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稀沓,桐影幽黯,疏静而有致的碎影在寒风之中摇晃,如骀荡的水波般迷离凄艳,又如多年之后你见到我时那游离不定的目光,永远捉摸不透。
我已忘记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自小我便身居高楼深闺,家规繁重,门户森严,我素来只喜于琵琶诗书中渡过清冷宁静的岁月。我小字娥皇,是父亲愿我承袭那德行高尚却最终殉死江畔的湘妃而取的名。然而,我断然未曾料到,我承袭的竟不只是湘妃那宽容贞节的烈名,我竟也承袭了她最后悲恸而无可挽回的命运。这或许便是天意罢?
我从小便温婉而良顺,从不违逆父母只言片语。每日功课女红,亦从不敢有丝毫懈怠。而自妹妹出世之后,我更显出成熟而温顺的长姊之风。小时当妹妹尚还在襁褓中时,我便时常将她抱入怀中,轻哼曲儿逗她入睡。那时,每个人都说,妹妹容颜端秀如玉,与我似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而我凝神望去时,果见妹妹酣睡之娇态,如我一般温婉娇憨。
妹妹一日日地长大,在我身侧时,逐渐竟生出了灵秀而绝丽的媚态。虽然众人不与我说,但从他们的眼中我可以看出,妹妹的美丽已经明显胜过了我。这个似乎更为灵慧而乖巧的女子,也比我更讨人欢喜。随着年岁日益增长,她不仅获得了众人的青睐和疼宠,也分去了父母大部分的宠惜与爱怜。
而我每日只有琵琶与诗书作伴。但尽管如此,我并不孤寂。有时妹妹会来与我作伴,我便手把手教她弹奏琵琶,教她如何捻丝挑弦,如何拉拨起收,当清脆而又绵密的琵琶旋律从她如玉葱儿般细嫩的手指缓慢流泻时,那细腻而善感的曲子也同时点染开她那对人世仍旧懵懂而略带哀愁的少女情怀,使她顿时有了一番难以言表的悠悠心绪来,于是她便抬眸露出艳羡的眼光看我道,姐姐,你弹的曲儿可真好听,薇儿真想听一辈子。我只淡淡摇头,叹道,傻丫头,一生相伴谈何容易。何况你将来也是要远嫁别处的呢。但这最后一句,我却未曾说出口。因为我知晓,她的恭维或许只为讨我欢喜,这个嘴巴甜如蜜、心思如水晶般剔透的乖巧女子,总比我更知如何拿捏人心。
十六岁那年,我手握一串檀木佛珠,携同妹妹一同去寺庙进香祈福。彼时正值暮春,暖阳柳烟,碧水渌波,一路上游人熙攘,景物醉人。但方方行至庙前,有一癞头和尚突地从院角处朝我和妹妹走来,我与妹妹皆一怔,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瞧见眼前这癞头和尚面貌不堪,穿着粗陋,又只顾盯着我和妹妹而来,不知他意图何为?
不料那和尚却笑道:“二位施主莫怕莫怕,我见二位施主相貌殊异,想给二位赏鉴赏鉴,不知二位施主意下如何?”
瞧见这和尚虽然看起来形容缺陋,却眼光精炯,恍惚又似有得道高僧的精神气形,但当此之世,我与妹妹都是一介女流,哪里能随意接受游方和尚的闲言碎语呢?他若真是得道高僧也便罢了,他若不是……岂不是只会让我与妹妹深陷险境而难自拔了么?我思忖半晌,终是向那人道:“今日恐有不便。”说完拉着妹妹径直往寺庙门去。但不知为何,我分明感觉那和尚瞧我的眼光里,含有极为复杂莫测的情绪,使我心内万分不安。
我并未料到,我与你之间的缘分便从这一刻开始了。那一日待我与妹妹回府,才发现父母竟已等候我多时。他们欢欢喜喜地向我言说,有一个癞头和尚来到这里,说我的面相贵不可言,正是母仪天下之相。而此时又正逢你要招秀女选妃,因此他们便要急不可耐地要把我梳洗打扮了,然后送入你的宫中去。
我并不知道,那癞头和尚对我父母所说的只不过半截谶语,那另外下半段,他其实是留给妹妹的。可是,我却还来不及阻拦一切事情的发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周围侍女们忙碌地为我换上艳服霞装,为我描眉扫唇,为我涂胭抹脂,而我心心念念怎么也要带走的琵琶,也因为我的缘故被人重新修缮了一番,再到我手中时突然变得比以往陌生很多。
临别与父母分别,泣泪如雨。但我并不怨憎任何。我的父亲这样赞颂你,他说你文武全才,英俊不凡,清俊如神人下凡,才华堪八斗之书,他们都说你是那般温柔和宽容,他们这样说,我也便这样信了。我并不知道,一个皇帝的温柔有时不只是对他的皇后的柔情旖旎,还有的是他对更多女子的多情和对这些感情的贪恋。我更不知道的是,在我刚离开家门不久,当我乘坐的轿子转过街角投下阴影的时刻,在我家那扇门后露出的,是妹妹一双明亮而清炯的眼眸,和眸中流露的无限好奇与渴望。
我的父亲的确不曾骗我,你是那么优秀而高高在上的皇帝,有英俊的外表和英武不凡的气度。当你伸手扶我下轿的那一刻起,我几乎能感受到你掌心的温热,像火一样把我的心完全灼烫了。
我叫你,王上。你抬起如星般的眸子看向我,然后低声在我耳边道,还叫我王上做什么,叫我煜吧。你的气息如此温柔而触手可及,然后我感觉到你强健的臂膀像环绕珍宝一样把我拦腰抱起,在众多宫人的窃窃私语和羡慕不已的眼光中,把我一步一步抱向你的王宫。
你是宠我的,最起码是在最初的那些年岁里。那几乎是我未曾预料到的宠爱。而你的才华亦是惊人的,诗词音乐,每一样都足以震撼我的心灵。有时我弹琵琶你则作词,让清丽婉约的琵琶曲伴随着你如泉的才思尽情地释放时,我几乎都会情不自禁地产生“只羡鸳鸯不羡仙”的错觉。只是尽管我们在婚后是如此琴瑟和谐、恩爱美满,我却还是能从你偶尔凝神沉思的时刻感知到你眼底藏着的一丝不快乐,虽然我并不明白为什么。
我只能每夜趁你熟睡时端详你,你的轮廓如此鲜明,如此熟悉,那样清俊不凡,然后我便用我的手指一一抚摸你的眉、你的鼻、你的唇,我纤细的手指从此便沾染了你炙热的温度。可是为什么它却永远无法解开你眉头那一抹阴霾的暗影呢?我只好在你枕头边静静的落下泪来,我知道我终不是开启你心门的那个人。
不知这样与你恩爱了几年,你已立我为皇后。这一日,我因思念家人向你提出了请求,你便笑着握住我的手指对我道,我陪你回。我温柔地依偎在你怀中点头答应,却不知道,那一次回来,便真是应了当年娥皇女英的命运。而我却仍满心欢喜,以为君王的爱宠是可以一生一世的,我以为我可以向你奢要一个天长地久。
你在亭下见到了我的妹妹,周薇。当你看见她的那一刻起,我就感到你的眼底闪过了一刹那样明亮而灼热的光。像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我转过身去,因我可以望见妹妹嘴角的笑容,她的美已经比多年前更甚。而她除了美丽之外,她还有年轻。
回宫后我便病了,我不再弹琵琶,把琵琶悬在我的阁楼之中,任由它被闲置生灰尘。她经常来宫中探望我的病情,却敷着依旧光鲜明亮的水粉胭脂,穿得那样艳丽姣好。她问我道,姐姐,你在宫中过得好么。我静静看向她,脸色憔悴不堪,却淡淡点头道,也许你不久也可感受得到。她突然便有些生气道,姐姐你不懂,是你当初抛下我不管,才会让我现在想进宫来的。因为……我不想失去你。
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也是在安慰她自己。
我便用苍白憔悴的面容对她笑了笑,然后说道,你去吧。她再看了我一眼,只道,你多保重。便转身离开了。我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那时候,我的身体已经一天不如一天了。
我知道她来看我只是幌子,她的真正目的是你。是你啊,煜。我坐在病榻,最后一次让宫人为我取下琵琶,然后轻轻弹拨开来。那时候,我已经可以想见到你们欢爱时的模样,她像不像我早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见到她的时候,你眉宇间的阴霾便烟消云散了……
煜啊煜,你怎能如此欺骗你无辜的娥皇?你怎能在她根本开启不了你心门的时候偏偏这样宠她、爱她?你怎能在曾给予她这样多的疼宠之后又突然完全抽身而退?那么原来所有的痛苦都可以变得加倍,因为抢走你的不是别人,是与她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亲生妹妹……
而我包容了你,也包容了我的妹妹。或者我不包容又能如何呢?我的妹妹,她远比我美丽聪慧,远比我乖巧懂事,她不像我总是担心中规中矩霍乱你的朝政,我知道她是把你当成了一个男人,真正的男人;而在我这里,你就是我的王,我的天,我几乎连被你宠爱都只是感到受宠若惊,而不是理所应当。我啊,对待幸福如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我啊,怎么能比的上我的妹妹、怎么能配得上你的万千宠爱呢?那我又怎么能不心如刀割地选择成全你呢?
秋凉病酒,床头寂寞,光影流转,我一早醒来开始喝妹妹亲手为我熬的药。这一味淡而清苦的药,可是我的妹妹熬的呢。我笑了一笑,如此悉心的一味药啊。只是却突然听见宫门外两个宫女窃窃私语的声音。
王上近来突然兴致高昂得很呢,但她身边的那个女人……怎么这么像咱们的皇后呢?
嘘,小点声,让皇后听见了不好,那个女人,可不就是她的妹妹?……
啊?妹妹?可是王上她……
王上?如果你知道天下没有一个国君能真正做到专情如一,王上还会显得那么沉重而珍贵么?我望了一眼墙上挂着的琵琶,这把琵琶自从我七岁时候起,便与我形影不离。可现在,没有了欣赏的人,我再也没有碰过它。我想起这些日子以来耳边听到的有关你们的传言,你对她的爱也许是真心的吧?所以你的才华依然还是那么潇洒俊逸,可以把你和她的幽会变成那一句“凭君恣意怜”的妖娆。只是,你可会在那个时候想一想你宫后的那一个在病榻上无处可诉相思的皇后呢?她心头的伤口早已经无药可医了。
我再低头看着我端着的这碗药,妹妹今早特意起来为我熬好的药,她一定费了很大的心思吧?看她将药碗端来时,额头都沁满了密密的汗珠。我微微一笑,看着眼中泛灰的药水。我其实可以闻得出里面有一味清苦而熟悉的毒香,但我并不愿拒绝,仰头,便将那碗药一饮而尽,因为我知道,煜眉间的那一抹淡淡的愁绪,除了她,再也没人能抹去了……
一碗药入口,喉间灼烫无比。我平静地躺下,安然睡去,只这一秋的风声吹动我额上的发丝,像他曾经温柔的手抚摸而过。我含笑睡去,知他必然在另个世界的梦中待我,一世不能尽欢。
(本文只是借古发挥,文中一切人名、人际关系等与现实无关,请勿对号入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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