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后是一条长的石子路,路的两旁挨挨地参差挤了不少房屋;窗后有一颗老态龙钟的榕树,树下池塘盛青草。
时秋。
草青远不胜昔,远望过去,只是深深浅浅一团一片的绿;切近过细看来,那水草亦是演尽人生百态。绿得浓劲的,老当益壮般阴郁地将绿硬硬凝进了疲乏垂着的叶子;绿得凄凉的,顺时应命般苍黄地将绿强且挽住几分残留于零落之中。林生日日日薄西山时便好定于窗前,怔怔地看水草出神,那草草之间,东倒西歪,彼纠此缠,乍看熊熊火状;细看寂寥即灭。剪不断,理还乱,分明是自己心的写照。
林生,便是我要说的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平日里沉静淡雅如一杯咖啡——是了,您不妨泡上一杯热气腾腾的浓咖啡,尽量少放糖或者不放糖,慢慢品来,拉严蓝色的窗帘,身子陷在棕色的沙发里,尽量放松,仔细听听。您的咖啡喝完了,我这个故事也便差不多完了。
林生是个老实的青年,过了中秋,就二十六岁了。瘦个子,顺发笼即耳根;眉毛颇浓,黑得下了很大决心般坚毅地附在两侧,萧然如剑,凌然如冰。闲静时又看似凝进了不尽的似水柔情,是整张脸乃至整个人最为生动有力的形象代表;眼睛不大,然而盯住你看时你便会觉得那活是两道笔直的激光直扫你心间;唇略显厚,棱角分明。因为瘦,脸廓也是棱角分明,沉默时看似如风刀霜剑所刻;好穿棉布的蓝色上衣,话少,眉宇间淡凝着化解不开的忧愁;行动处疾步如风。
林生是第三次来这个镇了,此次已是居了三个月,与一般邻里却无多的言词。镇叫蓝镇,有了一定的历史,属传统江南小镇建筑。过去只是百来户人家,有个小的图书馆,唤之“红石书馆”,而今日新月异地发展扩张了不少,蓝镇不再僻静如先,拔地而起了许些网吧、酒吧之内的尘俗乐窝。河水还是玉带凝绕如昔静流,人已经嘈杂不少了。林生只是日日深居,晚上却往往彻夜不归。房东因此也总是疑惑,只是碍于世故自忖不便相问。
其实林生只是日日辗转于蓝镇的每一个角落,只身孤影,带着心深处积压了仿若上千年上万年的一份真情。然而又无所获,日日周而复始地便只是单调,于单调间慌乱,于慌乱间迷茫。正如织布机上的经纬,布是寸寸匹匹地出来了,花色却是一个样。时间这东西是最有心计的,看似走得慢条斯理颇为温和然而不知觉间最美的花便香消玉殒了……
林生终于是决定好了,这个月底,仍是两处茫茫皆不见的话,那么,离开。再也不回来……
今夜的天空,清幽澄净如块巨幅水滑绸缎。墨蓝地深远着,很像一份纯粹却苍茫的感情。月亮大而圆,明晃晃地陷在一片墨蓝的海中,显目似一大块辽阔而色泽阴暗的布上独镶的一粒珍珠,明珠玮宝,熠熠地发着光华,便是整个天宇惟一的灵动。林生移动着脚步,悠悠缓缓,手插在深蓝色风衣的口袋里——秋渐见凉了,出门前临加上了这衣,夜里寒重。“夜里寒重”这四个字衾衾如烟,轻柔地提醒着,是她说过的,是她说过的啊。恍惚间,林生又看见那双时时在眼前晃动的清亮的双眸。望着他,却故意偏过头去摔打同伴的女同学的肩膀:“夜里寒重,谁叫你逞强,也不带件外套。”背景是她背后那大片被月光染子的树林……一阵寒风忽然颤颤地一袭而过,冻醒了林生的思绪。林生抬头凝望天上那轮月,间或停将下来凝视着蓝河里的月影,心里无端地被什么齿噬得难受。林生觉得,那轮月是她的面庞。她的面庞便是他心空里最最美丽的点缀、最疼痛的期待、最沉重的失落。
她叫黛云。生成的肤色不白,故唤就其名。林生便去了一个“黛”字,独在心里叫她云。她是他心里永久的云。却未料及,会是这样一袭阴云填充了自己的整个世界,挥之不去,凝之浓得化不开。真正在他心里生了根的,如此看来倒是那个去了的“黛”字了。
她是他的高中同学,学艺术的,有一笔空灵的文字,爱哭,大抵源于多愁善感而现实世界里实在纷拥了过多的尘杂,林生总见她触景伤情,凄然泪下,是个与周围有些格的女孩子,个子不高,眼睛不算大,笑起来两腮一边缀着一个窝,貌不超群,然而清秀,神韵间另有令有一种气质。高中时代的林生,是老师心目中的天之骄子。文理皆精,成绩独霸于学林。林生以为自己的日子便会如此涓涓细流下去。云淡风清,平静,充实。学习时心无尘杂,玩时则潇潇洒洒。周末踢踢球、投投篮,直到进入自己心仪的学府。然而情感不是全然理性如一台机械的。静静的波心偶尔也会投下一片飞影,一袭流云。意外之所以叫意外,就是因为它的突然。林生记得,那天晚自习时,坐在他前面的黛云突然回头来:“这些,全是为你而写的。”“这些”指的是一个很厚的日记本。这声音来得那等不切实际地突兀,林生心慌意乱。
青葱岁月,扑朔迷离的真情犹如一阵无方向的风。吹过了,涩的青味却弥久难散。林生辗转反思,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的心里,黛云看来,惟有高考是最最值得倾心且不惜切的情人。黛云因此陷于绝望的泥沼里拼命挣扎过。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在一堆嬉闹的同学间捏住粉笔一笔一笔用心刻着:
夜听伤海的潮声
残钩一轮默悬于心空
秋深梧桐叶下了一层又一层
何以唤不回飞鸿的归影
林生看见,林生也知道。然而于林生的理念里这实在是一盅无法下咽的苦药。林生,一生直回避着。黛云,亦独陷于悲伤中回避着他。直到有一天,黛云剪去了长发,情绪攸忽跃而起了。她笑,她与人谈说,打闹。只是,眉宇间,林生看到,分明是淡弥了一层阴影的……
临毕业,他们也未曾有过正面的言词。恍惚间亦会有眼神互撞而焕发的光亮。道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后来,她在他的留言册上写下:
“你是一只荆棘鸟。你本独于你的天空自在飞翔,我本孤于我的大地自由行走。天地间我们各有自己的方向。
直到你在我的视线里出现。
我张开着双臂,眼睁睁地看着长满了刺的你向我的心窝飞来。我的心在裂,血在流,可你给了我穿心的痛后仍是不回首。你的方向对我绝对是世间最大的冷漠。你穿过了我的心,留下了一个洞。你可知可懂?你完全可以,补好这个洞,再继续飞行。什么心意她人,我不信,我可以等。”
林生看着,一层水雾乍时而起模糊了眼前的世界。接着是她的地址,蓝镇。自此林生心底刻骨铭心了这两个字……
而今,足迹印于蓝镇的每一块碎石上,却不见伊人所踪,林生去了黛云以前常去的红石书馆,胡子花白笑容亲切的老馆长告诉他说,黛云一家早些年便迁去了新加坡,不过这孩子重情,隔年中秋或过年会回来探探我,也不知忙还是咋搞的,近年来却三年没回了,不晓得今年会不会回,是看着她长大的啊,小时候就不合群,大到二十几了还是孤零,这孩子是“栽”在我这些书堆里看着成人的啊……不晓得这些年不见……又有什么变化没?
变化?这些年不见,又有什么变化?林生听见心里有一根弦于空寂中突然凌然一震,不知今日黛云可否依是昔日在水一方的伊人,今朝又可否还有缘再会。
路灯幽蓝地浮在夜空,淡而柔和的清晖闲闲散散地挥发着一日将近的疲惫。林生眼前的灯光错综,脑里的记忆纷纭。步峰一转,进了附近一家网吧。此时,正值午夜十二点左右。林生轻轻甩去垂在眼前的头发,积淤于心的言语又到了敲击成文的时候了。
网吧里人头攒动。一张又一张耀眼的荧屏冲击着眼里残存的清净,林生径直走向最里面的座位——初来蓝镇的第一个晚上,便觅得了这不甚宽广却有着人情游离的天地。也是那天,刚上线不久,便有一个叫紫陌红尘的网魂撞进了他的天空。林生觉得,那是一个奇怪的女子,让他有一种如遇故知般的怦然心动。是感动,林生对自己说。
林生,这么奇怪的名字哦,有什么意义吗?
你冲我的名字而来的话,很抱歉,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随便凑和两个字应付的?
不是凑和,我本来就叫林生。
……
怎么不说话?
哦,只是奇怪啊,在想,居然有个傻瓜会用真名。我周围的人都是用代号的。
你这么晚了还上网?
睡不着啊。你不也一样!·我很准时哦,固定在晚上十二点。你别害怕,我不是网上幽灵,呵呵……
你不是白天太忙了?
没有啦。只是……很累。我觉得,这时候上上网真是我一天里最大的乐趣。是了,林生,这其实是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哦。
???
开玩笑的,只是想起了,由林而生的,嗯,会是什么呢?瞎猜猜。
会不会,是鸟?
鸟?小鸟依人,你是个可爱的女生哪?呵呵……
鸟都是依人小鸟吗?
那你个男的,呵呵,猜中了吧?
……
你应该很快乐,为什么说自己累呢?
呵呵呵几声,就说明了我是快乐的吗?你难道不累吗?
……
我们,都是尘网中的猎物而已。
你的问题太锐利,我有点抵挡不了。紫陌红尘,回到这上面来,倒发现是个好美的名字。想必你也是个腹有才情的女子。
也?还有谁吗?
当然有,我心里就锁了一位。
锁?对不起。触痛了你。
……
那次,林生与那位名唤紫陌红尘的女子聊到凌晨才下线。此后,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与紫陌红尘的网上邂逅,虚虚实实,缥无人影,言犹耳畔,确像一个梦啊。一个不用闭眼睡也可做的梦。
hi,总算来啦。
hi!
今天,快乐吗?
老样子,之前你在等?
是啊,等了两个多钟头哦。
怎么不睡睡?
睡不着啊。
天天这样?
十年了。
……
???
没什么,是这个数字让我触目惊心。起了一句诗: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无处话凄凉。紫陌红尘,你应该好好生活,开心一点。
林生,你快乐,你好好生活,可你为什么深更半夜还出来上网?有些结,是死结,解不开的。除非,扯断!
你在哪里呢?地球这么大,真好,可以有人听我心最深处的倾诉。
这个地方,不是我的归宿。我只是个路人,遇不见我要遇见的人,缘生而无份。我要走了,也许,明天。
你是对的。风筝飘得只剩一个点了,就无需紧扯着手中即断的线了。徒劳无所获的。
应该走?你都不挽留吗?我从来不上网聊天的,跟你说过的。也许,自此别后便后会无期了。
我没忘,只是做人应该干脆,须放手时即放手。世间好多东西是注定了抓不到的,譬如时间。林生,你叫林生,你就应该回到自己的林子里去。
可是心中有一片世外仙姝寂寞林又如何义无反顾?不是固执,是无来由地无奈。这个世界是个不成样子的世界。当然,我还是会走下去的。不管未来如何,我多少还有一双脚。
也许这是对的,你应该坚强不应该坚持。林生,我很累,下线了/886,不,说……永别,比较好一些。
……
林生走出网吧,心里空寂如一间洗劫过的屋子。月亮已经沉向西天,苍白如累得透支的人的脸,寒的空气寒的心,这是个不成样子的世界。念及红尘十丈,竟还是自己的来处,一腔怨恨一股缠绵无来由无去处。这个世界,不是世界!
回到旅馆,林生倒头睡下。第一次,麻木地沉入了睡乡。醒来时日又薄近西山。这次,没有出去,独在窗前看外面一点一点被黑暗吞噬又一片一片被月光染亮的世界出神。无星光亦无云,天空依是明净。第二日一早,收拾行李时,房东开言了:“过两天是中秋节,来了也没什么可招待的,地薄人情淡,过了节再走也不迟。”想想亦是自己的生日。十年年华流尽却是人去楼空。在旅途中过生日,无端又要添加流浪的惆怅了,倒也是不如热闹后再走。于是,又是两日过去。林生没有去网吧,只是闲在屋子里翻书翻去了时光。中秋那晚,月亮出奇地圆、白、亮。可叹良辰美景形同虚设。林生仰望着那月,一步步别了窗子,出了房门。
节日里的气氛自是不同,家家灯火通明。路上行人来去匆匆。林生走着走着,看着,看着,走着,最后一次将这些屋这些景这片天空框进自己的视野,摄进自己的心……前面是一家酒吧,霓虹灯缤纷闪亮得热闹,那些个酒醉金迷的地方,林生向来是自视清高的。而今却失了魂般下定决心偏偏要去转转。
酒吧里红男绿女此拥彼抱地叫着跳着,疯狂舞动,摇滚震得人耳轰鸣。林生的目光纷乱,最后落在柜台边一个穿蓝色套裙,系红色围巾的女孩子身上。
那是一个安静的背影。
女孩子服装颜色的搭配让他想起张恨水写过的,女子蓝色外套里露出点红衣,于娇憨中见妩媚。而今却是于忧郁里看一颗心如围巾飘垂般无力疲惫了。林生从女子背后穿过去,却没有看她的脸。林生觉得,自己生于尘世间对万事万物的欲知之火已是熄得冰冷了。“砰”,是杯子落地的声音。却见那女子怔怔地正望着自己,欲语泪先流。林生的心猛然一震,背后歌舞喧嚣皆灭寂于无声。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两人对望着彼此,无语凝咽。视野里迷失了另一片视野。良久对立,林生走向了黛云。那黛云却只是钉住不动,面容憔悴,人比黄花瘦,眼神里有难言的凄楚。两人近了,又都定住了……“你还没有走。”黛云开了口,“你说过你走了的。”“紫陌红尘就是你?”“是的,第一次看到你的名字,我就感觉是你。两天前我还在新加坡,以为你走了,才来。林生,我已经不是昨天的我了,我们之间,有十年的距离。十年啊,这是一道鸿沟。你过不来,我也无能过去的。林生,你懂吗?”“十年?十年不够补那个洞,用一辈子!无论昨日、今日,总归你还是你,只要你愿意,明明是可以……”“这不是愿意与不愿意的问题……看到了吗,柜台里边的那个孩子,是我的。3岁了。我很幸福,我不希望,任何人扰乱我的平静。”黛云一脸的平静与坚定,在灯红酒绿的辉映下别有一番凝重……林生忽然觉得自己真成了一只鸟。那些往日,那份朦胧,那片刻骨铭心……而今都落了个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林生,为什么我叫林生?真他妈的是个什么世界!
……
夜深。空气像是稠的,如放少了水的一锅墨黑的稀粥,粘粘地压住了人的呼吸。林生躺在床上,陷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窗外星星点点的灯火是人间温情有象征,那是别人的世界。
鸡鸣外欲曙,林生开始收拾行装,一边在心里咒骂自己。真他妈的窝囊,早该离开的……拖泥带水……深秋的季节,起了很大的雾,林生立在窗前,看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心里的失落无与伦比,好一个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啊。这个世界……看不清楚……
吃早餐的时候,房东突然来敲门。说红石书馆的老馆长匆匆赶来要找林生。什么事这么火急火燎……林生拔身便跑,筷子一支砸到了地上。
“老馆长……”
“林先生,你快跟我来。黛云那孩子,好端端地不知道怎么昏倒了,只叫你的名字。医生去过了,你快,你快跟我去看看。”老馆长颤颤的声音抖得林生一颗心慌得无边际。他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没命地朝红石书馆的方向狂奔过去。
黛云正面向里面睡熟了。床前有一个女人在帮忙着清理张罗,身畔一个孩子牵着她的后衣角,口里喃喃地喊:“妈妈,抱抱!”那孩子……是那天黛云指的柜台里边的那一个。那女人,林生也见过,是老馆长随夫定居去新加坡的女儿……
“你骗了我。”林生的眼泪滚烫滑下来,手指紧紧交缠着黛云纤弱无力的手指。十年了,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却是钻心的痛狠锤心空。
“林生,晚了。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晚期。在新加坡时,医生就告诉了我时日无多。只是林生,我心里一直有一个死结。这次回来,也没打算把它解开。只是想,再回来看看,看看……”
“你好残忍,要一人承负这么多痛。”
“可是林生,这世间有太多的说不清,错的不是我们,错过的却有我们。为什么,直到晚了,才来找我。”
“对不起,对不起……“林生零泪应声落。这其间风云又岂独几言几语能说清道明?世事浮沉,有几多身不由己源乎现实的无情。起初,林生以为那份烟雨朦胧只是生命之河淌过的一个水晶童话。几年后,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心里绑了个她,后来,又来蓝镇找她。几度夕阳斜,光阴去心残缺。
“林生,不要说对不起。没错,我们都没错。”
林生紧扣住黛云的十指,欲将她扣住心去。恍忽间抬头,窗外有一片叶子无力落下,飘然远去。泪,汹然而涌……
两个多月后,黛云去了。留下的,只有几个厚厚的日记本,沉甸甸地压住了流去的岁月。林生一页一页地翻着,目光锁定了几行字:
情,是什么?是束缚人心的枷锁。是世间最美的沉痛。而这世间又真有什么能亘古不变?不都是烟云一般曾经过,又丢走?花开注定花落,譬如生命。这世间,实在是充塞了太多的左右难以逢源,美和丑,真和假,痛苦与欢乐,爱与恨,得到与失去,生与死……其间总夹着一个缘字。而有些东西,无论走哪条路用何种方法,消亡了便再也找不到抓不住了……
泪,砸进了林生左手端着的咖啡里,那是一杯没有放糖的浓咖啡。苦涩浓郁。正是夜深,林生抬起沉的目光,看向窗外苍茫夜色去:
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不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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