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的一个黄昏，空气稀薄而凛冽，口袋中的手机突兀地响起，是母亲的电话：“芳啊，我发钱了，过年想吃点啥，我去大采购啦！”隔着电话，母亲兴奋地和我聊着，我仿佛看到年迈的母亲立在家门口，手里攥着几张薄薄的钞票，知足的笑容里，溢满了对新年团聚的畅想！

母亲十三岁时没了爹，从那以后，母亲结束了自己的童年，上学成了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学艺也成了奢侈而不切实际的梦想。尚未成人的母亲，在外婆的引导下，带领着一帮半大不小的弟弟妹妹开始了向土地讨生活的日子。多年以后的一天，母亲跟我说：“我不只一次的对生活产生过畏惧的念头，没有学问，又没有一技之长，以后该如何挣钱养家啊？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靠那几亩地过活了！”母亲也确如她所言，很多年里，母亲对待那几块自留地，宛如另一个孩子，精心而虔诚。弟弟上学以后，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凭一己之力很难再种地了，父亲撺掇着将老家的房屋连带着自留地，半卖半送的给了乡邻。离开的那一天，母亲赤足沿着那几块地走了大半圈，像个孩子似地号啕大哭：“没了这地，我什么都不会，以后怎么赚钱帮你爸养活你们啊？”那一刻，我眼里的母亲，孱弱而无助，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无比的胆怯，我真想紧紧抱着她，告诉她:“妈，让我来挣钱，让我来养家。”

在农村生活了半辈子的母亲，被父亲移植到镇小学，后来又到中学，这些年里，母亲跟着父亲，并非像她先前想像的，一无所长。她凭着勤劳朴实的秉性，真诚踏实的性格，赢得了邻居们的信任，哪里需要临时工，譬如炊事员，保姆家政之类的，邻居们总是先想到母亲，把这些事情交给母亲去做，他们是一百个放心。母亲从农村出来的那一天，很少再遭遇到失业的窘境，那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写满了她对我们整个家庭的付出与奉献。成年之后的我，总是劝阻母亲过于劳累，希望她在家好好休息，她跟我说：“你看我，没有读到什么书，只能做点力气活挣点小钱帮衬着你爸，我不是一个废人啦！你们姐弟俩可要多读点书！”我的心翻江倒海，连做梦都是脚不沾地，踩在母亲的肩膀上，她那赢弱的肩膀被我踩得红一块紫一块，母亲却说：“做父母的天职就是，拼尽最后的气力，让孩子堂堂正正的站起来！”母亲的书确实读的不算多，可我从小到大，没少听过她讲道理，那些深刻的话语都是从艰辛的生活中提炼出来的，譬如诚实、善良、正直、上进等做人的基本准则。

母亲六十岁的那一天，我对她所从事的工作进行了一个粗略的梳理，大概有十来份。她笑着说：“还有几份工作，如果不是你从中阻拦，我本可以多赚点钱，不就可以多贴补家里吗？”我当然知道她指的是哪几份工作。母亲平素做的事情，大多是熟人介绍的一些家政之类的，有长期的，也有短期的，但有一次，她偷偷的跟着一个邻居跑到医院去做护工。那一年，母亲听说弟弟贷款买房，一时急得六神无主，刚好一个稍年轻的女邻居在医院做护工，母亲没有跟我打招呼，就急吼吼地跟着邻居走了，说是一个月有一千多块了。事后我知道了，赶到医院时，她头戴护工帽，身穿一套纯白的工作服，拘谨地夹杂在一群明显比她年轻的妇人中，沿着长长的走廊，我走向她，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一时间恨不得变成一只长臂猿，将她从走廊的那一端扯到我的身边。母亲弱弱地看着我，嘟哝着：“你让我在这里做吧，一点都不累，多挣点钱，好帮帮你们！”我从来没有想到一贯隐忍的自己，内心居然也有暴躁的小宇宙，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气急败坏地吼着：“钱！钱！钱！你心里就只有钱，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身体啊！”擦掉眼泪，我转身去找护工的负责人，对他说：“我母亲有二十年的高血压，一直在服药，今年也快六十岁了，她无法胜任这项工作。”负责人不解地说：“又不是我逼着老太太来的，是她不停地跟我求情，我才勉强同意的！”母亲拎着一个小布包，如同犯了错误的孩子，跟着我出了医院的门，我回过头，看见她花白的头发被风舞得乱七八糟，我牵牵她的手，她有瞬间的战栗，我说：“妈啊，你就是把这把老骨头都换成钞票，也不够我和弟的开销啊！”母亲的眼神黯淡下来，喃喃道：“我是没有用，不能赚大钱，帮不了你们了！”我揽过她的肩膀：“妈，你不是经常教育我们，人要知足嘛！我还年轻，弟更年轻，有的是赚钱的机会，你就好好待在家里，数钱玩！”母亲终于笑了，“还数钱玩啊，说的好像你们多有钱似的！”我也笑道：“别人数一百的大钱，我们就在家数小钱，一块一块的数！”

后来，母亲又断断续续地接了几份短工，都是邻里乡亲需要帮带些活计，母亲总是尽心尽力地做好每一项事情。年前的一天，我回家给她送年货，她难得躺在床上假寐，我拿着一叠钞票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跟她打趣道：“妈，不许睁开眼睛，闻闻这是什么味道？”母亲使劲得嗅了嗅，此刻，敞开着的窗户忽然飘过一阵扑鼻的菜香，母亲幸福地答道：“是你弟的味道，是过年团聚的味道啊！”我笑而不语，母亲蓦地睁开眼，看着我手里的钞票，叹息着：“我这辈子，为这个东西操碎了心，也无非就是念着一家人有饭吃，有屋住啊！”我握着她的手，跟她开着玩笑：“再闻闻，这东西可香着啊！”

-全文完-