉默，咖啡厅外面开始下起细细的雨来，雾气在街道上蔓延，窗玻璃上哗啦流下来的雨水肆意流淌。冬生说，可惜这么好的时间会开始下起雨。

纪夏垂下头，冬生听见她宛若蚊鸣似的声音。纪夏说，有什么事能够完全称心如意。

3

冬生订婚那天，没想到纪夏也去了。纪夏穿着一身淡紫色晚礼服，施了薄薄的彩妆，却是出奇的美丽。眼角眉梢都是女人特有的风情，她白嫩如藕的手臂上缠着装饰的手套，掩藏了手腕上无数伤疤。冬生在远处对她举起酒杯，高脚杯里的暗红色液体在微微摇晃。

然后冬生仿佛有些醉了，笑容里有一抹难以看穿的寂寞和忧郁。纪夏在一旁看见将要成为他新娘的女人，那是一个娇艳而略带些稚嫩的公主，甜蜜的笑容仿佛春风一般轻柔。这是注定幸福的女人，有些事情不需要理由。譬如幸福。

那场订婚仪式到后来，宴会上的人愈加分散了。冬生终于透了口气，找到了一直在角落里慢慢喝酒的纪夏。她看见他，说，祝福你。冬生拿过她手中的酒杯，说，你今天喝了很多。

纪夏又笑，冬生竟在那一刻恍惚了很久。灯光绚烂地映在她的瞳孔里，冬生说，你这个的女人这么能喝酒，以后当心会嫁不出去。

纪夏还是嫣然地笑，可是冬生看见她的眼眶，和她的脸一般，都红了起来。纪夏伸手抢冬生手里的酒杯，却似乎真的醉了，晃荡着脚步然后一下就摔倒在冬生的怀里。

她身体上的香水刺激着冬生的嗅觉。冬生感觉她的眼泪大片地，沾湿了他的衣服。

突然，冬生转过头来，看见拿着酒杯呆怔在那里的未婚妻。她的面色苍白如纸，目光阴沉。还有在场所有的宾客，都注目着他和他怀里的女人。可他抱着那个温软的身体，始终说不出一句话，觉得头皮一阵酸麻。

4

纪夏再醒来的时候，发现是在自己家中。已经是早晨，窗外的天光是明净的，有微亮而稀薄的晨光。纪夏用手抚住额，起身来，去洗漱室里梳洗。但是突然一怔，因为她看见了在沙发上睡着的男人。冬生。

她就站在那里，静静看着这个男人，好些时候他才醒过来，开眼的那一刹他看她，仿佛松了口气，说，你醒了。还好吗。

纪夏说，你把我送回来，你的未婚妻呢。

她发了很大脾气，但那时你倒在我怀里，不把你送回来怎么能行呢。冬生伸手，拿起桌上的红酒开始喝。

你不爱她，对吗。

纪夏说。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冬生从未见过的光芒。

冬生说，我喜欢一个很多年前在樱花树下淡淡微笑的女孩，那是我们很久以前许过的约，彼此不可以辜负对方，谁若抛弃了这个誓言，那么就永远得不到幸福。

那后来呢，为什么你们没有在一起？

后来？冬生嘲弄地笑了笑，他说，后来她死了。我离开了和她一起度过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我很想忘记她，但是，做不到。

纪夏轻轻摇了摇头，小狐狸犬花花却突然跑过来，用舌尖触碰冬生的裤腿。冬生抱起花花，慢慢抚摸它的毛皮，继续说，有时候我会想，与自己不爱的人在一起，到底能得到什么。

纪夏突然说，那么冬生，你爱我吗。

他在那一刹那竟微微震颤了一下，双手就凝结在了空中。只有花花脖子上的铃铛还在叮叮作响。桌子上的红酒闪烁着冷红色的暗光。

冬生沉默了良久才说，也许你和她，都不可能属于我。

纪夏伸手缓缓抚摸他的脸，冬生，我是爱你的。从和你见面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爱上了你。

5

纪夏说，冬生，你从来没有问过我的过往。

这句话说出口，是在几个星期之后。那时候冬生已经和那个女人解除了婚约。最终骄傲的公主还是不能忍受那次订婚仪式上他们相拥的暧昧。冬生从公司里提着行李箱走出来时，就看见了站在街头穿着黑色连衣裙戴着墨镜的纪夏。她的脸上依然那么平静，她整个人就像空气一样飘在街头。身后是摇晃着尾巴的小狐狸犬花花。它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冬生，然后嗖地一声冲到他身边。

他们在暗夜就纠缠，用尽全力，仿佛是在死亡来临前享受生时那一刻最后的欢愉。莫大的欢愉。她所有清甜的气息在空气里一起一浮，然后她用手指触摸他身体上模糊的汗液。

纪夏说，你从来没有问过我的过往。

纪夏说，你对我了解那么少，为什么就和我在一起了。

纪夏说，你这样算是真的爱吗。

冬生只是永久地沉默。最后他只得用唇舌封住她的声音，感觉到她所有的声音最后都在他的身体里碎裂里，一地的碎渣。然后有微热的液体从她眼角流出，一滴一滴，稀稀落落地四处飞在黑暗里。冬生贴紧她的身体，不知该用怎样的姿态去面对此刻她的眼泪。

女人的眼泪不值钱，但是在很多时候，让人觉得非常脆弱。无法摆脱。

冬生最后说，我们结婚吧。

纪夏将手伸到床头柜上点燃了一根烟，烟气迷蒙地在她白皙的手指间缭绕。她说，好，但是在那之前，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好吗。

冬生说，哪里？

纪夏说，我的家。

6

车窗外的阳光是温和的，正是五月的天气，路旁的樱花花瓣开始掉落，飘散出一道一道如水痕般轻浅的弧线。你看，今天的天气多么美。纪夏说，冬生，当初我姐姐也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你的，对吗。

冬生的手指一颤，你……姐姐？

纪夏在一旁，依然是那么安静的表情。她的语调平缓如水，她说，是，夏小蒙就是我姐姐，我就是她妹妹，我叫夏小蝶。我找了你很久了。

冬生问，为什么。

你不应该得到幸福，从我姐姐死的那一天开始。

小蒙的死与我无关。

不，是你害死她的。姐姐临死前还在给你打电话，她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她怀了身孕，已经有两三个月了。可是你却断绝了她所有的希望，因为那个时候，你的父母让你离开她。

那一天我的确没有接到她的电话。

接到了又怎样呢，她太卑微了不是吗，她的身份永远配不上你的。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你原本已经打算离开她了。那么你又何必到现在，还惦念她呢。你可知道，她怀着你的孩子死去的时候心里有多痛。她甚至连死的那一刻起都在想着你。

我一直在找你，从我姐姐死的那一刻开始，我的心也跟着她一起死了。我不再相信幸福，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和一个男人相爱过，你知道他有多善良吗，他是那么好那么爱我。当我让他要离开我的时候，他的心都要碎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他那时脆弱的表情。为了你，我亲手埋葬了我的幸福。他当初在我生日的时候把花花送给我，今天，我把花花也放在了后车厢里，我想，是该让它离开我的时候了，我不配得到它。

冬生的双手在发颤，可是他一直没有侧过脸看夏小蝶一眼。最后他缓缓问，那么在婚礼上的那一幕，你是做出来给别人看的吗。

她再次笑了，眼泪却从眼角滑落。是的，我所有的目的都是为了今天。你刚才喝的咖啡里有很多安眠药，现在应该已经发作了，这辆车的刹车早已被我拆毁。前面有一处断崖，我们会在那里了结所有。但如果我幸运的话，动作快些，应该还有活命的机会。

冬生的眼神就在她的声音里渐渐模糊了……

7

很久很久以后，街道上会时常走过一个女人，她的脸上戴着一副口罩，穿着一身黑色连衣裙慢慢地从樱花树下走过，她的手上戴着一个绚烂的彩色手镯。镯子遮映着手腕上的疤痕，无数无数，纵横交错。

那个时候，她叫做夏小蝶。蝴蝶的蝶。飞在尘世飞过人海的蝴蝶。

她蒙着口罩，是因为她的脸部已经被烧焦了大半部分。这是那场车祸遗留下来的印记。她带着这些痕迹，慢慢地走过街道，走过时光。

活着并非那么快乐，但是她必须要代替一个人继续活下去。

假装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樱花从树上掉落，轻点她的额头。

她的眼睛里明晃晃的，落满了映着樱花红的淡淡露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