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张本然又准时来上班了。他从来不迟到早退。他职务虽是督学，但级别与万嗣光平起平坐，是正科。像他这样的人就是迟到早退很正常，没人说他什么，哪怕他不来上班也不会有人说他什么，因为他压根就没有什么事，他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每天上班，他要做的事，就是拖拖自己办公室的地板，擦擦桌椅，接着到开水房去提一瓶开水来。而后坐定，漫不经心地喝着茶，气定神闲地盯着报纸。他的眼、手、嘴有明确分工，喝茶时，眼睛仍在报纸上坚守岗位，认真履行职责，从不脱岗；想喝茶时，手就将茶杯自动送到嘴边，眼睛仍然盯在报纸上，嘴喝茶眼看报，各司其职，工作秩序井然，配合得是天衣无缝。别人看报是浏览消遣，看看标题，或有选择性地看，而他看报是极其专注的那种，眼睛从报头走到报尾，走得是慢悠悠的，慢得像蜗牛在爬。读报时，他仔细得连一个标点符号也不放过，他把一张报纸自上到下看一遍，再由下到上复读一遍，从左到右咀嚼一遍，重点文章回味一遍。好文章，他会把喜悦和兴奋及时的挂在嘴角上，对写得不咋样的文章，他的眉头紧蹙，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瞬间，又很麻利地将轻蔑晾在那弯弯的嘴角上。

他是一个很挑剔的人，个性很特别。往往这样的人是有本事的人，是有真才实学的人；不然，就是一个眼睛和心理有病的人。张本然理所当然地属于前一种人。

张本然在一所牌子响当当的安徽大学毕业。毕业后分配在河口中学任教。当时，他的学识在这所名不见经传的乡级中学可以说是当然的领军人物。在这所学校里，他有幸地和而今的万局长同过事。在这所学校任教不久，张本然就被孙超校长提拔为教务主任。张本然没有让孙校长失望，在他的带领下，教学工作有了很大的起色，每年中考都夺得了骄人的成绩，有不少的学生考上了省、市重点高中。于是，这所学校闻名遐迩，声名鹊起！一度有不少的学生家长找关系，让孩子来河口中学就读，这让校长孙超整日里是乐呵呵的，像捡到金元宝一样，连睡着了的脸上都是笑眯眯的。有了张本然给孙校长的教学撑腰，使往日灰头土脸的孙校长突然摇身一变，变得神采奕奕，他每次上教育局去开会，头是抬得高高的，腰是挺得直直的，说话虽是一如既往的谦虚，但声音也是洪声亮气的。

孙超和张本然一个是佰乐，一个是千里马；他俩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又如俞伯牙和钟子期相见恨晚。这关系非常的铁，牢不可破。没想到，一天，张本然像一团乌云，又像一道闪电，气冲冲地跑来找孙超，他怒如金刚，把一张复合板的桌子一掌就拍出了一个窟窿。

孙超一脸惊悚，小心问道，“张主任，谁惹你生气了？”。张本然把一双眯缝眼一瞪，瞪得跟铃铛似的，脸上的肌肉一扯一扯的，“还能有谁？万嗣光呗！”

孙校长嘿嘿一笑，用手做了一个往下压的动作，“张主任，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坐下慢慢说”。

“今天有几个班的班主任来找我，要我把万嗣光老师换掉，说他根本不胜任当教师。学校里有几个班的学生已经串联好了，说再不换人他们就罢课……”

说实话，让万嗣光带中学的课，实在有点为难他。不是他对教学不负责任，而他作百倍的努力也得不到学生的认可。他是一个文革的高中毕业生，他的学生时代基本上是在抓“走资派”批“臭老九”和“不学数理化照样走天下”的口号中度过的，那年代，学生在校就弃笔从戎，当了红小兵又当红卫兵，真可谓是戎马倥偬。万嗣光虽是个高中生，但肚子里能有多少真才实学？到他做教师时，正是国家重视知识的年代，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是家长们的一致愿望，也是学生们人生的金色梦想。因此，万嗣光被学生们抛弃，被历史淘汰，是形势发展的必然。

孙校长听完张本然讲的情况后，眉头紧蹙，脸色凝重，嘴里咝咝地抽着冷气。过了好一会儿，他用平缓的口吻说，“万老师带课是不行，与你们这些科班出身的本科生相比……”

“他做我们的学生都不够格！”张本然打断了孙校长的话，说话的底气和样子，全然不像一个文弱书生，有“喝断桥梁水倒流”的英雄本色。

孙校长的脸上，顿时堆上了为难又钻出了无奈，他说，“其实，万老师也没带什么主课，就带了几个班的政治课，你看……”说话的声音是和风细雨，口气中有宽容有商量，还有噎在喉咙里不好说出的隐情。

“孙校长，政治课同属考试科目，同样纳入记分。我知道万嗣光的背景，他是市教育局局长的侄女婿。如果学校前怕狼后怕虎的，要平衡和顾及种种关系，那我的教学工作就无法抓好了。何况他的背景只是一个市局局长，就是国家教育部长也不行！我相信领导们会顾全大局，决不会因小失大”。

孙校长又咝咝地吸着冷气，手不停地搓着，眼神在认可和不认可中游移不定，一张和善的脸上，涂上了一层又一层的为难之色。尔后，他苦笑着，“你让我考虑考虑吧”。说话的声音很小，低于40分贝。

“校长，你就别拖泥带水了，这容不得你作太多的考虑，你必须下定决心，挥泪斩马谡。不然，我就主动请辞教务主任的职务，因为，我无法向学生们交待”。

“别！别！别！”话一落音，孙校长又走进了沉思的空间，沉思得如睡了似的，一会儿又慢慢醒来，醒透了才说，“是要把万老师换了，不换也无法向学生的家长们交待；再者，这也不是你一人的意思，是许多老师意思的意思，是啵？恶人不只是我一个，也不只是你一个，我说的对啵？”最后，他无奈地笑了笑，用手点了点张本然，“读了一肚子的书，活像一个莽张飞！本然，你听我一句劝，性格要改，以后你可能要挑更重的担子，急躁不得，要慢慢来，急躁会伤腰的”。

答复张本然的事，孙校长做到了言而有信，没过几天，就把万嗣光安排在总务处，与周萦一起搞后勤工作。

万嗣光受到这当头一棒，他的颜面大为失色。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他暗自下着决心，夜里发奋苦读，久之，让他学了不少的东西。他认为有了资本，想重振旗鼓。一次，他在背地里求张本然，请求重出“江湖”并表了一大堆决心，说话的神态酷似在读一份请战血书。张本然眯着眼，轻轻地问了句，“是教学质量重要？还是你的面子重要？”他的话一落音，上下两片嘴唇就如蚌壳一样，轻轻一合，把万嗣光的强烈愿望拒之于千里之外。张本然说话的神态难看，一张脸拉得很长，读了一肚子的书却安上了一副倔驴的面孔。从此，万嗣光就对张本然有仇。出人意料的是，他见着张本然还陪着一脸的笑，一声张主任又一声张主任的叫着。

不久，万嗣光、孙超、张本然先后从河口中学调离了，万嗣光改了行到了县政府当秘书，张本然到县中任校长，孙超调到汇丰镇中心学校当校长。

张本然在县中任校长期间，教学工作抓得有声有色，高考录取率不断上升，刷新了县中记录，跃上了历史的新高，曾多次位列全市第一，后来这所中学成为了省级重点中学。可是，万嗣光一上台，就把他调到教育局当督学。

张本然到教育局任督学有五年时间了。这样有才华有作为的人为什么会来当督学？人们心里清楚，不言而喻。那么张本然在局里的人缘怎么样呢？说不上好，也谈不上坏。他有一个致命的缺点——认死理，说话直爽而又带有明确的攻击性，炮轰的目标是高层的腐败。一般的同事不敢和他交往，怕惹事生非，能绕则绕，绕不了的，则投之一笑，他在局机关里基本上是孤家寡人一个。而万嗣光与别人不一样，见面老远就喊一声老张，显得亲密无间。而张本然是一如既往的吊儿郎当，有时嗯一声，有时就跟聋了一样。

一张报纸看完了，张本然一天的工作也就完成了，他呷了口茶，然后起身活了活腰。他看看了看表，距下班时间还早，于是又坐下了，他合着眼皮，一动不动，又开始了一天的“班睡”。班睡一词是秘书小王为他发明的，说上班的时间睡觉叫班睡。

他在似睡非睡中，突然听到了敲门的声音，他陡然抬起眼皮，看到了汇丰镇中心学校校长赵玲玲进了局长办公室，接着又听到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张本然合上了眼皮，嘴角上露出了一丝蔑视，鼻孔轻轻哼了一声，接着他感到一阵恶心。

他从心眼里瞧不起赵玲玲，他在心里质问，你凭什么当中心学校校长？然而，他看到了赵玲玲，就让他想起了他的老领导、好朋友孙超，一个现在正处于苦难中的孙超！他的心一下子就变得沉重起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