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次见到我的小学语文张老师,是在年前冬天的一个夜晚,我带着妻子和不满两岁的儿子去她家拜访。我手里捧着事先买好的一束康乃馨,在漆黑的胡同里,满怀期待而又胆战心惊的叩响了她家的门铃。
我的胆战心惊并不是来源这漆黑的胡同。算起来,我小学毕业已经十余年,这期间,与张老师相见的次数不超过两次。我怕见她,有两个原因,怕是突然打扰了老师的生活,也怕她对我早已没了印象。然而这些担心在见到她之后,便都转换成了自责。
张老师好像永远也不老,她在黑暗的过道里把我让进客厅,客厅顶部的明亮的灯光映着她的脸,我才发觉她的外貌并没有变化,还是我儿时记忆里的张老师的摸样。对于我的突然到访,她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充满笑容的脸上满面红光。她把天然气灶打开放到我面前让我取暖,然后自己坐在我的对面,开始了一阵阵亲切的询问,继而又一阵阵欣喜的鼓励与赞扬。
听到张老师久违的声音,我突然想起了小学的时候,我是全班最差的一名学生。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我就很少考试能够及格。我后来研究过我为什么成了差生,然而我想起的却是张老师接替我们班主任之前的那位王老师。
王老师从一年级就开始担任我们一班的班主任了,她瘦高的个子,喜欢穿高跟鞋,经常涂着白粉的脸上挂着一幅冰冷的眼镜,她管理学生及其严格,稍有不慎就会遭到她严厉的殴打。因为惧怕,所以我很努力地学习,但是无论我怎样的听话与努力,只要试卷的分数低于八十分,便会遭到她的严厉批评。直到小学三年级,我才发现王老师根本就不喜欢我。
在校园里碰见王老师,我向她问好,她只用鼻子哼哼几下,那架势仿佛寄人篱下的继子讨好地喊后妈,得到的却是不耐烦。
我做错一道题是错,上课跑神是错,作文中出现一个新的比喻句——“雪,像白色的爆米花一样飘落下来。”,更是错。王老师说:“教出这样的学生,我觉得丢人。”然后我被罚站。同学们挤眉弄眼呵呵笑,我的头愤懑兼郁闷的低着。
此后,我便有些厌学。
我对学习没有了兴趣,完全凭着自己对老师的恐惧而努力。
上课回答问题不敢大声,同学讨论学习我不敢加入其中,课间不好意思和同学闹一起。随后,一张张卷子堆在我的桌子里,上面大多写着鲜红的三十几分,四十几分。
我总觉得,因为是差生,我对世态炎凉有了更早、更深的体会。
不止一次,我和王老师说话,明明请教问题,她就是不给予回答和讲解,只是把我晾一边。若再问,她就从眼镜片上方直直地看我,仿佛要把我的羞耻心看得破胸而出。
和同桌闹矛盾,若被王老师看到,更是我不堪回首的记忆。老师总会批评我,因为我差。唯有一次不同,那次老师指着我,对同桌说:“没想到你和刘培根一样!”她表现的十分痛心,指向我的手指在发抖,我的头缓缓低了下去。
我的性格在无形中开始变得自卑,在学校里开始独来独往,我也从那时学会了在游戏厅里找寻属于自己的快乐。
多年后,我才渐渐明白,差生也有差生的好处,差生会更珍惜来自长者的表扬和鼓励。那时,我看过一本小说《干校六记》,作者写到她最艰难、最敏感的岁月,有人向她示好,她感动莫名。我也感动了,我想到的是升入四年级时,我的新班主任张老师。
张老师有着高挑的身材,长长的马尾辫一直垂到腰部,走起路来辫子在背后一摇一摆,甚是有趣。她的那两只大眼睛炯炯有神,脸上始终挂着一幅温和的微笑。她在我们班任教的第一天开始,就和我有了第一次对话。
张老师问我:“你的个子这么低,为什么坐在倒数第一排?”
我把头深深地埋下,没有说话。张老师走在我身旁,试探性地弯腰往黑板上望了一望,问我是否可以看到黑板上的字。我摇摇头说:“我学习不好。”
没料想张老师竟然要求我与第一排的一个高个子男生互换座位,并鼓励我,要我珍惜这次好好学习的机会。
那时候,我依旧每天放了学便去游戏厅玩一会儿再回家,可我却不知道我的行踪为何会让张老师发现。她把我叫到走廊里,独自对我进行批评教育,我垂着头,眼睛望着自己的脚尖。张老师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们是一个大家庭,应该共同学习,共同进步,而不是去游戏厅那种地方。你懂得吗,培根?”
我点点头说懂了。然而当时玩心太重,内心依旧不知悔改。我当时想,可能张老师偶然间碰到了我去游戏厅,我只需小心一点,便就可无人知晓我的踪迹。事实却证明我是错的,我几乎每一次去游戏厅,第二天到学校就会被张老师批评。直到有一次,那天因为没钱,我向游戏厅老板赊了一元钱的账。第二天上学时,张老师又把我叫到办公室,直接问我是否去了游戏厅。
我心里十分惊奇,一开始还不承认,张老师的一句“你是不是欠游戏厅老板一元钱?”这句话彻底把我击的毫无防备之力。张老师对我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后若是再去游戏厅,就想一想,老师的眼睛,你爸爸的眼睛,都在你身后时刻注视着你。”
张老师对我说那些话的时候,眼神充满了正义,充满了力量,简直要把我仅存留的一点与她的隔阂给全部瓦解。
我真心实意的感到自己的行为是错误的,而张老师对我一次次保密而又正义的批评,让我彻底的要断了玩游戏的念头。张老师教育了我很久,最后竟然又赞扬了我,“培根,我相信你是一个好孩子,也相信你只要努力学习,也能拿到我们班级的前三名!”最后,她执意给我一元钱,要我马上去游戏厅还给老板,当机立断。我推辞不掉,便从四楼跑下去,根据张老师的意愿,我骑着她的自行车走出校门,当时学生们还在上课,张老师站在四楼一班的班级门口,深深的注视着我,嘴里喊着要我路上注意安全之类的话。我感动莫名。
从那以后,我还真的相信了张老师的话,并伴随我一生——“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多年后的一次偶然,我们的小学同学搞了一个同学聚会,我也参加了。我们提起张老师,许明川滔滔不绝,他说他曾经和同学有过一次去网吧的经验,然而到学校后,却被张老师劈头盖脸的训了一通。许明川当时很郁闷,他如何也搞不懂,自己星期天去网吧,张老师是如何知道的?她不仅知道,而且几点进的网吧,什么网吧,几点出来,她全部一清二楚。许明川说:“这个事情在我心里一直是个谜团,我也不好意思问老师。”
其他的几个聚会的同学,也都纷纷赞扬张老师。而我,却感到十分辛苦,原来,张老师的爱不止对我一个人,全班九十八位同学,张老师每一个都要照顾周全,每一个同学都要付出全部的汗水,那是如何的辛苦与伟大啊!我的脑海里,又想起了张老师为我们讲课时的情景。
张老师和王老师都是任课语文科目,但她们的教课方式却完全不一样。张老师讲课生动形象,经常配合着她独有的充满色彩的眼神和同学们进行交流,不管优等生还是差生,她都一视同仁,从未给过我贬低和挖苦。她永远只对我说“你可以,你真棒,培根加油,一定可以考试及格的!”那时我已经不去游戏厅,非常用功的学习功课,可是一次又一次的考试,我的分数却一直在55分左右徘徊,但是张老师却并没有厌烦,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五次,我竟然都没有考及格,羞耻心渐渐在我心里生根,面对张老师的一次次对我的坚持,我自己倒先流下了惭愧的眼泪。
因为我是多么深刻的记得,王老师任教时,我若考了不及格,她便二话不说就拧我的耳朵,打我的脸。那个时候,我经常肿着脸回家。我对王老师的惧怕愈演愈烈,以至于后来不敢犯一丁点错误,甚至看见她就扭头跑掉,上课时想要小便而不敢举手,因此尿了裤子……
而如今的张老师,颠覆了我对老师的一切负面的解读。此后的两个月,我疯狂地背语文书,早读时,读书声朗朗一片,我这里的声音最大。张老师也背书,她在过道里慢慢地走过来、走过去,慢慢渡着步子,最终来到我的课桌旁立住脚步,眼睛望着窗外。我便学习张老师抑扬顿挫的声调,大声地朗读语文课文或是作文书,我似乎从读书中找到了快乐,我十分想大声读出来,似乎也在发泄自己的情感。我偷偷抬眼望了一眼张老师,她微笑着,微闭着眼睛,似乎在静心聆听我的读书声。于是,等同学们的读书声渐渐弱了下去,我依旧兴奋悍然,大声地朗读着我喜欢的文章。
日复一日,张老师便发现了我的劲头,并给我额外布置了作业。她为我买了一叠稿纸和一本好词好句,命令我每天抄写两张好词好句交给她。
不知不觉中,我开始喜欢上了语文,我开始投入地写字,抄课文,考试成绩竟超过及格线。但某男生说:“肯定是抄我的。”为了证明不是,我便更加疯狂的努力学习。
五年级时,我写的作文第一次被张老师当做范文在班上宣读,并要同学们给予我最热烈的掌声。
那一年,张老师破例给我发了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接奖状的时候全班正在上课。我就那样在全班同学面前,接了属于“好学生”的奖状。
不知为何,我顿时热泪盈眶。
张老师说:“这说明你的天分不差……来,我们分析一下,语文好了,其他科目采取什么对策。”她和颜悦色,又给我举了很多例子和学习的窍门。随着语文成绩的提升,我的数学成绩却一落千丈,落到倒数第一。
因此班主任要我多学习数学。
然而,没能等到我的数学成绩提升上去,我已经小学毕业了。
时至今日,每每在大庭广众下被指责或被批评,我总有种错觉——瞬间被拉回到小学三年级的课堂,王老师读“雪,就像白色的爆米花一样飘落下来。”然后停顿一下,隆重批评,我站在教室中央,同学们挤眉弄眼地说:“爆米花!爆米花!”
或者在银行、医院、我填表、办手续不太明白时,询问工作人员,又得不到回应,我便有些讪讪,脑海里一次次闪过王老师从眼镜片的上方射出的直直的目光……
这种差生感又不止在遭遇粗暴和冷漠时出现。每次接受新的工作任务或其他挑战时,我的第一反应都是“我不行”。即便一定要做,心中也会浮现出一句话:“我比他们差,所以我干脆不做或者加倍努力去做。”
想起一件事。去年,遭遇了点小挫折,不知怎么,我想起那张“三好学生”奖状。我问爸爸它还在不在,爸爸说还在。我突然就安心了。仿佛“差”到“不差”,“不行”到“我可以”之间的距离曾被明确的估算并被最终解决过,眼前的失败也不算什么,最终会过去吧。
然而,时隔十多年,我再次见到张老师,心中的感激之情依旧无以言表。我始终思量着心里要向她表达的话,却总也开不了口。她说:“我为有你这样懂得感恩的学生,感到骄傲。”然而我却脸红了,我深知自己目前的状况远远没有张老师对我付出的那样深切,然而我却从她的话里,似乎找到了我失去已久的自信和来自鼓励的掌声。
是的,我不差。在张老师眼里,我一直都很优秀。这让我对未来充满了自信,对我的梦想又充满了希望。当张老师问我现在的梦想是什么的时候,我便毫不犹豫的对她说:“我喜欢写小说。”
我从来没有向身边的人说过我喜欢写小说,以前对我的弟弟说过,他却扯着鼻子说:“你能写什么,吹牛皮。”有一次我写小说的时候被父亲发现,他却把我呵斥了一顿:“你写什么玩意,有什么用啊?不做点正儿八经的事。”
从那以后,我便把写作的这个梦想藏在自己心里,不敢让外人知道。我怕别人打击了我的自尊和信心。然而,我却这么跟张老师说了。张老师听后对我说:“这个爱好很好,不忙的时候可以写写,我支持你,能有这样的爱好,我看好你!”我的心里一阵温暖,得到张老师的支持,我的自信猛然涨到了最高度,就好像我已经成功了似的。张老师仍旧说:“如果有机会,你想发表哪一篇,可以拿给我看看,我帮你修改。”
听到张老师这句话,我激动的不能自己。若不是妻子在一旁,我怕我简直要激动的流泪了。是啊,多么好的老师啊,已经分别了十年,对我还这般鼓励与眷顾,对我还这般支持与关心。
我想,为此,我也应该自信而骄傲的走向我漫长的未知道路。
因为,我的耳边总是在回想着张老师的那句话:“培根,加油,你是最棒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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